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重更深的时候,女童在窗台前奏响自己的陶埙。
似笛非笛、似箫非箫的乐声缠着云间漏下的丝缕月光攀上天际,不久雨晴云散,露出偌大的玉盘。又是一个满月之夜。
到第四个断药的满月日了,身体又轻了几分。
她放下陶陨,注视着自己的指尖。指甲在月光下呈现出衰败的青灰之色,已经有石化的迹象。以目前这付身体的状况,也不知道还能让它撑多久。
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洁的额头。
女童轻轻一叹,利落地跳下窗台。
身上披挂了近一百斤的金饰,她的身体还能如此轻盈。话本里唱的天女,东风吹来便能冉冉飞升,她是她们的遗族,苟活至第八日的寒蝉。
「时间不多了……」不到片刻,她下了决定,打算趁着月色去城外逛逛。
秽树城外有一株胡杨,是三百年前玄奘法师往天竺取经,途经此地时他亲手种下的。胡杨树本是灵气之物,又听过一些经诵,也算得了教诲。曾有人教她如何吸取胡杨的灵气,说是可抑制她体内的杀气。
说风便是雨的个性。女童奔向莲花精舍的大门,几乎足不沾地,没有惊起一丝的响动。
昏沉间听到吱呀一声,木门开启,那迦城主下意识地抬起头,「你!你……」
没有人知道这写出了名动秽树城的话本子的女童姓甚名谁,只听到姿罗人前人后皆恭敬地称她为「小姐」。兴许,连姿罗都不知道她的来历。
「城主大人有何贵干?」称不上热络的语气,甚至有些生硬。
那迦城主对上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猛然反应过来,俯在地上怦怦地磕起头来,顿时头破血流。「请小姐救小儿一命!请救小儿一命!」
女童淡淡一哂。「哪里来的“小儿”?对你来说,他又不是你的至亲骨肉。」
那迦城主满身冷汗,如此机密的事她怎会知道?心惊之下匆忙解释道:「术师算出在下命中无子。所幸,十年前,白心上师将小儿托付于我。」
女童面色一沉,如此信口胡编,竟想诓她?!
又问:「那孩子的亲生爹娘呢?」
「他们不愿要这孩子。」
「哈啊!是吗!」
那迦城主在女童骤然冰冷的目光中不禁缩了缩身体。不知怎得,他突然觉得眼前这女童的眉目有些眼熟。
不知是哪生出的愤然,她冷冷一笑:「既然是如此父不爱母不疼的弃子,还不如早死早了,也算来这世上痛快走了一遭!」
旋地转身入内,将门甩上。
「好个那迦诃!分明是他当年使出下作的手段,将路过的流浪胡姬掳至府中,那女子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却孽缘难了,腹中有了他的骨肉……
好个白心和尚!当年骗走了那女子的孩儿,答应会好好照看,转手却送入虎口……可笑那迦诃!亲子就养在眼前,他竟也认不得!
哈!哈哈!哈哈哈!简直是滑天下之稽!」
回到屋内只觉心口绞痛难忍,趔趄着拐进内室找床休息,不慎推翻桌上的药碗。体内气血翻涌,几欲从七窍喷薄而出。指尖的青色一寸一寸向心脏延展,她的眼神开始涣散。
不,不要……
今日早晨第三次掩上木门,将门口长跪的身影遮住,姿罗告诫自己眼不见心不烦,转身为小姐采摘最新开放的波头摩去了。
秽树城有个民风,但凡是「中了邪的」子民,不论男女老少,通通被认为是「不洁的垢秽之身」,是要被活埋的。地点就在城外森林深处的胡杨树下。
巧合的是,那迦城主的独子正是昏迷在那棵树下。
这样那样的猜测兴起,谣言愈演愈烈。
那迦城主无法,那日听姿罗说她能救爱子,遂放低身段几次三番来求,都被挡在门外。真正有办法救人的不是姿罗,而是她家小姐。她可完全无能为力。
不多时,天空飘落细细的雨丝。楼内一湾池塘里养的全是波头摩,清香四散。姿罗提着一篮新鲜的红色莲骨,自莲叶中间的小桥穿过。
蓦地想起雨中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
为人父母者,不外如是。
姿罗并非冷血无情之辈,她也有过自己的孩子。
