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古琴清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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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梁溪·若遗探曲(1)

梁溪·若遗探曲二篇

王烈

一、道家琴曲《玄默》初探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怠,可以为天地母”,这就是道祖老子所描述的“大道”。两千五百年前,老子开创了道家学派,众所公认。其实,道家学说的渊源,还可以远溯至黄帝时代,据汉初推崇的黄老学说和现存的中医元典《黄帝内经》及上世纪出土的汉帛《黄帝四经》等等,皆可以说明这一点。《庄子》一书中,记载了黄帝至崆峒山问道于广成子的故事,广成子教授的那段话:“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无思虑营营,乃可以长生……”言简意赅地揭示了大道的本原,生命的真谛。另外,儒家创始人孔子亦曾问礼于老聃。可以说,重生贵柔、全真葆性、博大精深的道家文化为中国传统文化之源头活水,与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文明同在。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嵇康《赠秀才入军》) 嵇中散的这首诗将琴与道的关系形容得淋漓尽致。琴,今称“古琴”,又谓七弦琴,是中国最古老的弹拨乐器,也是最具文化底蕴、审美情趣、民族精神与道德风范的传统乐器。“八音之中,惟丝为最,而琴为之首”(桓谭《新论·琴道》),作为“载道之器”,享有“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嵇康《琴赋》)及“琴棋书画,四艺之首”美誉的古琴,亦有着悠久的历史。古代氏族首领伏羲、神农、炎帝、黄帝时代即开始有“削桐为琴,束丝为弦”的传说。《史记·乐书》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司马迁《史记·乐书》)虞舜时代,约为公元前2200年,如果说古琴的创制晚推至虞舜时代的话,那也有四千多年的历史了。

春秋战国,诸子迭出,百家争鸣,各家思想空前活跃繁荣,儒道墨法尤见其盛。迨始皇重用刑法,燔书坑儒,二世而亡。汉初文景二帝,崇尚黄老,无为而治,休养生息,民强而国富。至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学兴盛。及东汉佛教渐入,流行海内,汉地思想文化遂归为儒、释、道三家,此亦即左右两千多年来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先秦以来,儒家一直颇为重视古琴修德明道、移风易俗的乐教功能。正如《荀子》所言:“故乐修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荀况《荀子·乐论》)刘籍《琴议篇》曰:“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雅而能畅,乐而不淫,扶正国风,翼赞王化。”刘向《说苑》曰:“乐之最密者,琴最宜焉,君子以其可修德,故近之。”同时儒家亦突出了古琴的吟心言志与修身养性功能。《史记》曰:“三五百篇,孔子皆弦歌之。” 《荀子》曰:“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扬雄《琴清英》曰:“昔者神农造琴,以定神、禁淫嬖、去邪欲,返其真者也。”

“圣人治世之音,君子修养之物”(朱权《神奇秘谱·朱权序》),自古琴走下庙堂,来到民间,就与士人有着“高山流水”般的不解之缘,所谓“士无故不撤琴瑟”(《礼记·曲礼》), 无论是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论语·泰伯篇》)的儒士隐者,寄情山水的文人墨客,还是游心冲虚、和光同尘的山人高士,潜心修炼的僧道居士,其中都有那么一部分知音将古琴视作真爱。对社会而言,古琴有着移化政教的乐教功能,对个人而言,古琴有其吟心道志的自娱功能及修身养性的回归功能。相对儒家而言,道家则更倾心于琴的自娱功能与回归功能,正如魏晋名士嵇康诗云:“琴诗自乐,远游可珍。含道独往,弃智遗身。寂乎无累,何求于人?长寄灵岳,怡志养神。”西晋魏华存夫人所得景林真人《黄庭内景经》亦曰:“琴心三叠舞胎仙,九气映明出霄间。”

鲁迅先生曾言:“中国的根底全在道教。”西汉司马迁父子十分推崇道家,在司马迁笔下,诸子百家中道家最为完美,并赞之曰:“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静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魏晋时代,文人及士大夫们为了追求精神之独立,人格之完善,与封建礼教进行抗争,老庄之学备受青睐,老庄的道德学说对人们(特别是对士大夫)的行为起到重要的指导作用,玄学之风大畅。中国封建时代,在政治上推崇老子、重用道家思想的时期,曾开创了文明昌盛的西汉“文景之治”、初唐“贞观之治”及盛唐“开元盛世”。这与道家清静无为,休养生息、兼容并蓄、和谐自然的开放政策有关。

