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
岁云沐浴过后,拖了张藤椅躺在阳光下晒太阳。
尺长的青丝略湿,白绸带子松松系了,他一手托着脑袋,双目似阖似闭,一手搁在腿上轻轻地打着拍子,无声地哼着小调。
午后的凉风吹掀他的衣角,衣料是柔软的淡青色,浸在黄昏的斜晖里,经纬间织就出一种纤毫毕现的美,仿佛积满残雪的寒冬过后柳梢抽出的嫩芽。
小梨偶然听岁云提起过,这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天水碧。
据说其中还有一个典故。
古时有一女子,爱慕一目重瞳的少年好儿郎,可惜那人却身居高位,求不得,爱不舍,只好将自己的痴念织进丝帛。
宫中之物不喜素净,那人命姬妾试为染色。某日忘收,中庭一夜春雨,丝帛现出天水般浅浅碧色,粉笔丹青亦描不出半分。
他爱不释手,亲自上门求取颜料方子,而后方知,竟是那女子生前眼泪染就,遇雨即化。
原来是这般好颜色啊。江南,真是个好地方……玲珑亭里,小梨提着毛笔,不由走了神。
回想起去年夏天,父亲带她返乡探望曾祖父。
人的记忆很虚渺,但孩子的回忆有时却是活色生香的,一旦触动某根不知名的神经,那古色古香的小镇,杨柳堤岸,莺啼画桥,月满南山,便有如画卷铺展开来。
耳边犹传来遥远的雨水淅沥声。
点滴如泣。
「人妖师傅……」小梨欲言又止,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对上岁云的目光后,她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
她坐在书案后,歪着脑袋,迷惑,困惑,茫然……各种情绪纠结,如火星匆促地掠过荒原,差一点,便能燃烧殆尽。
还差一点,总是还差一点。
没能等来后续的男子重又回过头去,微张着嘴,将小曲哼出了声,手拍打着膝头,指腕莹白。
小梨听不懂词里的意思,心底徒然而生一股无力和哀愁。
那一回,他们终究还是没来得及赶上曾祖父最后一面。
父亲伏在曾祖父灵前,她很少见他这般伤心,也对从未见过面的老人没有什么难舍的感情,但见父亲难过成这样,她的眼泪自己簌簌地流了下来。
每年清明时,父亲带着她去拜祭从未见过的母亲,他脸上也是这付神色。
孩子有种天生的察颜观色的本能。
她知道那里躺着的是他父亲最心爱的女子,同时也是最爱她的母亲,她应该献上怀念的泪水。然而,这其中横隔着的死与生,让她的行为变成了一种无奈的附和。
没有对逝者的记忆作为牵绊,其实她根本无法体会父亲的哀伤。
对岁云,也是如此。
距离感。怎么也无法靠近的距离感。
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也不清楚他的来历,他独自住在岁云观里……他身上背负有太多太多秘密。
还有从未说出口的深沉、寂寞、哀苦、凛冽、绝望。
小梨放下毛笔,呆呆地看着自己方才习完的几页大字。她到底想说什么来着呢?她也忘了……
岁云不关心小女孩此刻内心有何等纠结,他全身被温暖的阳光晒得懒洋洋的,打拍子的手渐渐缓了,低唱着的歌隐没在初春的风声里。
他不知不觉睡着了,丁点也不想动弹。
小梨轻轻落凳,出了玲珑亭,跑到他的卧房去抱被子。像大冒险似的,她在奔跑的过程中,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说到岁云被小梨称为人妖师傅的由来,是她从未提及,而岁云也未能知晓的那部分。
也是一个傍晚,岁云在阳光里睡迷糊了,小梨想为他做些什么,灵光一闪,于是跑去给他搬被子,顺便探险。
岁云的卧房平时是轻易不让小梨入内的,常半掩着门扉,往日匆匆掠过那道门缝时,有森然的冷香自里面逸出。
童话里,蓝胡子把新娘们的尸体藏在密室,给了妻子钥匙却又禁止她一探究竟。又比如神把潘多拉魔盒交给人间的少女保管,却故作玄虚地不许她打开。
是人都忍不住好奇心。
假休的时候,小梨得到父亲的批准,偶尔能在岁云观中留夜。
之所以能住在陌生男人家里,并不是周父的轻率。
周清柳曾瞒着小梨私下来拜访过岁云,因为岁云送给她作为生日礼物的那幅画。画中的女子,小梨没见过,却是周清柳放在心头十年如一日的珍宝,千岁。
女儿正在接触的男人是妻子的知交故旧,这一点让周清柳放了心。同为魇师,这个看来疏懒散淡的男子是能让千岁信赖的人,不会害了他的女儿。
至于小梨,在这个还相信童话的年纪,只是把魇师当成故事里的存在。她悲,她叹,她听,她想,但从未联系到现实。
有一次,小梨半夜起身找水喝,却见对面厢房灯火煌煌,纸窗格子上印着鸟翼伸展的影子,凝肃严丽,长尾扬空时抖落流溢的光彩。
那究竟是什么呢?
小梨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坏毛病,但不得不说她很好奇,暗地里琢磨:岁云师傅说不定养了只大孔雀在房间里咧!
