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止融化了。」
塞北十万里皆是黄沙。孤高的雄鹰盘旋过明晃晃的日头,凌厉清亮的啸声余音不绝,听在游子耳中凭添几多离愁。然而大漠之上,云这样白,天这样蓝,各自的模样都分分明明,教人看了心地豁然堂堂。
天幕下,一个青年褪了厚厚的斗篷,手脚并用地爬上一株胡杨木,单臂勾着树枝探身察看黄沙尽头的山体,半晌,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雪停止了融化。
说完,眼中染上忧思。
雪已经停止了融化,这并不是什么好的迹象。
每年夏天,高山上的冰雪便会融化。融化后的雪水顺着山坡流淌成河流,渗入沙子后与地下的河流汇聚,然后沿着不透水的地下岩层流至低洼地带,涌出地面便形成了水源。
有水,便有生机。水草,牛羊,人家,热闹,尘嚣。
一旦失去了水,便断绝了所有生命的可能。
死亡正在虎视眈眈,那座山,山脚下那片绿洲,绿洲深处的城镇……
青年跳下树,俯身趴在胡杨根缠绕的沙地上,把耳朵紧紧贴住,阖目静静感受大地的脉搏。
那会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咚咚咚……跟人类胸腔深处那颗心脏的鼓动,毫无二致?
又或者是哗哗哗……地底深处水脉在急湍地流淌着?
不是,都不是的。那是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有时是,轰隆、轰隆、轰隆……有时是,啊嘶、啊嘶、啊嘶……像打雷,像闪电,像打鼾,像打响鼻。
奇怪的是这一次他什么也没听到,只有傲慢的风在地底巨大的空穴里呼啸,回荡,如深陷囹圄的囚徒。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吧。」爬起身,他很快就做好了决定,披上斗篷,在胡杨林深处的一口水井汲满水,又重新踏上旅途,往那座山跋涉前行。
一路向北,遇到了许多骆驼队伍。
他们往南而去。
驼铃喑哑。大漠特有的棘棘草低垂着脑袋,纹丝不动。
浑身带刺的青刺菒倒是依然勃勃青翠,成年男子胳臂粗的球茎攒在一起,刺座开出几千几百朵白色的花,凌空直上,积雪一般。花落之后会结黄色的浆果。沙漠中口渴迷路的旅人如果找不到干净的水源,用小刀剜去果实上的毛刺直接啃下,也能拖延多几日。
他蹲身察看青刺菒生长的状况,无一例外地发现它们的根部已经枯萎,有脱落的迹象。
雪不融化,地壳的夹层里便没有了水,即使是如此耐旱的植物也是活不长的。只待下一次沙暴,便被吹散到天涯海角……可是,风也停止了吹抚。
它们继续着死前最后的灿烂。
抓起一把沙子抬高手臂,干燥的细沙自他指间漏出,全笔直地洒下来,落在他的靴面——风,停止了吹抚——他皱着眉拍拍手掌,情况不如他起初想象得乐观。
「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驼队里一位长者好心问道。这年轻人看来不过二十出头,唇红齿白,长得跟个丫头似的,想是哪家出门游历富家公子,从未受得苦。
「往北。」手指着黄沙的尽头。
长者回身一看,面色骇然,「公子还是往南走为好。」
「北边出什么大事了?」
「公子莫去那里,莫去便是。」摆摆手,与青年擦身而过。
那座积雪峰以孤高的姿态伫立在天与地之间,与群山隔绝,为人类所抛弃。
天黑时,他在某个看来已经荒废多时的小镇停下来休息。
已经有一些人聚集在那里落脚。男女老少皆有,拖家带口,锅碗瓢盆,牛羊牲群,看上去并不像商旅,更像是迁徙中的牧民,带着或麻木或惴惴不安或好奇的眼神,张张面庞隐在阴暗中。
「在下辛图子川。途经此地,各位有礼。」爽快地笑了笑,简单做过自我介绍,辛图子川在各种目光中坐下,捋顺膝盖上摊的衫摆,顺便朝他们颔首致意。
斜眉若飞,萧疏清朗,皎然含笑,星目点点。
一些探询的视线受到震荡,纷纷收了回来,片刻后又按捺不住望了回来。
晚饭的时辰,吊起的铁锅里翻滚着浓汤,火堆是燃烧着的胡杨木跟红柳的枯枝。食物则投放了各种西域的特有香料。一锅沸汤蒸腾着浓郁的香气,勾引得辛图子川深深吸了几口气,肚子里的馋虫叽哩咕噜地抗议了一番。
