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听到他的话,我心中有些忐忑不安。见他拔腿便走,赶紧起身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你要做什么?”
他没放慢脚步,也没回头,言语中带着不可逆转的坚决:“我们几个刀术好的汉子今夜沿山藤下山,砍翻守柴堆的人,尽量救几个兄弟。”
我一惊:“你们疯了,那么多人,你们怎么可能救得下?!”
“有一点希望都要做,救不下,我们兄弟一起死。”
我使劲揪着他的袖子,奋力追赶着他的脚步,累得连气都快喘不上来: “他们守得那么严,哪有半点希望救人,明知是死为什么还去?!”
“不做怎能有希望,情为天,义为地,情义二字值千金,大丈夫在世,若是负了这两字,不如猪狗!宁愿死得堂堂正正,也不苟且偷生!”
太荒唐了,我努力想说服他:“什么情,什么义?我爹爹说过,世间无情也无义,为情义丢掉半个子儿都是蠢如虫豸之人。”
他冷哼一声:“所以,枉你爹爹身为天下第一邪魔,死后自己的宝贝女儿却落到我这个流匪手里。”
闻言,我浑身一哆嗦,左脚一阵钻心的痛,摔倒在地。可他还是没停,魁梧的背影渐渐溶入了黑压压的树影中。
我摸着正飞快肿起的脚脖子,忍着痛大声喊:“长孙信,长孙信,你是傻子么?”
……
林中黑得不见五指,路上又堆满了枯枝败叶,盘踞着无数粗大的老树根。我的左脚肿得厉害,沾地就火辣辣的疼,只好摸了根树枝当拐棍,右脚单脚着地,一路跳,一路摔,一路爬,心急火燎地往前赶。
突然,山下传来了一阵喊杀之声,又很快归于平静。
我更着急,将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待走到关口时,我的全身都已被汗水浸透。
“长孙信呢?”我抖抖地扶着拐棍,问大嫂。
她两眼含泪,恍惚地抬起手指着山下:“柴堆上。”
还没等我说话,一个人急冲冲地从小道跑上来:“大婶婶,传令的人说,既然我们愿意多送去几人,他们就加快烧人的速度,半个时辰烧一人。”
这时,山下又燃起了一个火堆,惨叫再一次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中。
寨里年纪最长的老奶奶叹了一口气,顿顿拐棍:“都跪下,为咱们的好汉子们送行!”
“你是寨里的女人,为什么不跪?!”她问我。
我环视身旁齐刷刷跪着的人,笑了起来:“本来不用死那么多人,是你们自己傻,非要长孙信他们去送死。”
“二妹,住嘴……”
我猛地打断了大嫂的话:“大胆,你才给我住嘴!蝼蚁就是蝼蚁,为了什么无趣的情义,白白折了自己性命。想让他们活命的,就给我端盆清水来。”
她呆呆地看着我,傻了似的。
我又重复道:“没听清吗?端盆清水。”
她终于回过神,惊喜地招呼左右:“快快快,清水,清水,妹妹是大家门户出来的,一定有办法。”
我哪有什么办法,只是做一次不听话的女儿罢了。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孙信,还有那些与我相处了那么久的人一个个被烧死,一切因我而起,我得让山寨变回原样。
或许,跟他们这些傻子呆久了,连我也变傻了。
清水端了上来,我用小刀在左手上划了一道口子,然后将鲜血淋淋的手浸入水中。
聂家宝藏分藏在十六个藏宝洞中,所有藏宝洞共用一把钥匙。
钥匙以血咒之术代代相传。
无论何时,钥匙都只有一把,应该说只有一人。这个人必须是聂家血脉,他与宝藏守护灵心意相通,以意念开门。
没有他的同意,任你是千军万马,也破不了聂家宝藏洞外的重重机关。
钥匙若有闪失,则由十六守护灵在聂氏一族中自行寻找传人,与他订立新血咒。这种精妙设计,使得聂家宝藏几百年来毫无闪失。
爹爹将血咒传给了我。
我就是现任聂家宝藏的钥匙,我的血就是十六个藏宝洞的地图。
将血浸在清水中,念动口诀,我就能感应出最近一窟宝藏的方位。取出其中的百分之一,便足以将长孙信他们赎回来。
“二妹,你这是干什么?”大嫂不解地问。
我刚想回答,身体突然如坠冰窟,全身僵冷。紧接着,两根缝衣针伴着风啸般的呼声,从我的锁骨下冲出,打在不远处的岩石上,火花四溅。
另一个我,她快出来了。
“二妹,你怎么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竟然不觉得疼:“不碍事……”
话音未落,又是两根缝衣针从我的腰部破体而出,生生击穿了旁边一人的膝盖。
众人大惊失色,忙慌乱地四下散开,拎起武器一脸戒备地看着我。
迟到的剧痛终于排山倒海般朝我袭来,从针孔蔓延到全身,骨头,关节,血液,皮肤,到处都在痛。
我咬着牙,试着用不多的真气抵挡这种感觉,可是不起任何作用。
疼痛越演越烈,体内的缝衣针也像失了控一般,开始在我的血管中疯狂地游走。
“小傻子,知不知道为什么你突然失控?”脑海中响起了一道悠然自得的声音。
我无力地摇摇头,眼睁睁看着两根针从我左手掌心箭般射出,将木盆撞得粉碎。血水四下飞溅,浸湿了我的衣衫。
“聂家宝藏灵与钥匙心意相通,若钥匙为外族人开启宝藏,血咒就会反噬,迅速毁掉钥匙,倾念难道没跟你说过?”