汉唐以来,乐理琴学的研究,琴曲琴论的创作,琴谱琴书的编辑,亦很大程度上受到老庄道家思想的影响。琴赋琴论方面如魏晋时代嵇康的《琴赋》《声无哀乐论》;唐代高道司马承祯的《素琴传》,薛易简的《琴诀》;宋代成玉涧的《琴论》;元末明初高道冷谦的《琴声十六法》;明末清初琴家徐青山的《溪山琴况》;清初庄臻凤《蝶庵琴声十六法》(同冷谦《琴声十六法》);清代苏璟的《鼓琴八则》,祝桐君的《与古斋琴谱》,等等。琴曲方面,如明初(1413年前)袁钧哲所辑《太音大全集》上所录六十多首琴曲曲名中就有《逍遥游》《广寒游》《谷口引》《鹤鸣九皋》《猿鹤双清》《忘机》《骑气》《广寒秋》《云竹偈》等二十多首含有道家主题的琴曲。许多明清琴谱编辑者,亦可谓深具道家情怀。如:《神奇秘谱》(1425)编者朱权自号为“臞仙”;《五声琴谱》(1457)编者自号为“懒仙”;《浙音释字琴谱》(1491年前)编者自号为“希仙”;《西麓堂琴统》(1549)作者自号“歙云岚山人”;《徽言秘旨》(1647)编者尹尔韬晚号“芝仙”;《天闻阁琴谱》(1876)编者唐彝铭又称“松仙”,且参与该谱编订工作的川派古琴大师张孔山为青城山道士;《琴学心声谐谱》(1664)作者庄臻凤,通剑术,“精探黄庭内景之秘,调籥养元,泊焉无累弦指之外。” 《大还阁琴谱》(1673)作者徐青山,据说晚年入吴地穹窿山学道;《松风阁琴谱》(1677)编者程雄,在其填词改编的《九还操》“自传”中写道:“老冉冉其将至兮,炼龙虎以养颜。抽坎中一阳兮,补离虚以还乾。养胎息育婴儿兮,鼎烹大丹。”另外,顾挹江辑撰《步虚仙琴谱》(1556)、汪善吾辑撰《乐仙琴谱》(1623);《琴学入门》编者张鹤为上海玉清观道士……就具体琴谱而言,明代的传世琴谱中,仅《西麓堂琴统》(1549)一书中就录有不少深受道家思想影响且具道家风格的琴曲,如:《蘧栩歌》(即《蝶梦吟》)、《庄周梦蝶》《凌虚吟》《列子御风》《逍遥吟》《逍遥游》《达观吟》《广寒游》《鸣凤吟》《凤翔千仞》(一名《凤云游》)、《崆峒引》《崆峒问道》《凌云吟》《八极游》《处泰吟》《远游》《天风环佩》《骑气》(亦名《神游六合》)、《鹤舞洞天》《佩兰》《采真游》《鸥鹭忘机》《鹤鸣九皋》《瑤天笙鹤》《猿鹤双清》《仙佩迎风》《仙山月》《谷口引》《山居吟》《樵歌》《静极吟》《渔歌》《飞鸣吟》《秋鸿》《欸乃》《遁世操》《春江》《春江晚眺》《忘忧》《桃源春晓》《瀛洲》《流觞》《子猷访戴》《玉树临风》《醉渔唱晚》《龙归晚洞》《圯桥进履》《客窗夜话》……这些琴曲中,有借景抒情者,有托物言志者,更有许多充满道家哲思与老庄玄理者。其中一些无论从曲名还是曲意来看都是典型具有浓厚道家色彩的琴曲。且《西麓堂琴统》中的“道家主题”琴曲,风格颇为古朴恬淡,保持或接近于作品原创时的风格,较清代琴谱中的“道家主题”琴曲精神性更强,意境也更高,其中有些仅见于《西麓堂琴统》,不少甚至为唐宋时期的远年遗响。相比而言,典型的“儒家主题”琴曲要少得多,典型的“佛家主题”琴曲在《西麓堂琴统》中几乎没有(仅有一曲《定慧引》,曲名似佛家语,亦名《弃瓢引》,疑即明代《琴书大全·曲调拾遗》中所录“慢角调”曲目《许由弃瓢》,或为《许由弃瓢》之引,《西麓堂琴统》该曲排于《遁世操》之前,盖为《遁世操》之引)。故有“曲多道家所作,律多儒家所正”之说。

西汉以后、“五四”之前,中国近两千年封建社会的哲学、宗教、思想、文化发展的过程也就是儒道佛三家相互吸收、相互斗争、相互沟通、相互融合、相互促进与发展的过程。故一些优秀传世琴曲,往往含有儒家之中正,道家之玄妙与佛家之圆融。而道家思想之所以对琴曲创作影响这么大,这与先秦道家思想、战国方仙道思想、汉代黄老思想、魏晋玄学、唐代重玄之学和唐末、宋、金、元内丹性命之学的流行及中国长期以来的隐士文化、道教文化都有很大的关系。道家思想重天道、讲出世,不同于重人道、讲入世的儒家思想,故比儒家多一份旷达、多一份潇逸。道家贵长生、希求返本归真、形神俱妙;佛家讲无生,追求明心见性、精神解脱。故道家比佛家多一份“我命在我不在天”(葛洪《抱朴子内篇·黄白》)的豪气。所以自古以来,由儒入道或由佛入道的人很多,亦有许多儒道皆修、佛道皆修或儒释道皆修之士,更有许多淡泊功名、急流勇退与仕途上失意及不满朝廷黑暗统治或异族统治的士人转向栖岩隐壑、忘情江湖。