不意外地,汤起锅时辛图子川分到了两张烙面饼与一小竹筒汤水,还有美艳的异族女子半抬衣袖半掩面颊的羞赧回眸。惯会怜香惜玉的他立即把手伸向自己的包袱,把肉干分了一大半出来,却遭到对方的拒绝。
「公子自用吧,我们不食猪肉。」
辛图子川握着竹筒啜了一口浓汤,胃里十分的满足,不由又冲她笑了笑。这般人畜无害的笑容,令人忍不住心生亲切,只见那女子踌躇片刻,停下来不远不近地站着看他。
「公子这是要往北去么?」
「正是。」
「我们刚从北边过来。那里闹了温疫,许多镇子都毁了。」
「哦?」辛图子川闻言放下竹筒。「什么样的温疫?」
「姆恩!回来!」其中一人叫道。
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奔向同伴,如一只流萤汇入布满星光的河流。
暗红的火光跳跃,他们在火光后戒备地盯住这个半道出现的陌生男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把自己的脸藏在风纱后,露出或清亮或浑浊的眼睛,里面积聚着散不去的阴寒和恐惧。
天气冷而干燥。
这是一个看不见月亮的晚上。月亮在厚重的云层后,没有风来将它们推走。也没有雪。大漠的晚上,即使是到了炎炎六月,也是会下雪的……
吃饱喝足后,辛图子川拨弄了下火堆,搂紧身上斗篷,便闭上了眼睛。
是夜,天地寂寂。惯常能听到的漠上狼嚎悠远而苍凉。
辛图子川睡得迷迷糊糊,半夜时依稀听到有人一声低于一声的哭泣。在厚厚的斗篷里抬起脑袋望向火堆对面,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天地这样安静,夜穹广袤。
辛图子川突然全没了睡意,支起上半身察看那座山。
远远地,雪的山体挺拔亭亭,如一枝玉芙蓉逈立于澄碧水面,周身缭绕着绀青色的雾霭。
辛图子川也读过几本医书,上面说:温疫又称疠疫。温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这种异气,无形可求,无象可见,无声复无臭,不能得睹,不能得闻。邪从口鼻而入,一人得病,传染一家,轻者十生八九,重者十存一二,合境之内,大率如斯。
「就是这个东西么?」辛图子川捏了捏酸软的手腕,重新躺了回去。阴暗中,有人悄悄翻了个身,面朝他这边。
天亮。
辛图子川醒来时,他们已经在整理行囊准备起程。
昨晚上送他食物的那个名叫姆恩的女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老妪身后。辛图子川伸着懒腰走来走去,抻抻胳膊踢踢腿,一边打量周围的环境,老妪看了他一眼,女子也跟着看了他一眼。
老妪伏在姆恩耳边低语几句,她脸上的表情由担忧转为恍然大悟最后染上喜悦,点点头顺从地接过老妪给的纸包,走到辛图子川面前。「公子是要继续往北去么?可会经过甘露镇?」她殷切地看着他。
她眼中的期待让辛图子川不自觉地顺着她说的点了点头。
甘露镇确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之一。
大漠深处有折罗漫山,折罗漫山脚下有绿洲。大大小小的绿洲里分布着聚落成带的民居。南北往来东西贸易的商旅,每每都要从这里经过,于是城镇兴起,以物易物乃至银货两讫的买卖生意日益昌盛,渐渐地,便繁华起来。
后来,塞北之北形成一条南道。南道之南是不甚富庶但也不太穷酸的大夏国,以酒闻名,易酒为生。其中,以甘露镇最为出名。
许多年前,历史还没散佚,江山未起烽烟,桑落酒酿待熟,塞上流传着一句话:甘露天酒,人间苏摩。甘露的男儿个个都是种葡萄的好手,种出的上等葡萄酿成美酒,成就了绝世夜光杯和醉卧沙场的豪气;而甘露的女子个个似月神在人间的化身,多情地弹奏起琵琶来寻找此生惟一的知音与良人。
辛图子川曾许愿,有生之年他一定要去看一看。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女子把纸包交给辛图子川:「公子,姆恩求您一件事……到了甘露镇,如果公子见到我阿姊,劳烦公子将此物转交给她……」
