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大漠深处那座伽蓝寺。
寺前是一湾月牙泉,每逢十五之夜,泉水清清,映照满月。寺后是一迭佛窟嶂,窟里壁绘各式栩栩如生的天女,并长年供奉着诸天神佛的塑像。传说,每逢满月之夜,天女们便会跳下石壁,鼓琴作歌,漫洒天花,供养佛陀。
不过传说只是传说。
长明灯投在石壁上的光影影绰绰,画中羽带飘飘,满壁风动。
其中一名额带红痣的少女自顾吹着笛子从佛陀头顶飘过,天衣飞扬,神态安然。重楼高阁,风烟茫茫,莲开为昼,莲合为夜。那是另一个宇宙了,与现世无关。
「有如此夜,却惟有月亮,古佛,长明灯,该多么的寂寞呵!」韩凛靠着一尊秀骨清像的菩萨,将酒杯凑近唇边。
他饮过许多酒,高昌的葡萄酒、大食的三勒浆、花刺子模的龙膏酒、无妄的桑落酒……各种或温醇或凛烈的香气。可知这天女献给天神的苏摩酒味道如何?
他朝壁上的天女举了举杯:「好景良辰,美酒在此。你真得不愿下来与我共饮?」
只有出现片刻间断的木鱼声响应了他的百无聊赖。
韩凛仔细地研究壁画所绘的净土变的故事,不禁一笑。「难华师傅,难怪您与人辩佛输了。素在下冒昧,您既然对分荼利迦有情,为何还要让我带她回到这里呢?长相厮守岂不更好?难道正如她所说,您仍是「不信」?」
木鱼声停下,顿时满室清寂。
「我信她,可她又何曾信我?」
口口声声说着:大和尚,你胸中自有万古神佛,眼底却无一人……
耳鬓厮磨最是情热处,泪水打湿他的掌心,喃喃念着:莲华不谢,守宫不灭。若能将错就错下去……他终究还是坚定地推开。她却狠狠咬他一口,转身奔向那迦诃寻找安慰,还为他孕育了骨肉。
白心师傅是眼里不揉沙的脾性,她散了额上莲华封印,难以抑制夜叉的嗜杀本性,每个满月日必须生饮人血。因为他的求情,白心师傅才耐着性子等了十月孕期,直到她生完孩子才将她封印。这已是最好的结局。十年前她却冲破封印,擅自逃了,还妄化身形来诓他……
淡淡一声叹息。僧人阖起双目,将数珠合至唇边。
韩凛笑了笑,在心里斟酌着是否有向他解释的必要,比如打破封印的不是分荼利迦,比如声声质问难华的不是分荼利迦,比如最起先与他交换各自的乐器为约的也不是分荼利迦……又比如,画壁中的天女也不是分荼利迦。
那么她是谁?原来的分荼利迦又去了哪里?
大概九州岛岛大陆某个小镇又有碧瞳少女初长成,明明额带红痣,她的生身母亲却偏要用守宫砂画成红莲华,然后,新的故事又开始了……啊啊,果然话是怎么说也说不完的!
「那就在此别过吧!」
韩凛哼着小曲走出石窟,难得体贴地顺手带上了木门。
四方八合空若幻梦。附近的沙山飘来类似雨打芭蕉的鸣响,月牙泉水轻拍沙岸,哗,哗,哗,一切为了这月色无边。
「嗯,大漠好风光!」
到了后世,公元一九零九年。
尘封千年的泥墙伴随着巨响轰然倒地,人群蜂拥而入。
昏暗的石窟内喧嚣着异族口音。举着火把的手妄自点亮幽闭的世事与历史的黑暗。跳曳的火光里显现出怒目的天王,垂眉的观音,狰狞的夜叉,拈花的罗汉……一百二十五壁西方净土,诸天神佛都在此,谁知道他们要找的是什么。
石窟外则是另一番严酷的情景。
「老衲不明白你们在说些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里没有!没有就是没有」寺庙的僧人被捆成一排,跪在烈日下。为首的住持硬气得很,死活不肯松口。
火枪朝天鸣响。「识相的就快说,天女绘在哪!夜叉菩萨的真身在哪!」
渡洋过海的扶桑贼子,跨越重重迢迢的万水,凭着一幅破碎的敦煌经卷与前尘早已渺茫的莫高传说,来寻故事里的九山八海。结果却得到这样的回答:「老衲不知!不知便是不知!出家人不打诳语!」
恼羞成怒,终免不了血流成河的局面。
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然此刻皆是默默。
净土自有净土的欢景,亭榭楼台,宝池莲花,祥和融融。
额画莲华的少女,檀口衔朱笛,素手把芙蓉,拖曳着霓裳广带虚步蹑过太清,飘飘拂拂往须弥山顶飞行。
连续不断的枪声惊破大漠的苍穹,窟内一颗人心惶惶。分明看到火光闪闪烁烁眩人眼目之际,须臾之间少女已飞过须弥山顶,信手掷下芙蓉。
