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匹马额头上的白点真好看,能卖给我吗?”
说话的是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五六岁左右的样子,身穿淡灰毛领小袄,足蹬狐毛靴,身后还跟着几个青衣侍卫。
长孙老汉瞥了他一眼,回过头给马套上板车:“不能,这匹是我们家的吃饭把式。”
小男孩小嘴一噘:“我就要,阿成,给我买下它。”
“是,小主子。”一个侍卫走上来,和颜悦色地对老汉说道,“老人家,这马不是什么好马,我出二十两银子……”
长孙老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多少钱都不卖,让开!”说着,牵着马就走。
小男孩急了,双脚直跳:“不准走,不把马卖给我不准走!”
长孙老汉像是没听到一样,响亮地甩了一下鞭子。
“你们给我拦住他,拦住他!”小男孩气急败坏。
“小主子,人家不肯卖我们也没办法。”
小男孩哪里受过挫,眼眶都红了:“不给我买马我就向告诉娘亲,拦住他!”
“不行,小主子。”
“我就要就要就要,去给我抢!”
……
身后,青衣侍卫们众星捧月一般哄着疯狂撒泼的小男孩,听得老汉暗自发笑。
戈勒草原是承天与蒙落的交界处,战乱时,很多人逃到这里,形成了一个三不管的小小村落。长孙老汉和他的儿子长孙笑住在村东头,父子俩靠给过往旅人拉板车过活。
“请问这是长孙先生家吗?”
长孙老汉头也不抬地刷着马毛:“用车一个时辰二十文钱。”
“先生,我不用车,我来买马。”
长孙老汉扭头一看,歪歪斜斜的院门前站着一群陌生人,领头的是一个年轻妇人。妇人似有陈疾在身,清瘦苍白的脸庞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刚到初秋,瘦削的身体上竟裹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狐毛披风。
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口热泉,在热泉水中泡澡有强身健体的功效,这陌生妇人十有八九是来治病的。
“我这不卖马。”长孙老汉提醒道。
妇人一欠身:“我也知先生不卖马,只是先生这匹马俊俏可爱,犬子甚是喜爱。小妇人愿用十匹好马来跟先生交换,不知先生可否愿意?”
长孙老汉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换。”
“换换换——”邻居吴大妈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夫人进院子再说,别站在院外站着。”
长孙老汉还想说什么,被吴大妈一瞪,只好把话咽了下去。平日里吴大妈经常帮他和儿子收拾家务,和家人无异。
女人行礼称谢,扶着丫鬟的手臂进了院子。
“板凳呢?”吴大妈四下看了一圈,没找见,一扭头发现长孙笑正缩在正屋房门后偷看女人身旁的婢女,眼中闪着饿狼一样的光,不由又心酸又生气又好笑。
“阿笑,”她大声吼道,“快拿板凳茶水出来招待贵客。”
女人笑道:“大娘不用客气,我年纪小,您叫我聂家的就行了。”
吴大娘笑开了花,她紧紧握住女人的手:“聂夫人,你刚才说用十匹马换长孙家的马,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那太好了,有十匹马,他们家阿笑就能娶媳妇了。”
长孙笑刚好端着板凳走出来,听到她们的话立刻红了脸:“大娘您说什么呐?”
闻言,聂夫人扭头望向他。
“啊——”
院子里猛地响起了一声尖叫。
“快,回屋去。”吴大娘急忙将长孙笑推进屋子,转身解释道,“聂夫人别怕,这孩子脸上的疤是小时候烧的。不想吓到夫人了,我们该死。”
聂夫人脸色泛青,失魂落魄般盯着房门,双手紧紧地捂着嘴。
一直站在旁边冷眼旁观的长孙老汉见她魔怔,一个箭步冲过来,在她后背使劲一拍。顿时,聂夫人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般眨眨眼:“对不起,太突然了,委实有点吓人。”
送走聂夫人一行,吴大娘走到长孙老汉身边,霸道地叉着手:“火速把马弄干净,明天人家要来取马。”
长孙老汉低哼一声:“不干。”
“不干也得干,”吴大娘用手指着他,“你还算当爹的吗?好好的小子不照顾,害得他被烫了脸,儿子快40了还不给他找媳妇,你想你长孙家绝后啊。”
长孙老汉不做声,细细地帮马擦着马蹄。儿子脸上的伤不是他存心弄的,当年等他想起带儿子出逃火场的时候,儿子已经被烫伤了。
吴大娘走后,长孙老汉起身进屋。
里屋,长孙笑正拿树枝在地上画着他梦里的东西。梦里,他住在一个华丽的庄园中,周围环绕着如云的仙人。那个最美的仙女和自己一样,也是一双金色眸子,笑起来比月光都好看。在庄园中,大家都喊他“少堂主”。要是他真是什么少堂主,他一定要先娶个媳妇,不需要多漂亮,会缝衣服做饭砍柴挑水就行了。
“傻笑干什么?”长孙老汉冷冷地问。
长孙笑急忙站起身:“阿爹,我不知道会把人家吓成那样,早知道人家身娇肉贵我就不出去了。”
火红的夕阳照进来,洒在他的脸上。一半脸颊精致绝伦,美得让人无法侧目。可另一半脸颊上伤痕累累,远远看去,一半天神一半鬼魅,再加上他那双剔透的金色眸子,令人心惊胆战。
“你想娶媳妇吗?”长孙老汉问。
长孙笑难为情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当然想娶媳妇,做梦都想,长这么大,他还没摸过女人的手呢。
长孙老汉看着他绯红的脸颊,鼻子泛酸。儿子刚到他身边时傲气极了,什么都看不上眼,和她一模一样。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孽,都是孽。