滴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更何况这一饭之恩。辛图子川没有推辞,大刺刺地把纸包收进怀里,进一步问:「万一她要是不在那里了,这东西我要怎么办?」
「公子到了甘露镇便晓得了。那里除了阿姊,再没有其它人。如果,她还活着……」
众人黯然地停住手上收拾的动作。
看着女子眼中的泪水潸潸落下,辛图子川脸上闲适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会的。我一定会帮你完成心愿的。」他郑重地许诺说。
与这群奇特的迁民告别后,辛图子川从怀里掏出那个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丸拇指大散发着清淡酒味的蜜药,以及一封羊皮书。
羊皮上寥寥数语。
原样迭好信笺,辛图子川在嘴里咀嚼着一个名字:「行雨……行雨……」
平仄的余韵在于出口那一刻,仿如轻风迎面而来,清凉的雨丝纷然落下,沾衣便湿了。其时,折罗漫山上,有人坐在石台轻轻咳嗽着,良久,移开捂住嘴唇的手,掌心一片嫣红。
蓦然抬首,眼神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
二十年前,十五年前,十年前……乃至五年前的甘露镇,都还是个富足而安宁的镇子。但如果单把故事从五年前说起,那是不够的。一切因果,来龙去脉,要从更早的时候说起。
甘露镇信奉雨师,从绿洲有人家便开始的祭拜。几百年来雨巫以舞降神,是甘露镇上最受敬重的人。十岁之前行雨最常做的事情便是陪着她的师傅,也即是前一任雨巫虔雨婆婆,巡镇。
这是一片因多情而肥沃的土地。所有人都深深地热爱着它。
每到夏天,折罗漫山上融化的雪水经过漫长坎坷的奔流,终于在山脚下聚成欢快的河水,自叶色苍苍果实累累的葡萄园中蜿蜒穿过,一路波光粼粼水声潺潺。
山麓吹来清风,日夜不息。
许多人家房前屋后都种了胡杨、红柳、桃树、桑树……风吹树长,这些树长得飞快。沙沙簌簌的叶声中,尚未订亲的姑娘们随着年长的三姑六婶坐在屋子里纺纱,四张并排的织布机轨轨作响。
门外,未婚的年轻男子引吭高歌,热情似火的目光由头到尾紧锁在各自心仪的姑娘身上,一颗真心惟愿佳人芳心得悦,主动抱起琵琶响应。
大夏国民风开放,只要一对男女两情相悦,以歌为媒,便可自行结为夫妻,搬到一处居住。若有朝一日两人的情谊耗尽,以后各自婚配,也互不影响。
两厢情愿的,自然是琴瑟合鸣,很快就寻了个隐秘的地方耳鬓厮磨去了;当然也有面色冷淡的,只是专注于手中的活计;更有一些焦急含羞目光闪烁,或因暗恋的情郎别有所爱而隐隐失望的少女,忽喜忽悲,心事全写在了脸上。
即便是那些未到春心萌动年纪的小女娃,也安定不下来学习经纬的排度,跟只猴子似地上窜下跳,又正值姑婶婆姨之辈忙着八卦,没人管她们,就愈发得意了。
歌声,笑声,乐声,戏声……喧喧嚷嚷。
不远处的树下是露天的制陶和治炼场,炉火通红,打铁声梆梆梆。桃子和桑葚都到了成熟的季节,采摘下来清水洗净之后,搭配着新烤的馕吃,是十分鲜美的味道。
四下里欢声笑语,一派悠闲。但身为雨巫的她们,只能远远站着,远远看着。
「身为甘露镇代代相承的雨巫,所要做的只是向天祈求雨水如期降下。水、水、水……只要有水,便有生机。」虔雨婆婆牵着年幼的弟子从湖塘边上走过,雨巫的白色祭服被折罗漫山吹来的风鼓动。「行雨,你是为了守护这片土地而生的。待我死了,一切就交给你了。」
「是,师傅。」令人满意的乖巧回答。
湖塘对面传来琵琶的声音。转轴拔弦三两声,轻揉按捻抹复挑,大珠小珠落玉盘,很是好听。
行雨停住脚步望向对岸,虔雨婆婆低下头只见到她满面漠然。
何为男女之情?何为亲子之情?何为金兰之情?行雨听懂了那曲调,却听不出里面暗藏的人间情意。因为不懂,所以淡然,所以不喜亦不悲。所以,她看得比其它任何人都通透。
可这也是她让虔雨婆婆觉得最心疼的地方。
行雨七岁时,虔雨婆婆诧异于她的淡薄和安静,两人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行雨,你为何从来不笑呢?」
