急救车在高速公路上呼啸前行。
夜太深,雨很大,车不多。急速的车轮奋力挤出公路上的积水,溅起层层水花,像喷泉,又像是洗车的水枪。
汽车始终保持如一的高速。司机开得很熟,开得很快,完全忘记了安全行驶是司机的第一要务,似乎宁愿牺牲整车人的性命也要换来小孩的苏醒,在既要追求快速又要保证安全的矛盾面前,司机为生命下了一个赌注。
一个小孩,两小时,三百公里……
在艾薇的心理测量中,重庆很远,远得需要用光年来计算从天阳到重庆这两座城市之间的空间距离。
果果继续昏迷,昏迷到已经不能再喊“爸爸”了,昏迷到已经令艾薇也差点昏迷了。
艾薇一直看着果果,像许恒第一次见到自己时那样看着果果,目不转睛。后来,她发觉自己不敢再看了,她就低下了头。
突然,艾薇“哇”、“哇”、“哇”地哭了,因为她还是没有打通许恒的电话。
她哭得很彻底,哭得像许恒去重庆后的第一个夜晚那样彻底。
最是那一低头的悲伤。雨声、哭声和急救车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声声悲凄,凄凉了车里的所有人……
自从许恒去了重庆,艾薇就充当了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角色。尽管艾薇的父母和他们住在一起,但是,艾薇总是不喜欢、不赞同、不认可父母那种教育子女的方式。她的一位作家朋友曾经推荐她看过三本育儿书。所以,她认为自己的育儿理论扎实而系统。由于“教育代沟”的客观存在,她和父母的教育方式时不时地碰撞着。久而久之,在艾薇眼里,父母是她的父母,更是她儿子的高级保姆。
艾薇是学校的音乐教师,当果果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就经常唱歌给他听,她认为唱歌是最重要的胎教方式之一。她曾经获得过全市青年歌手大奖赛冠军,那是她音乐梦想走得最远的一次。但是,后来她认识了许恒,她的音乐路就停止了,没过多久她就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育儿路。尽管这条路比音乐路重要,但是她一直认为自己应该站在星光大道或者超级女声的舞台上。所以她要从胎儿时代就开始培养一个歌唱家,她希望果果能代替她实现那些梦想。
若是平时,果果早就伴着艾薇有节拍的哼唱进入了梦乡。然后,艾薇会在网上“单身妈妈”QQ群里聊一聊育儿心经;或者,发一发微博,晒一晒儿子的照片。可是今天,艾薇的父母到乡下走亲戚,艾薇只好一个人在家带着果果玩。
临走前,父母对艾薇说他们只去两天,让她想办法克服一下,坚持一下。艾薇没有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在艾薇的沉默中,父母走了,走得很早,走得很急。
艾薇不明白为什么父母每年都要抽空坐那么远的车去那个乡下亲戚家。她实在难以理解这个亲戚为什么在父母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就问了他们,父母说是去看望一个远房亲戚。艾薇说远房亲戚有那么重要吗,父母说一年去一次也不算多啊,艾薇无言以对。后来她就没有再去追问了。她不问,父母也没主动解释。或许父母知道有一天艾薇会明白的。
父母走后,艾薇就开始切实履行一个母亲的职责。事实上,如果艾薇的父母不走亲戚的话,她也只履行了一半的职责,她只是协助父母照看小孩而已。
难得的天伦之乐,艾薇摩拳擦掌,拟好了周全的计划。她先带着果果在街上逛。女人喜欢逛街,小孩也喜欢,但小孩不是逛衣服,而是满街跑。果果满街跑,艾薇追得气喘吁吁。艾薇不想追了,只好把果果带到淘气堡去。果果像亚当到了伊甸园,玩得满头大汗。后来艾薇又带果果兴致勃勃地到河边看了轮船和火车。不仅如此,果果还幸运地看到了飞机,那是商家打广告的几架滑翔机,像天兵从天而降。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飞机,果果兴高采烈。直到傍晚,果果还不愿意回家,要不是艾薇用果果最喜欢的动画片诱惑和哄骗,果果还打算看了月亮才回家。
艾薇在家里陪果果看动画片,一直看到晚上九点果果都还没有一点点睡意。
那一天,艾薇很累,但是她很快乐,她又体会了什么叫做“幸福的负担”。
后来,艾薇看见沙发上有几件脏衣服,她就去洗。那是母亲昨晚替果果换下的。
艾薇是一个洗了澡后坚决不让脏衣服出厕所的人。见果果很专心地看着电视,她便留下果果一个人独自在客厅玩耍,自己到厕所洗衣服去了。
当艾薇拿着洗好的衣服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她看到果果正拿着一个药瓶玩耍,手指还不停地往瓶里伸,像在抠着什么。然后又把瓶子翻过来倒了倒,像魔术师的动作,十分熟练。
“果果,你在干什么!”艾薇大声呵斥道。
她丢掉手里刚洗的衣服,一个箭步冲上去。
听到母亲的呵斥,果果吓了一大跳。但他并没有哭,他脸上的惊吓立即变成了调皮的笑。面对母亲的呵斥,他总是笑脸相迎,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以为艾薇会追上去,像平时他们玩耍时那样嬉戏追逐。他丢掉瓶子就往沙发上跑,他等待着母亲的双臂和怀抱。
可是艾薇并没有追上去,她望着果果脚下的瓶子心里发愣。艾薇拾起瓶子一看,瓶子上写着“氯普噻吨”——那可是母亲的药啊。
艾薇再定睛一看,药瓶已经空了。
艾薇安慰自己,果果只是拿到了一个空瓶子玩耍而已。她正准备朝果果的屁股上打两巴掌,她想了想,没有打,她要先向母亲确认一下这是不是一个空瓶子。
当艾薇打电话向母亲确认时,她和她的母亲都在电话中吓得又叫又跳——那是母亲的药,还剩下半瓶。早上走得太急,母亲匆匆吃了药后,药瓶落在沙发上忘记了收拾。
天啊!难道果果吃了母亲半瓶的药吗?