他长叹一声:“十匹马,一定能给你换个媳妇。”
星空下回荡着悠扬的马头琴声,篝火堆映红了人们欢乐的笑脸。
聂夫人穿着吴大娘的粗布衣服,带着围裙忙里忙外,像女主人一样招待宾客,很多人都以为她是长孙家的远房亲戚。
找到空闲,长孙笑来到聂夫人面前,将她扶到上座,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长辈头:“阿笑多谢大贵人聂夫人。”
聂夫人愣了愣,急忙上前扶起他,脸上的神情放佛有些尴尬:“我不是贵人,不敢受如此大礼,祝你和夫人百年好合,儿女双全,子孙满堂。”
“多谢聂夫人封话。”长孙笑站起身。
聂夫人又仔细打量着他:“好兄弟,成亲就要有成亲的样子,要懂得疼媳妇。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以后若是再来这里,说不定还得打扰你们。”
修葺一新的房屋,百匹良马,百头羔羊,一块草场,一些银钱,足够让长孙笑一家过上富足的生活。太多财富,长孙笑反而应付不来。
吴大娘走过来,担心地问:“聂夫人,热泉不管用,怎的要回去?”
聂夫人点点头,微微一笑:“我这身体没办法,到这里也没抱多大希望,生孩子落下的毛病,还是回家好好呆着吧。”
吴大娘安慰道:“一定能好的,哪个女人生孩子都要落些毛病,夫人你身娇,感觉自然要强一些,其实没大碍。”
聂夫人轻声一笑:“借您吉言。”
长孙老汉坐在一旁,抱着酒坛子,静静地看着他们。
那日,聂夫人对他说道:“我知道他姓聂,我的一个朋友眉眼和他很像,他是聂无双的二儿子还是三儿子?”
他不动声色地磕了磕烟袋:“你想怎样?”
“他哥哥有些财物在我这,还有一点治陈年伤疤的药,我想交给他。”
“他哥哥人呢?”
“他哥哥不知道他还活着。”
“你会告诉他哥哥?”
聂夫人轻轻一笑:“请放心,不会有人打扰你们,这样对他更好。”
长孙老汉明白,聂夫人不会说出这个秘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所有人都放过了他们。
只有他自己无法放过自己。
看他脸色不对,正给客人敬酒的长孙笑走过来:“阿爹,我先送你回去,客人我陪。”
长孙老汉抬抬眼皮,望了望自己的儿子。如果不看儿子的脸,儿子是一个挺好的伙子,皮肤黝黑发亮,身材魁梧。虽然成亲晚了点,但娶到了一个健壮能干的姑娘,不光擅长家务,还能扛着400斤木柴小跑。有这样的儿媳妇持家,以后家里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陷在往事中的人只剩他一个了。
老汉依着儿子,慢慢地站起身,回忆浮光般从他脑海中掠过。
那时,他的女人不愿意嫁给她,他便将她扛在肩膀上,行完了所有的礼,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女人。进新房后,她气呼呼地盯着他,他又爱又怕,用丈夫的权力狠狠地将她融进了骨血中。他相信,天长日久,她总会和他长在一处。他觉得自己做得对,因为他发现,女人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有时还会主动求欢。
他以为他成功地留住了她。
回到房内,儿子扶他上床,替他盖好被子,出去将门带上。
“将军,聂无双夫妻已抱着其三子跳入化骨池,其长子已葬身火海,聂露儿正带着其二子向西逃窜!”寂静的房里突然传来了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
他苦笑,将军?铁面将是为她而生的,杀了她以后,铁面将自然也就死了,现在的他只是长孙老汉。
她怎么就那么狠心呢,串通运送黄金的官兵偷了黄金,将罪责推在山寨身上。山寨里老老少少,那么多人呢,死了大半。她没有心么?她真的对他没有一丝情意么?
那时,付元礼站在他面前,用脚踩着他的头,高傲地笑着:“我可以帮你杀了这些没用的兵士,但我不屑对女人动手,你得自己做。做我的狗,我就给你机会。”
旁边,是一堆冒着黑烟的残破尸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臭味,大哥的尸身也在里面。他被熏得泪流满面,咬牙大喊:“好!”
他恨她,他要杀了她,让她同自己一起永坠地狱。这种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忘了自己,只记得她。
终于有一天,她缩在他怀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快乐地流下了眼泪。她毁了他的家,他也毁了她的家,让她无魂可依。她不会再跑了,她会一直缩在自己怀里,缩在自己为她打造的地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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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臭啊,你喝酒了。”旁边传来一道娇喝,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扭过头,看着床头那个被自己摸得光滑无比的骨灰坛子,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一直在他身边,呆在地狱里呢,他怎么能有放过自己的念头?
他抱过骨灰坛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再也不会有人将她夺走了,不管是聂露儿还是厉风堂。他的女人会和他在一起,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