胡姬艳舞,少年意气,欢场中邂逅,一夜露水因缘,不意暗结珠胎。后来那孩子被恶人抢了去……若是他能够平安长大,约摸也似小公子那般年纪了。
姿罗是真心不希望小公子被活埋,可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那夜她陪小姐去胡杨树下修炼,过后小姐不想太早回去,又陪着她多待了一会儿。
那是一七最后一日的夜晚,月色青青。
小姐听她说完白日里难华上师与自己见面的事,一时默默,将随身携带的陶陨取出来,吹了首自己家乡的调子。
似萧似笛的乐声,像来自异世的似曾相识的腔调。姿罗情不自禁地随着乐声哼起歌,腰肢随着韵律轻轻摆动。
湖水沛兮,满月升起;
湖水薄兮,满月归矣。
归来兮佳人,
归来兮子都,
归来兮,不忘故……
乐声不知何时停下。
小姐静静望着她,浅金发丝碧色眼瞳与乌发褐眼交相替换。
「再唱几遍我听。」
「是。」
小姐不知为何尤其喜欢这首歌,挪到唱着歌的她身边坐下,还少有地将头靠在她怀中,乖顺得似一只初生的金毛猫崽。
「许久了……许久了……你已经许久没有唱过这曲子了……」她轻声唤出一个名字,陡然滚落一颗泪珠。
或许是这一瞬间的软弱,让她布下的结界出现震荡,被一个普通的人类男童破了。
初次见面,姿罗明显感觉到小姐并不喜欢他,甚至极是厌恶。若依她以往的脾性,说不定会直接吃掉他……可那一次却是例外,饶过了这莽撞的孩子。
是不是因为他那双干净的碧色眼瞳?
是不是当初小姐救她,也是因为那双碧色的眼瞳?
姿罗心里缠绕满了疑问,蛛丝马迹也能搅成线团作茧自缚。
为了小姐,姿罗亦有自己的私心。
十年来相依为命,她已然将小姐当成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关爱。他们夺不走的,不会让他们夺走的!
姿罗抬袖拭拭酸涩的眼角,推门走了进去。「小姐,我回来了。」
屋内因下雨而昏暗,空无一人。
「小姐?」姿罗扫视一圈,从外间转到内室,看到打翻的药碗与干涸的血迹,立时面色一白:「小姐又发作了!万一让外人发现小姐的病……」
可是,她会上哪儿呢?她在秽树城人生地不熟的……
「快逃,姿罗。」虚弱的呻吟自身后响起。
花蓝落地,姿罗还来不及看清眼前,森然的黑影笼罩下来,随之而来,是扑天盖地的莲花香气。尖利的獠牙自腥红的唇间伸出,抵住女子鲜嫩如藕的脖颈,接着,微微一笑:「为本座献上你的血肉吧。」
鲜血喷涌而出。
终于……到了这一天么……
早料想到这种情形。小姐在她选择跟随她前便已经声明,她是以他人血肉为生的怪物,只是没想到,这结局来得如此之快。
——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话虽如此,可当时的小姐看去如此寂寞,像被抛弃了一样……
其实姿罗本可以逃的,或者大呼一声,招来替死鬼。女童的身体已经呈半石化状,四肢僵硬,绝对追不上常人的速度,所以才会守在房里,等着活物出现。
可是一念之间,姿罗想到了被夺走的那个孩子。下一秒,女童一口啖下,鲜血四绽。疼痛来得又快又急。
算了罢,这样也好的。
「小姐……莫要为我哭……」姿罗艰难地抬起手指,点向女童的额头。
随即抓住她的手指大嚼起来,咔嘣,咔嘣,津津有味,腥红的肉屑黏在不断蠕动的嘴唇上。两眼泪汪汪地掉下眼泪,喉咙却迫不急待地吞咽着,如饥渴交加的夜叉恶鬼。她无法控制身体的本能。
四脚百骸渐渐失去了痛觉,眼底起雾。姿罗明白自己大限将近了。可她还有许多放不下:那却诃小公子可是小姐的兄弟?那迦城主可是小姐的至亲?小姐无依无靠,以后的归宿在何处?
临死前,一颗心仍怦怦地为她的小姐跳动着。
脑海涌进一些不知是谁的记忆。
「呜,阿娘,阿荼还是让您失望了!」
像要将今生所有泪水一次流尽。
女童捧起那团鲜活的肉球,张大嘴巴咬了上去。吱扭,吱扭,渍渍有声。一缕红液沿嘴角滑落,随泪水一块滴滴嗒嗒跌落衣襟。
「呜,阿娘,阿荼不好,没听您的话!」
年幼曾跪在石窟前,求母亲不要抛下自己。她却不假辞色:「分荼利迦,我要你今日在列位先祖面前发誓,莲华不谢,守宫不灭!」
「是!莲华不谢!守宫不灭!」谁?谁的声音?