「嘁,叛徒!」一声娇脆。
领路的僧人夺路而逃,撕心裂肺地尖叫:「有妖怪啊!」
人群混乱。少女飘然出画,红唇微启,饥渴的獠牙叫嚣着鲜血。
「尔等不是找寻天女么?本座在此。」
「你的人都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不去追究了。不过,想让我出手是不可能的。」
韩凛看着眼前的金山银堆。
不过是身外之物,却教他眩花了眼,真是令人眼红的财大气粗。
对方很坚持:「韩君,只要你能收服那厮,不仅这些是你的,后边皇军还有多多的感激。」
这是个长着小胡子的男人,身材矮小,眼神阴鸷,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良之辈。
「皇军的钱,有命赚可不一定有命花。」韩凛淡淡看了一眼小胡子身后垂头耷脑的术师。妖生所出了叛徒,胆大妄为,居然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来了。
「韩君的本事大大的,我相信你定能不负所望。」
「是野村少佐高看了在下。」
「韩君,你屡次三番推辞,是要违抗皇军的意思吗?」小胡子不耐烦跟他兜圈子,拇指微动,军刀铮然出鞘。门外军队肃整,一杆杆插有尖刀的枪口朝天竖着。白绢子旗迎着猎猎的北风,带动一片红日澎湃。
「你别不识抬举!」小胡子怒喝一声,立即有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韩凛慢悠悠地斟了一杯酒。「韩某就是这样不识抬举,野村少佐是想如何?」
笑语间,他的目光低下,对小胡子那把军刀尤其感兴趣。
这款陌刀,汉时又称『断马剑』,隋唐两朝时传入扶桑,虽几经演变,样式倒和原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但三尖两刃横扫千军的气势后世早已陨落。自此,名器落寞。
一触即发的时候,韩凛和颜悦色地问:「野村少佐,不知此刀你是由何处得来?」
他问得突兀。小胡子挤了挤眼睛,脑中迅速反应:如若以刀会友……忙道:「据说这原本是岳飞用过的湛卢剑,改铸了后送给我的。」
「哦,原来如此。」韩凛放下酒杯,拔刀鉴赏,啧啧有声:「真是可惜呀可惜……可惜了这把好刀。」
小胡子僵硬地笑了笑,半是心痛半是惋惜地开口:「韩君若是喜欢,就尽管收下,只要……」
一泓秋水湛若华光,自他心肺穿过。
韩凛倏地收了刀站起身,单手拽起他的衣领,慢条斯理道:「这柄饮雪刀本就是我亲手所铸,我自然是喜欢的。又何须你送?」
男人的眼眸沉沉,难以出口的是与刀有关的那段往事。
茫茫大雪中并肩作战,那人拼死维护,不离不弃。「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今日我便是死在这里,还有大人相伴黄泉,又何足惧!」
事后铸刀相赠。
「饮雪,这把刀便唤饮雪,如何?」
那人吊着左臂,微笑合上刀鞘,继续与他把杯言欢。酒暖春帐,夜看梨花。那时的韩凛才蓦然觉察到自己最隐秘的心事。
源何多年后……
「饮雪!饮雪!怎会流落至此——」韩凛怒极,往小胡子胸口大力推出一掌。跋扈半世的日军少佐野村荣一郎便这样死了。
术师全身瑟抖退了半步,颤声指责道:「韩、韩凛!你身为魇师竟敢犯杀戒!」
梆梆梆!放肆的枪声响起。
韩凛怒目瞪去,眼底泛起血色。「全都该死!」
腥风血雨就此至。
少女踏着风飘下画轴,来到韩凛面前。他支着刀坐在石阶上,血污青衫。她喂了两声,男人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韩凛,谢谢你帮我守了九百年的秘密。」
他偏过头,声音沙哑地开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反正不想再被人类的身体束缚了。」少女把一张黄纸递过来。
这张辰州符曾震压了它三十三万个杀气肆虐的日夜,得以安然地待在已经失去宿主灵魂的人类身体里,替阿荼小姐默默地守在那个人身边。人类的一生很短。后来那个人圆寂了,它好像又没有了继续下去的理由。