「并没有什么太值得开怀的乐事。」
「行雨,你为何从来不哭呢?」
「并没有什么太值得伤怀的不幸。」
一遍又一遍地,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某个深深下腰的动作,小小的身体柔韧得不可思议。师傅说,打算让她三年后正式登上祭坛为雨师献舞。她是甘露镇未来的雨巫,那么她所要做的只是尽到自己身为巫女的职责,学会祭舞,学会祈雨,守护镇子。
「行雨,你怨恨过抛弃你的人吗?」
「没有。」
「行雨,你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吗?」
「没想过。」
「行雨,你想见一见你的家人吗?」
「没必要。」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给出回答。
没注意到师傅的手在微微发抖,跳累了的行雨停下来,抬手擦掉额头渗出的汗丝,拿起喝干的陶茶杯去屋里接了新的一杯。
巫女,不需要喜怒哀惧,不需要眷恋世俗,除了一心一意侍奉神明,那些都是多余的情感。行雨一直遵从着虔雨婆婆的苦心教导。
第二年,甘露镇为雨师建造的那座祭祠兼巫女的住所,一位名叫韩飞卿的故友远道而来拜访虔雨婆婆。顺带地,镇民们献上来的甘露天酒都被他搜罗了个干净。
「那丫头不适合成为雨巫。」
「从来没得到过爱,又如何能学会施爱。」
「她或许连自己都不爱。」
「守护生灵,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即使是魇师……」
行雨端着摆满菜碟的小桌子走进屋子,听着他一边喝酒一边将师傅堵得哑口无言。「不适合成为雨巫」,「没有心」,「连自己都不爱」……面色淡漠得仿佛那个被训斥了的主角根本跟她无关。
「请用膳。」摆好碗筷,行雨敛着手退了出去。
韩飞卿目送她,虔雨婆婆跟他讲起四年前那个刚下完大雪的夜晚。
那晚的折罗漫山雪锋在发光。她拨开绿色的霰雾,发现一个小女孩躺在那里,眼神无惊无惧,异于常人的绀青色肌肤几乎跟雾气融为一体。
当被问到「你在这里做什么」,她终于有了反应,转眸正视虔雨:「等死」。
几天后韩飞卿告辞,虔雨婆婆把行雨招至雨师的石雕下一齐为他送别。那个男人带着看似亲切却让人永远无法真正靠近的笑容,摸了摸她的头,问:「喂,小丫头,如果不当雨巫,你打算怎么办?」
「死。」
四年前就该冻死在雪地里的她至今还活在这世上,是因为有人给了她一个必须的理由。如果不再被需要了,也不过是回到自己终究要去的地方,黄泉碧落,地狱忘川。
对两人惊骇的目光毫无所觉,她喝完自己手中的饯行酒,静静站在一旁,细草闲花摇曳开放在她脚下的土丘。如果能忽视那身绀青色的肌肤,她其实是个相当漂亮的孩子,不亚于甘露镇上任何一个吐火罗的孩子。
韩飞卿笑言:「菩萨无心。小虔雨,你终究要失望的。」
这个男人,四十年前她初见他时,他站在盛开的桃树下,风流婉转地微笑,四十年后,他仍是那样笑着,分毫未变。她却已经垂垂老矣。虔雨多少觉得有些惆怅,韩飞卿也是个无心的。
虔雨婆婆有时觉得行雨性子虽过于清冷,这样也未必不好。
至少将来不会为情所苦。
罕见地,十岁那年,行雨突然对人群流露出兴趣。惟一一次,最后一次。
「我想去看看,师傅。」不是请示,而是告知的语气。
虔雨婆婆听说镇上搬来了一户新人家,男的是打铁能手,女的擅长纺纱,还带着一个刚满四岁,活泼可爱的女儿。湖塘对面,热情的镇民们搬出私人窖藏的葡萄酒,蒸上挤满葡萄干的甜糕,奏响欢快的乐章,为新来的邻居大肆庆祝。
「阿娘!阿娘!你看,我这样织对不对?」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娃扯住一中年妇人的袖子撒娇。她顾着跟旁边的妯娌说话,好不容易分神瞟了一眼,也只是怜爱地拍拍女儿拽住袖子的小手。
「阿娘!你快给人家看看嘛!你帮姆恩看看嘛!」
敞开的草窗前站了一道单薄的身影。
「阿娘!这是人家给阿爹织的第一块帕子!你说好不好看嘛!」