誓言还历历在耳。十年后借着雨夜的雷声壮胆,她焚起燃情香,意图引诱她爱慕的男子。烛星明灭不定,大雄宝殿诸天神佛全看在眼底。
终于,得了报应。
「呜,阿娘,阿荼让莲花谢了……」
阿荼?阿荼是谁?
鲜血染红的手指伸向死不瞑目的碧瞳。嫩绿嫩绿的眼珠子,它最爱了。左手一颗,右手一口,牙关一合,咬破满嘴甘甜的汁水。
有人无声无息走近。
无数鲜红的波头摩散落,自她指间,自她掌心,自她唇边,自她膝头。莲子为眼,莲华为身,这才是姿罗的本相。
「大人,卑妾幸不辱命,将暴走的小姐拦了下来,没有铸成大错。」一缕游魂化成光芒飘在空中。
「劳烦了。」他淡淡一笑,「看来你在她身边当式神这十年,作厉鬼时的怨气也全化解了。你可以去投胎了。」
「谢大人。」游魂并不立即离开。
「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他问。
「不、不是。只是……接下来小姐的命运会怎么样?」
「她啊……天女自然是回天女该去的地方。」
天女该去的地方?极乐净土,还是人间化境?谁知道呢!这就不是游魂该关注的问题了。可它还是不走。
「大人,卑妾还、还有一事不明……我是谁?」
「不如让我给你说个故事吧,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是十年前的旧案。」
窗台上供的白莲都谢尽了,仅余枯梗。一些萧凉的雨水斜过屋檐,打湿走廊的地板。慧安提着装满新鲜莲骨的花篮,苦着脸走进难华上师的禅房。
「上师,今日又有女施主为您供养莲花。」
「回绝了罢。」今日上师说话的口气尤其温和。
小沙弥不胜惶恐地抬起头,瞬间石化:「上、上师您的头发……烦恼丝……」
「经已全剃了。」
慧安心里觉得有些怪异。
真要说的话,大概是那一帮为色相所迷的女供养人们要碎落一地芳心了。她们还做着难华上师还俗的美梦,却不一定有那位女施主的手段。
小沙弥拈着花篮,眼神闪烁:但光溜溜的鸡蛋头分毫无损上师的清俊秀美……
「慧安。……慧安?」僧人拎着数珠上前,抬手一磕。
「啊嘶。」慧安捂着脑门呼痛,总算回过神来了。「上师!您有何吩咐?」
「以后凡是记在我名下的供养物事,都退回给施主。」
「哈啊?!可是……」慧安不解其意。
竹林精舍里诸位高僧的起居饮食,无一不是来自善男信女的供养,如果没有了这些东西,上师要如何……哎!难道上师要出门化缘修行了么?可那是下等的比丘僧才做的事……
慧安刚想问个清楚,僧人的身影自门角掠过,他猛地反应过来是哪里让他觉得怪异了:今日上师、上师……穿的是色衣……发生了什么大事?上师竟这般郑重对待?
管事一路小跑着穿过开满红莲的庭院,高声报「难华上师来访」。
为了却诃小公子,城主大人不仅遍请高僧退邪,还曾在莲华精舍门外连续跪求三日。可惜也没有求到解救之法,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到府中。
难华上师随引路的下人入内。
一路全是波头摩,波头摩,绯色莲华,满目艳丽肆意的红。那迦诃这般多情,即便人不在了,满院子仍是留着她最爱的波头摩。
难华步入房中,那迦城主呆坐在床前正看着男童安睡的面容。
他发觉自己此刻已万分想不起来记忆中那女子的模样。只还记得那年羊市车尘足,万人空巷,蓦然望见她于万人之中舞裙飘摇随风一刻,心底由衷的欢喜。
无法找更多的辞藻来形容这一见钟情的感觉。除了欢喜,还是欢喜。
太过欢喜,以至没察觉她的目光自始至终只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羁囚她,宠爱她,讨好她,求来的却只是她涛天的恨意……」那迦城主知道僧人就在身后,话便是说给他听的。可说完了,自己又觉满心苦涩。「兴许我这一生辜负过太多女子,也要有一人来辜负我。」
难华上师静静站着,没有说话。提婆达多于那白莲华般的贵霜少女的孽念得不到佛陀的宽解,因为佛陀一样身陷泥潭,无以自拔。
那迦城主回头看向不远不近站着的他。色衣华美,更衬得他颜容端严。输给这样的人,那迦是心服口服。
「上师,可还记得雷雨夜,燃情香,空阁寺……」