汉代以降,尤其是魏晋以来,可以说琴是属于士的乐器,琴乐在一定程度上亦是圣乐、雅乐的代称。古琴不同于其他民族乐器,其具有音质含蓄深远,音量低微静逸,声韵参天地人变化的道德情怀与艺术特色,故为士人所欢迎。正如西汉桓谭所言:“八音之中,惟丝最密,而琴为之首。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大声不震哗以流漫,细声不湮灭而不闻。” (桓谭《新论·琴道》)嵇康亦曰:“琵琶筝笛,间促而声高,变众而节数,以高声御数节,故使形躁而志越……琴瑟之体,间辽而音埤,变希而声清,以埤音御希变,不虚心静心,则不尽清和之极,是以听静而心闲。” (嵇康《声无哀乐论》)且古琴有泛、按、散三声,泛声轻清而法天,玲珑剔透;散声重浊而法地,沉着浑厚;按声清浊皆备属人,抑扬均和。藉指法之变,极天人之际,从而生发出变化无穷的韵味。

传统兵器中,剑为百兵之长,尊称“君子”,而传统乐器中,琴为众乐之首,故窃以为琴亦如是。古语道:“君子坦荡荡”(《论语·述而篇》),“君子之交淡如水”(《庄子·山木》)。琴颇具坦荡包容之性,可伸仁人之正气,传天地之元音,调喜怒之未发,绘微妙之圆通。琴可作永远的知音,其不为君贫而疏远,不为君富而趋近,能与君肝胆相照、肺腑相通,穷则“相濡以沫”,达则“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于“清微淡远”、“中正平和”间浩然长养、忘年长知。且琴剑亦皆可入道,所谓:“和平玄解,出有入无”;(严天池《松弦馆琴谱·薛志学序》)“翻天兮惊飞鸟,滚地兮不沾尘。一击之间,漫若轻风不见剑;万变之中,但见剑光不见人。”

《琴史》曰:“夫琴者,闲邪复性,乐道忘忧之器”(朱长文《琴史·叙史》)。古琴在其发展过程中,内涵亦由琴器、琴艺升华至琴学、琴道。正如清代琴家程允基所言:“琴为圣乐,君子涵养中和之气,借以修身理性,当以道言,非以艺言也。”(程允基《诚一堂琴谱》)故古来多数琴士不仅重视琴器的弹奏技巧与艺术功力,更重视个人的知识素养与智慧修为,所谓“左手吟猱绰注,右手轻重疾徐。更有一般难说,其人须是读书。” (《太古遗音·弹琴要则》)道家尊道而贵德,琴亦如是。桓谭曰:“八音广博,琴德最优。” (桓谭《新论·琴道》)嵇康亦曰:“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态心远,邈难极兮。” (嵇康《琴赋》)德乃道之体现,亦是进道之阶,所谓“正人心”(班固《白虎通德论·礼乐》)、“御邪辟,修身理性,返其天真”(蔡邕《琴操》) , “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桓谭《新论·琴道》) 。 唯有据德悟道,方能通琴乐之玄妙。琴既可以存思寓乐、写忧书悲,又可以吟风诵月,咏志畅怀,更可以调心理气,养性全神。所以琴是很受各类士人的喜爱的,不管是在朝还是栖岩者,出仕还是远放者,乡居还是山隐者。中国道家历来讲究“天人合一”、“返璞归真”,而琴道即为主要媒体之一,所谓“琴为道器”,藉之可以通达大道、复返自然。另外,武学、禅学、内丹性命学等载道媒体亦颇受士人、学子之喜爱,如武学中“武当内家拳术”即讲“以武演道,与道合真”。正因为琴道兼有忘忧虑、致静虚,养精气、全性命,驭精神、凌云气,齐万物、一死生,和天地、通神明,明玄德、返道原的深层功效,所以备受山林隐者、抱朴之士、修真之流之钟爱。明初武当高道张三丰真人,其《云水集》中即有诗曰:“云木苍苍满翠微,道人闲眺立岩扉。明朝佩剑携琴去,手持长弓逐鸟飞。”且佛、道殊途而同归,故琴道亦为许多释子高僧所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