它仰起头,少女的身体寸寸脱落,浅金发,碧色瞳,莲花额印,风一吹就烟尘四散。烟雾中兽影庞然,形似狮,头顶角,身有翅,周身金黄,碧瞳生波。
……像只长了翅膀的大猫。
「许久了,许久了……已经许久没见到外面的天空了……难怪当初阿荼小姐宁愿死也要跟本座解除契约……」不满地哼哼着,它沮丧地耷下耳朵。
更多的原因是为了放它自由吧……韩凛想。羽翼轻扬,卷起的灰尘扑了他一头一脸,忍不住掩鼻轻咳两声。
「韩凛,本座走了。」
「再会。」
「有空再来找你喝酒啊。」
「酒请自备,在下已经穷得只买得起毒药!」
「小气鬼!」
「那是令兄睚眦的萌点,请不要当着在下的面赞美它。」
「……」
神兽西行而去。
是夜,韩凛携饮雪刀北上。
第二年早春,北平的大街小巷流传着一首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坐在街头饮酒的韩凛,听着小儿欢呼传唱,心事翻涌。
不久,作诗的少年出狱,韩凛有意结交之,以刀相赠。
同年,妖生所集结天下术师,全力缉捕犯下杀戒的韩凛。
力竭而败,被囚植月之森。
又一百年。
公元二零一零。
岁云观中,韩凛自昔年金戈铁马的旧梦醒来,抹抹额上的薄汗,眯着眼看远山的彤彤落日。离睡榻不远处的书案,女童轻轻翻着书页,聚精会神地读着故事。
「小梨。」
「岁云师傅,你醒啦。」
咦?今儿不叫他人妖了?
「给师傅倒杯水喝。」
「哦。」
罕见的乖巧。一定是又有所求了。
韩凛端着茶碗,慢慢饮了一口,唇角带上笑意。
稍待片刻,便听到小丫头连珠炮似追问:「师傅,那个天女绘的故事,我好像看懂了,又好像没看懂。刚开始我还以为阿荼小姐是喜欢和尚的那个小姐,可是你又在故事后面说,阿荼小姐的灵魂早就没了,是妖怪在她的身体里,还说却诃跟小姐不是亲人。
然后小姐又帮姿罗化解怨气,可是她暴走完被救醒后,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一样。不是和尚拜托魇师帮忙把小姐封印回去的吗,后面怎么又成了小姐,不不不,是神兽,又变成了神兽跟魇师早有约定?
还有还有,『莲华不谢守宫不灭』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国文没有及格过。」
岁云,也即是韩凛,扶额苦笑:「我只能回答一个问题。」
她不甘愿地扁了扁嘴,扯住他的衣袖:「那也成!快说快说!」
「望言生义,所谓天女呢……」
「望言生义是什么意思?」
岁云淡淡瞟了她一眼,她连忙改口:「小梨不插嘴!师傅快说快说!」
很好。因为他接下来要讲的,要仔细解释的话就更令人头疼了。他可不求这丫头能理解什么叫『守宫』什么叫『贞洁』什么叫『处子』。
清清喉咙,岁云慢慢道来:「所谓天女,是侍奉神明的人。第一要紧的,就是保持身体的洁净,终身忠于佛陀。为了证明自己的贞洁,古时的女子从小便要种上守宫砂。若妇德有失,守宫砂便会消失。
天女遗族繁衍多年,与自己的宿命妖怪辟邪一族时常保持着联络。他们订立契约的方式也很特别,每代天女必须与辟邪族的雄兽交合,方能融为一体。成全的与其说是契约,倒不如说是『亲事』。
之所以如此不同,大概是因为她们的祖先原本就是天女与辟邪结合生下的孩子。
……呃,结合大概就是结婚的意思。
这意味着她们身体里的血液,一部分来自人类,一部分是妖怪的,有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但是这个平衡点随着她们的年龄渐长会发生变化。
一方面妖怪血液中的力量强大起来,令她们的身体越来越轻,激化了御风的本能;而另一方面,人类的身体又根本承受不了它的强大力量,身体渐渐石化,嗜血暴躁。到了最后,要么魂飞魄散,要么永堕修罗道。
所以说,天女又有另一个美称,夜叉菩萨。
而跟辟邪的结亲,可以成功地利用体内妖怪的力量,压制住妖血的煞气。虽然身体继续石化,但她们可以化入石壁,化入宣纸……化入天地万物,平安活上千年,乃至万年。不过通常像这种情况,天女遗族设有专门的家族陵窟。」
当年他曾偶然去过一次,是在哪里来着?