小女娃仍在痴缠妇人,娇娇憨憨的声音甜到心里。那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她,扑闪了一下,再一下,忽而掩下眼睫,低头转身,挪动脚步准备离开。
「行雨大人!你不进来跟大家一块玩么?」
一霎间,四周敛声息语,又像惊骇又像敬重的目光落在不速之客身上。
行雨的裙子被小手指勾住。低头一看,是姆恩那张可爱的小脸。姆恩先于所有人发现这个奇怪的黑衣人。又或者,她并不是最先发现她的,却是第一个主动上前跟她说话的。
甘露镇新任的巫女大人据说已经十岁了,身量才八九岁的样子,很瘦很瘦,穿着跟纤细的骨架不相衬的宽大白袍,松松地披散了乌发,浓密的刘海下嵌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她有一种气质,总让人最后才注意到她全身绀青的肤色,像来自鬼域神秘而危险的阿修罗女。
「我知道你,你是镇上最优秀的雨巫。今年祈雨祭的时候,阿爹跟阿娘还带我去看了。行雨大人跳的舞好看,穿得裙子也好看。姆恩也想当雨巫!」
劈哩啪啦一番话下来,伶牙利齿。行雨不知道怎么跟孩子相处,只能朝满眼殷切的她点点头,一寸寸从她捏紧的手指中抽出自己的裙摆。
「行雨大人,你学会织嫁衣了吗?」
「行雨大人,我阿娘说过,不会织嫁衣的姑娘,以后是嫁不出去的哦!」
「行雨大人知道塔雅姐姐吗?她今年才九岁就已经开始……」
「嗯!阿、阿娘……」
姆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急匆匆冲来的妇人从背后揽了过去,强行摁住那张惹祸的小嘴。
「巫女大人请恕罪!」妇人压住姆恩的挣扎,扑通跪下便磕起头来,涕泪齐下。「巫女大人请恕罪!姆恩出言不逊!可她还不懂事!巫女大人大人不计小人过!请巫女大人恕罪!」
行雨欲扶的双手迟疑在袖底。姆恩从妇人怀中骨碌碌滚出来,一看自己的亲娘额头磕出血了,呜哇一声便哭出来,拼命捶她:「姆恩再也不喜欢行雨大人了!姆恩讨厌你!你害阿娘哭了!呜呜!流血了!」
「姆恩!不得无礼!」妇人声疾厉色。
何至于紧张成这付样子?小拳头一下下往她身上招呼,其实一点也不疼。行雨一抬眼,妇人连忙低头,双臂紧紧搂着神色激动的女儿。「大人,求您宽恕小女……求您……」
「姆恩,在吐火罗语里是月亮的意思。好名字。」惟一一次,最后一次。
虔雨婆婆闻声走了过来。镇民这才想起行雨的身份,纷纷跪下朝她们行礼。
「出了什么事?」虔雨婆婆注意到在场的两张陌生脸孔。那妇人怀中怒目而礼的小女娃让她很眼熟,下意识地看向神色淡淡的行雨。
「师傅,我们要回去准备晚祷了。」说着,她走了出去。
净身过后,行雨披上袍子手持一根点燃的蜡烛,来到祈雨殿中。
殿中已经焚上了香塔,神台摆着古朴的陶制水罐,用清水养着新剪下来的鲜嫩菩提枝。六月和七月是绿洲最好的季节。菩提花开了,洁白芬芳。虔雨婆婆曾听人说过,菩提是佛前供奉的圣树,机缘到了便会诞下树婴。那个告诉她的人,自然是韩飞卿。
把蜡烛插在灯座,行雨跪在蒲团上,双手合掌拍住又分开,分三次,每次各两下,俯身拜下,又直起身。虔雨婆婆偏头,看到她闭目祈祷。她以前总觉得自己看不穿这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后来发现,其实这孩子心里什么都没想。
是夜,打铁匠回到家中,面对抱紧小女娃神色癫狂形容狼狈的妇人,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比天塌下来更严重的大事,他的妻子放开小女儿,疯了似扑上来抓住他的手臂,尖锐的指甲嵌入肌肤,振振有词:「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她在这里有权有势!我们斗不过她的!那个怪物!她会害死姆恩的!」
「没有人比你更像怪物!」打铁匠强硬地拨开她的爪子,坐在坑上闷不吭声。
良久,眼中闪闪烁烁,像是泛潮了。
「阿爹,你怎么了?」小女娃蹬蹬地跑上来。软软的小手放在他粗砺的大掌中,暖意渗入掌心。「姆恩给你呼呼,阿爹不哭!」低头看到她怯怯地睁着大大的眼睛,两丸黑瞳饱满清润,似要滴水的葡萄。