爹爹只说过,宝藏交给无双,或者我自己用。爹爹只让我遵守诺言,他没告诉我血咒会反噬。
“傻子,倾念当然不会告诉你。他明白,若是你为了外人动聂氏宝藏,便是你落魄潦倒,任人欺辱之时。若真如此,还不如让你死了干净,少受罪,保存聂氏一族的面子。傻子,你爹爹早就给你准备好无数死棋。你是傻子,除了让人担心没什么用的傻子,倾念也是为你好。”
我想让她住嘴,可身体痛得连说话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冷汗不断从我头发中滑下,顺着下巴滴落在地。
“山寨里的人是你害死的。你的小美人长孙信也要快死了,因为你抢了黄金,陷害他们。”
不,不是,我没想害他们。
“就算你用黄金赎他们,他们也会死,那些兵匪是不讲道理的。你背叛了你爹爹,背叛了爱人,背叛了山寨,背叛了长孙信,现在还背叛了聂氏一族。你手无缚鸡之力,占着这具身体有什么用?不如让给我,我替你救长孙信,我替你掌管厉风堂,我替你保护无双。”
闭嘴!
身体疼得快要炸开。
我倚着旁边的石头,慢慢滑下,缩成一团。
她轻声一笑:“没关系,我已不需要你的同意,小傻子。”
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疼痛感也消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幽的粉香。
怎么回事?
我不解地抬起头,
玉翠山不见了,我凭空到了一个眼熟的地方。
娘亲的屋子。
我蹲在房中那朵鲜红的大牡丹上。
娘亲站在我面前,白衣胜雪。
这么多年过去,她仍然那么美。如缎的黑发松松散散地用缎带系住,眼眸璀璨如星。美得那么自然,恬淡,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几乎不输给我。
她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我,眼里透着如冰的冷漠和刻骨的恨意。
冷漠来自母亲,恨意来自她女人的身份。
她为什么要恨我呢?
她永远是我羡慕和嫉妒的对象。
在她面前,我永远是卑微的,连她的头发都比不上。
现在,我甚至不敢面对她。
她根本不用恨我。
怯生生地仰头看着她,轻声解释:“娘亲,是我引诱爹爹的,你别怪他。他走火入魔,他不知道在干什么。我是傻子,我什么都不懂。”
娘没作声,转身,朝门口走去。
随着她优雅的步子,雪白的裙摆水样地荡漾着,像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云朵。
而我,瘫软地蹲在地上。像一只嘴里衔着偷来的骨头,身上灰不溜秋的癞皮狗。
艳羡地盯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在门口化成了一股青烟。
忽然,平空里传来了爹爹低沉的声音:“露儿,爹爹不是告诉你,宝藏不能让外人知晓,为何不听?”
我激动地跳起身,四处寻找爹爹的身影。
“爹爹。”我大声喊,“你在哪,爹爹。”
可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兀地,身后又传来了长孙信不甘的声音:“露儿,为什么要害我们?”
我急忙转身,可看到的仍是空荡荡的房间。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我喃喃地解释,“我不想害你们。”
可明明是我做的。
我身体里的人不是我,又是我,她做的,就是我做的。
长孙信的声音变成了另一个我的声音:“小傻子,你还不笨嘛。知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其实,你难道真的没办法控制我?”
我捂住耳朵:“住嘴!”
她住嘴了,可远处又多了无数道奇怪的鼓声。
咚,咚,咚……
我拉紧十旋线,警惕地望着周围。
那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近,从四面八方,恶狠狠地朝屋子扑来。
是血咒,血咒来吞噬我了!
没等我逃, “哐当——”,所有的门窗同时被吹开。
凛冽寒风,像无形的刀刃,猛地扑到我身上。难以形容的剧痛一晃过,神兵利器十旋线化成金粉,缓缓飘落。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聂氏血咒,叛族者,魂困虚无道,无度无超生。”
好狠,聂氏一族,做事从来都这样,或爱到极致,或恨到极致,绝无妥协之理。好狠,无论是先祖,还是爹爹。
我想申辩,说我是傻子,我不知道我做的事叛族。可我喉咙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冷风拂过,我指尖也化成了粉,慢慢在空中飘散。然后是我的手臂,我的胸膛……
淡了,所有东西都淡了。
意识,记忆,都渐渐化为无形,最后消失。
爹爹,我不想忘了你。爹爹,我想你……
……
纤长的手指,温暖的身体,都难耐的痛觉都那么奇妙。
多少年了,我终于拿到了这具身体。
有了这具身体,我就可以爱想爱的人。我不是聂倾念的女儿,我可以大胆地爱自己想爱的人了。
大嫂小心翼翼地问:“二妹,你怎么了。”
懒得理她。
我随手从人群中拉过一个帅气小少年,深深地吻了下去。这个少年的脸蛋比长孙信还标致,看上去很可口。
大嫂大惊失色:“啊,二妹,你。”
我放开少年的唇,对他说道:“不错,味道挺甜,若不是我急着回去成亲,一定让你做我的男宠。”
说完,我一把将他推开。张开双臂,顺着风势,轻轻跃下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