十年之前,全是他的安排。纵然分荼利迦求不得,他还是要帮她求上一求。十年之后,分荼利迦的孩子便是他的孩子,他曾在诸天神佛面前许诺过要护他一世平安。
那迦城主站了起身,一步一步走近。「上师,却诃为您亲生骨血,您竟忍心弃之不顾么?」期待难华上师的惊骇或者震愕或者其它的意外表情,可他依然不动声色,一付置身事外的模样。
双手合十,低头施礼,淡淡说明来意:「难华得知一法,可救却诃小公子。不过,需要至亲之人的精血一碗。」
不多时,僧人离去,背影化入秽树城最后一场烟雨,此后再无人见着他的踪迹。
那迦城主亲自喂男童服下解药后,便守在床前痴痴地盯着他的小脸瞧。这眉,这眼,这鼻子,这嘴巴……他越看越是欢喜,比欢喜更多的欢喜。
「阿爹?」男童掀开眼帘,仿佛一场大梦醒来,睡眼惺忪。
「没事了,没事了就好。」男人笑着抬手抚去他额头的断发。「你这一睡,睡了许久。觉着饿了么?阿爹已经让人备下了你最爱的莲子羹。」
喝过糖品,却诃靠在父亲怀中,软软道:「阿爹,我方才做了个好久的梦。您知道我梦见了什么吗?」
「诃儿做的什么梦?」
「我梦见佛书里的干闼婆了!她还奏乐我听!」
「好听,好听!」实际压根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
那迦城主搂着男童细软的身体,只觉掌心发潮,竟像回到了初为人父的那段日子,对着嚎啕啼哭的奶娃娃,紧张得整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突然下巴一痛,呲牙咧嘴。这孩子又拔他的胡须了!
却诃团在他胸口,不满地扁嘴:「阿爹,您都不认真听人家讲!」
「认真听!认真听!阿爹会认真听的!诃儿再说,再说!」那迦城主连连点头。慈善关爱仍如从前一样,又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忽地却诃捧起他的左手,满面担忧:「阿爹!您怎么受伤了!」
「不痛不痛!只是小伤!」那迦城主傻笑地解释。
管事立在一旁,笑而不语。痴缠十数年,大人终归得了个念想。
天又亮了。
啪地一声,冰凉的辰州符拍入身体。
她惊醒,坐起身,清澈的目光透过奉请符纸茫然四顾。两处流水潺潺,绿叶红花迎面而来又纷纷闪避。抬首一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拂开了前方所有的阻碍。
「感觉好些了吧?」男人放开船蒿,在她身旁坐下。
她眨了眨眼睛,与他害羞一笑,伸手扯断一朵又一朵红莲,兜了整整一付衣裙,便埋头顽了起来。
「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么?」他问。
她摇首。
「那么,还记得在下么?」
歪头,眼露迷惑。
「敝姓韩,单字凛。十年前,你与在下曾有过一面之缘。玉门关外,满月之夜,因你的笛声而相遇。那次,你我作了一个约定。如今我完成了当年的承诺,你的宿主已消解怨气,自行投胎转世去了。」他抽出一枝羌笛,「此番,我是来取回我要的东西。」
话音落下,便从她袖子里咕咚咚滚出一颗莹润的陶埙,稳稳地落在他预备好的掌心。
「喏,你的笛子还你。」
她好奇地盯住那长管状的物事,指尖迟疑地顿在半空。
「害怕自己忘了怎么吹奏么?不用担心。你可是干闼婆的后裔,音律的骨血永远流淌在你血脉里。」羌笛一端拢过来与她的指尖相触。
原先怔忡的神色立时有了变化,她捧住那竹管,指法分毫不差。
「如何?与我合奏一曲罢?」
陶埙在他唇边发出一声清亮的长吟,余音袅袅如诗。下一刻笛声追随而来,华音内奔放着浩浩荡荡的太平盛世,庄严,富丽,热烈,璀璨,渐渐地便盖过了埙声的哀婉低沉。
放下陶埙,她仍神色轻快地吹着笛子,无忧无虑地随旋律晃着身子。他是谁,她又是谁,她从何处来,他将带她往何处去,都成了无需在意的事情。只要旅途的尽头自有等待她的人,这一生便也足够了。想着,韩凛放眼天际,露出一个随和又稍嫌落寞的笑容。
小船疾行,掠过许多莲花,远去了身后那一番迷离山水。
莲花精舍人去楼空,自此荒无人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