艾薇吓坏了,她迅速在桌上和地上寻找药片,她宁愿相信是果果把药弄倒了。桌上没有,地上没有,她趴在地上看沙发底下也没有找到任何一颗药。
这时候艾薇慌了,哭了。
见母亲哭了,果果不再坏笑,果果吓呆了,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
要不是乡下交通不便,艾薇的父母应该会立即赶回城里。可是这时,他们只有在遥远的乡下干着急,空悲伤。
“赶紧送医院!”父亲抢过母亲的电话,几乎是命令一般对艾薇说。危急时刻,男人总是更加理智。
医院!医院!医院!
艾薇大脑不断闪现出这个救死扶伤的地点。
父亲命令似的提醒一出口,艾薇没有半点迟疑,抱起果果就出门。
可是她刚出门,发现没带上手机,又慌忙回屋找;打开门,发现钱包没带着,又赶紧回去拿。进进出出,丢三落四。
远老公不如近邻居。
当艾薇抱着果果在门口慌乱失措的时候,邻居曾正浩回家了。
曾正浩的家就在艾薇对面。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看见了神色慌张的艾薇。他看看艾薇手上的药瓶,再看看艾薇怀里大哭的孩子,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我孩子吃了大人的药。”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艾薇慌忙告诉曾正浩。
人在紧急情况下遇到每一个人都想倾诉和寻求支援。
“让我来。”曾正浩明白了,他把果果从艾薇手里抱过来就朝医院跑,他的神情和动作就像是抱着自己生病的孩子一样慌张而迅捷。艾薇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完全是夫妇抱着孩子奔跑的模样。
关门闭户、互不来往是城市生活的一大弊端。
事实上,作为邻居,艾薇并不了解曾正浩。她只是经常看到曾正浩带着女儿出门和回家,经常看到曾正浩和女儿在公园快乐地玩耍。偶尔在街上碰到还会微笑着打个招呼,其他一概不知。曾正浩也并不了解艾薇。要不是艾薇在全市青年歌手大奖赛得奖后媒体蜂拥而至、门庭若市,甚至把他家当成了艾薇的家,他连艾薇在市里的哪一所中学作音乐教师也不知道。当然,那一次知道艾薇的人很多,不光是曾正浩。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并不了解的邻居,在危急时刻却乐于伸手援助,甘当艾薇的救命稻草。
曾正浩协助艾薇把果果送到医院急诊科后,他就一直陪着艾薇。
他并没有认为自己完成了一位急救护理员的任务,把果果送到医院后就应该离开。他也没有问艾薇的老公或者家人在哪里。如果艾薇的老公或者家人在的话,他们一定会立即出现在医院。但是,他们没有出现。艾薇在医院急诊室外面不停地来回踱步,不停地打电话却没找到人就是对这个问题最好的回答。
所以,曾正浩一直陪着艾薇母子,直到陪着他们坐上了去重庆的急救车。
……
急救车继续呼啸前行。
重庆很远,但越来越近,果果和死神也越来越近。
艾薇的手机又响了。
艾薇的父母从乡下打来电话,这是自果果吃药后他们打的第10个电话。他们焦急地问果果情况如何了,艾薇告诉他们果果还在昏迷。
手机在乡下信号不好,电话中的声音断断续续,父母一个劲地问,艾薇就不停地说“果果还在昏迷”、“果果还在昏迷”……父母才勉强听清楚了。
艾薇越是重复“果果还在昏迷”这句话,她心里就越是痛得厉害。
挂断电话,艾薇哭得很厉害,就像要用自己的哭声把果果哭醒似的。
哭了一会儿,艾薇也没有再哭了,她觉得哭也无济于事。她抹了抹眼泪,一会儿看看果果,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又隔着模糊的车窗看看外面的大雨。
大雨如注。
“别伤心,到重庆就好了。重庆第N人民医院是大医院,放心吧,孩子会没事的。”曾正浩安慰道。
先前在急诊室外,曾正浩几次欲上前安慰艾薇,但总觉得不合时宜。这时候的女人最需要安慰,别说邻居,就是陌生人也应该有这份同情心。
医生和护士们也一起安慰艾薇。
突然,曾正浩说:“以前我的孩子也遇到过这种事。”
是的,多年前的一天,曾正浩4岁的女儿因为花生米呛在食道而紧急送往医院。那一次,曾正浩一个堂堂大男人在急救室外流下了焦急的泪水。所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感同身受。