打铁匠僵硬地背过身。始终和这个孩子亲近不起来,也从来不叫她的名字。不管在外人口中,这孩子是多么得聪慧可爱,是多么得贴心懂事。
「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遇到雨巫大人了?」他问。
姆恩一五一十地讲完,在阿爹严肃的目光中不敢做任何添油加醋的事情。虽然这样,想起阿娘额头上的磕伤,她还是忍不住怨念地嘟哝了一句:「姆恩讨厌行雨大人!」
年仅四岁的姆恩得到一个清亮耳光,一声愠怒训斥。小小的身体跌到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嘴角撕破了,带着咸味的液体顺沿流下,火辣辣地疼。阿娘心疼得要来抱她,被阿爹厉声喝住。
「你们!明日向巫女大人赔罪去!」
姆恩在地上疼得蜷缩起身体,脸涨得通红,委屈又不解。
当晚的行雨什么也不知道,服侍过师傅漱洗,便回房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日醒来,行雨拿起扫把跟簸箕如往常一般去祈雨殿做打扫,焚起新香塔,给菩提枝换水,心里盘算着也差不多该拆下已经被烟熏黑了的经幡清洗。她走到屋外,把簸箕里的香灰全倒在青刺菒的根茎处脚踩了踩,拿着扫把和簸箕,从等候在殿外的一家三口面前走过。
「巫女大人!」
顿足,转身。
「我带她们来向你赔罪。」
姆恩不情不愿地跪下,红肿着核桃眼磕了三个头,得到一盒伤药,一包葡萄干。妇人满面惊讶,打铁匠喜得直搓手,「这、这怎么好意思……」
「清洗过伤口再涂药膏,一天三次,两天后便能完全愈合。」
嘴角破损,有化脓的迹象。药很苦,葡萄干很甜。师傅对待来求医的孩子,都是这样处理的。
「还有其它事吗?」
「……没有。」
行雨转身入内。
姆恩悄悄抬起头,好奇地望了过去,眼中最后的印象是渐行渐远隐入祈雨殿阴暗中的白色雨巫袍,被穿堂入室的风吹得猎猎飞扬。那么淡薄而安静的影子,仿佛笼罩在山峦的雾霭中,随时要消失了一般。
回到新家,姆恩看到阿爹闷坐在门坎上叹气,阿娘在屋里喜不自胜,不再吵着要搬家:「她已经忘了我们!一定是!也对!四岁的孩子能记住什么呢!」
四岁的姆恩记得阿爹为了漠不相干的雨巫第一次扇了自己。
四岁的姆恩记得阿娘为了漠不相干的雨巫害怕得要搬家。
四岁的姆恩记得那个雨巫用淡漠的眼睛看着自己。连阿娘都疏忽了,却嘱咐她要好好对待嘴角的伤口。
姆恩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讨厌那个巫女了,尤其是小心翼翼地揭开纸包,把一粒甜甜的葡萄干放进嘴里时。
究竟孩子的记性可不可靠?
行雨自己还完整地保留着四岁那年的记忆。
那一年塞北夜雪。她长到四岁,因浑身绀青的肤色终于为生身父母所厌弃,然后被甘露镇的前任雨巫收留,成为侍奉神明、守护这片绿洲、下一任雨巫的继承人。
前尘往事,从此各不相干。
仅此而已。
自从韩飞卿来过之后,虔雨婆婆开始一再地试探行雨。「行雨,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做回你的姆恩。」
师傅早就派人去调查过她的身世,绿皮肤的怪婴,打铁匠的女儿,从出生开始便不受生母喜爱。
「行雨,即使做回了姆恩,你还是甘露镇的雨巫。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没必要。行雨是为守护甘露镇而生的,姆恩已经有其它人做了。」她平静地点燃香塔祭在神台上。雨师的泥塑立在案上,低眉的慈悲,拈花的温存,掩不住秀骨清像后空洞的灵魂。
——如果不做雨巫了,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死。
虔雨婆婆无法理解她是从何处得来这种斩钉截铁的无畏与决心,直到她自己窥见无常刀的锋芒,这才意识到:黄泉碧落,地狱忘川,去过一次便不会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