……沙州,还是瓜州?
……那里酿的酒很不错的。
呵呵。岁云继续道:
「总之,如果有天女不愿意跟辟邪结亲的话,后果是很严重的。
另外,说到天女遗族的魇印,就长在额心正中,白天的时候会开成三叶莲花的形状,晚上又紧紧闭合,像一颗红痣。她们怕让捕妖师或驱魔师看出端倪,就想了个一举两得的法子,把能证明女子清白的守宫砂画在魇印上,勾勒成三叶莲花。」
帮忙想出这种缺德法子的正是当年的他。可当时他只是信口胡诌,谁知道那些人会迷信成这样啊……岁云再度抚额,不行,不能再说下去了,大糗。
小梨顺着他说的往下想,神兽被拒绝之后曾默默为阿荼做了许多事?她又急了:「师傅!为什么阿荼小姐不愿意跟神兽在一起呢?我觉得神兽好可爱啊,我好喜欢它的!」
「你喜欢它,就愿意嫁给它?」岁云好笑。
「嗯!」
这般毫无犹豫地点头。
因为喜欢嘛……
许多人还不如一个孩子看得通透。
因为喜欢嘛,因为喜欢嘛。因为喜欢,所以才能无所顾忌,无所畏惧。然而人间的爱、恨,远比这要复杂得多,是一环套一环的因果轮回。
魇师阿荼爱上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也欢喜它,可他是空门中法师。
不管是她魇师的责任,又或者是法师的身份,都不允许他们相爱。
于是,法师拒阿荼于千里之外。
阿荼一生为情强求,一生求不得,最后却为自己不爱的男人生了一个孩子。
孩子被夺走,阿荼的怨气把自己逼死,临终前把身体留给自己的宿命妖怪辟邪,自己的灵魂脱窍,成为失去了前生记忆的厉鬼。
这个故事原本很寻常,即便阿荼是个普通女子,与法师也断不会有任何结果。该就这样结尾了的剧情,却因为其中夹杂着一个妖怪的存在,而衍生更多的纠缠不休。
辟邪为了让自己的宿主能消解怨气转生投胎,求人把厉鬼封入莲花,化名姿罗。辟邪化形女童,带着厉鬼来到法师居住的秽树城,教她与法师重逢,期望能唤醒她的记忆,让她也有一个结局……
显然,它错估了形势。
但这世上能尽人如意的事又能有多少呢?
徒增笑耳。
夕阳已经落到了山后。
岁云按身起榻,「天晚了,你回去吧。」
「师傅!明天还是星期天!」小梨瞪大眼睛。「爸爸又出差了。他说我可以在这里过夜。」
岁云想了想:「除了我住的地方,你自己随便找个房间。」
「嗯!那师傅我们继续讲故事吧!我还想听!」
「想听什么?」
「佛经里的。莲华色喜欢上佛祖的故事。」
岁云脚步一顿,冲到书案前拿起自己的『梦唐录』,蹭蹭翻到『天女绘』那一卷。果然见卷首歪七扭八地添了几行墨水大字。
如是我闻:
一时佛陀化身,薄伽梵,以独觉圣者之名,游化诸国。至广严城,住乐音树下,与三万六千等无量大众,恭敬围绕,而为说法。
尔时、贵霜少女未尝识得福德威神,心生悦之,亲自承事供养。后得六神通,证阿罗汉果,赐号「莲华色」,常侍佛前。
是后,佛升忉利天说法,莲华色比丘尼从座而起,右膝着地,曲躬合掌,求取归返人间,仍恢复本形礼佛。佛曰:善哉。
后提婆达多叛逆,欲加害佛陀,莲华色呵斥之,提婆达多怒击其头顶而致死。
一时众生哀悯,优昙尽谢。
佛陀结跏趺坐七七四十九日,寂然而卧,涅盘于娑罗双树下。
自此,三千世界,再无人诵「南无阿弥陀佛」。
啪!辟邪那只胡掰乱造的神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