曾正浩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却立刻把车上医生和护士们好奇的眼神吸引了过来,他们看了看曾正浩,又看了看艾薇,然后又看了看昏迷中的果果。
连司机也在后视镜中盯了他们一眼。
医生和护士们的眼神很疑惑。但他们的理解能力也表现得很强,他们的理解是,这两人也许是带着各自的孩子重新组建了家庭。
“你老公呢?”曾正浩问。
疑惑的医生和护士们刚刚找到了答案,曾正浩的问话又把他们的眼神拉了回来。
司机又在后视镜中盯了他们一眼。
医生和护士们被曾正浩的话弄糊涂了,车里满是异样的眼光。但他们至少清楚了一个事实——这个男人和女人并不是一家人。
“你们不是一家人啊?”那个实习生模样的医生张大了嘴巴,忍不住问道。他的眼神很像是探究某个医学课题,充满好奇与钻研。
那个戴眼镜的瘦瘦的医生倒很镇定,似乎并不关心,似乎他遇到过很多这种毫无干系的病人以及病人家属的案例。
“嗯,我们只是邻居。”曾正浩淡淡地说。
“唉。”言简意赅的话轻而易举就把实习医生欲探究的“医学课题”破解了,他自知没趣的叹了叹气。但是后来他又觉得发现了什么似的挺直身子。
“哦。原来还是一个‘客串父亲’啊。”实习医生合上了嘴巴。实习医生强烈的好奇感和求知欲使他灵感般地发明了“客串父亲”这个新鲜名词,他洋洋自得。
只听说过“客串演员”,没听说过“客串父亲”,车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但是,艾薇和曾正浩没有心思理会。
被实习医生点穿了自己的身份,曾正浩没有理会。这不是影视剧中的潜伏卧底,没有任何危险;也不是受到法律限制和道德谴责的“客串父亲”,没有任何羞耻感。
艾薇也是第一次听到“客串父亲”,但是她听到这个名词后没有笑态,而是感动。
艾薇对曾正浩说,似乎也对车里的人说。她说,爱人许恒半年前辞职去了重庆工作。一直都是父母和自己一起照看小孩,今天父母去乡下,没想到却遇上了孩子误服药物的倒霉事……最后,她说,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艾薇几乎是哭着说的这句话。
过度的悲伤和焦虑让艾薇说话的声音显得轻微而低沉。尽管轻微,车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他们没有笑,他们都在用心听艾薇讲她的故事。司机的眼角也立即变得凝重。
“对了,平时你都是和女儿一起回来,今天怎么一个人回家呢?”艾薇问曾正浩。
曾正浩说:“前几天,女儿跟着她妈妈去了国外玩,过几天才回来。”
“你怎么没去?”艾薇又问。
“我去?”曾正浩苦笑着说,“我去不合适,女儿的妈妈在国外给她找了一个爸爸。”
曾正浩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艾薇就没有再问。同时,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一本书,这个男人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如果有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她很乐意继续听曾正浩把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艾薇当然还得感谢曾正浩的前妻,要不是曾正浩的前妻把女儿接到了国外,今天的曾正浩不可能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成为她和她儿子的救命稻草。
两人旁若无人地对话,用对话回答和反击别人的猜疑。
两个小时过去了……
听着艾薇和曾正浩的谈话,车上的医生和护士们像听有声小说一样引人入胜,但又觉得疑惑不解。好的小说就是这样,让你充满阅读欲望又让你不到最后一页找不到答案。正当医生和护士们还想继续欣赏艾薇和曾正浩演绎的有声小说时,重庆到了。遇上一部没有结局的小说,不知他们这样的读者是扫兴还是高兴。
在不断的焦虑和企盼中,重庆,这个在艾薇心里以光年计算距离的城市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