小梨期待之中还有一丝不安。
她犹豫。岁云不许她做这做那,总有他自己的道理。或许只是想保有自己的一些私人空间。
如果她擅闯,岁云知道了后会不会发怒呢,把她赶出岁云观?
同时,又有一只小恶魔在她心里鼓动着:别傻了,岁云师傅不会知道的。他睡着了,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那次,当小梨站在深红的木门前踌躇不定,木门却咿呀着由外向里敞开,一只靴子踏了出来。
小梨吓得轻轻「啊」了声,往后跳开几步。「你、你是谁?!」
转了转眼珠,打量这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轻袍缓带,淡青长衫,与岁云过时的打扮如出一辙。
观里也经常见到奇怪的人来拜访岁云,她很快淡定。
「你找谁……岁云师傅么?」
「你是……」男子展笑垂询。
「我是岁云师傅的徒弟,我叫周小梨。」
「周小梨?」咀嚼着她的名字,男子顿现恍然的表情,仍淡淡地笑,弯腰抚摸她头顶:「原来是那个周小梨啊。」
她摸不着头脑,难道世界上还能有另一个周小梨?
「你认识我师傅?」
他摇头,「从没见过,不过我从书里知道这个名字。」
「咦?什么样的书?」
「『梦唐录』。」
「那不是岁云师傅老在翻的书么?」小梨挠挠头,愈发认定他是慕名而来的读者,不好意思地笑了,娇憨地:「你看过『梦唐录』,那一定也知道魇师喽!」
「是。」他颔首。
「原来岁云师傅还真是作家啊!」
他浅笑不改。
魇师之秘千年勿语。究竟谁才是最初的说书人?谁才是真正的故事中人?又有谁知道呢……或者,我也只是你的故事而已。
「师傅晒太阳晒得睡着了。不知道现在醒了没?我们去看看吧。」这起意外让小梨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吱吱喳喳着带路,男子跟在她身后。
暮云低垂。刺玫和苜蓿都抽出了嫩枝,在清凉的晚风中,修长如萋萋开放的花朵。他淡青色的衣摆被风鼓动着掠过摇摆的草叶,像有一群不安份的雀儿钻到袖摆里扑腾。
不知何时,男子竟走到了小梨前边去。
娴熟地穿过按五行八卦布置的精致山水,同样毫不费力,就像他从小在这里长大似的。
小梨怔了怔,停住脚步,望着他疾步走向藤椅的背影。
玲珑亭前,岁云不见了,只有一只漂亮的大鸟。踮着脚立在结构坚固轻便的竹藤椅上,姿态轻如鸿毛。
夕阳绽放出来的光芒灼烈得要烧掉漫天的红云。它背对着他们舒展双翼,繁丽尾羽如密织流苏委地,抖落满地碎玉似的华光。
小梨一瞬间回想起那个灯火煌煌的夜晚。
它转身,见到他们悲鸣起来,声声嘹亮辽远,悲悒入骨。
不是孔雀!是凤凰——小梨突然多出坚定的认知。
那只大鸟消失得极快,转瞬便幻化为岁云蜷缩在藤椅中的身影。如果不是还有个陌生男人站在这里,小梨几乎要以为那是昨夜朝露般的幻梦。
男子走上前。
梦中人仍未苏醒,面容惨白如纸,柔淡的眉目笼罩有五衰灰败之色。但似乎梦见了什么好事情,唇角翘起,流露出浅浅笑意。
男子俯身,手指掠过她鬓边散发,不期见到她的笑颜,连带身体也在二月料峭寒风中微微颤抖起来:「……是你?」
那句话,多年后成了小梨未解的谜题。
「师傅怎么了?为什么他会变成……呃,这样子?」小梨趴在床边,托着下巴研究床上的『女人』——穿着岁云的衣服,长得跟岁云一样,但明显……
女版的岁云师傅?
还是岁云师傅其实一直都在女扮男装?
这一刻,小梨深感自己的大脑容量不足,无法理解眼前见到的事,只好以摸为实。
一只邪恶的爪子伸向女人的胸口,散乱的衣襟露出小片白腻的肌肤。那即使平躺还隐约耸立的双峰山其实是假胸吧假胸吧假胸吧?
啪——正义出面制止了她。
小梨仰头望望男子,不禁吞了口唾沫,羞愧地摸着火辣辣疼的手背,满面通红。
他割开自己的腕脉,放了一满碗血,扶起昏迷中的女人,一口一口渡给她服下。
小梨骇得抬手捂眼,听见津津的水声,又忍不住张开手指,从指缝里偷看。岁云师傅再度由女变男了,面色红润安详。
小梨咋舌,他胸前的衣服拱成两团。她悄悄伸手,压平——真平了?!她烫着似收回手,无措地。
岁云已然无事,在服下足足三海碗他的血之后。
男子微白着脸,用丝帕将他嘴角的血迹擦干,又将装过血的瓷碗拭得干干净净。他手腕上光洁如初,用发簪划出的伤口不见了,或者说已经全然愈合,连疤痕都没留下。
「妖怪,只有妖怪才会这样……」小梨天真,但绝不愚蠢。她惊恐地瞪着他。
「别害怕。」执起小女孩的手,温和地开口。「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天水碧的长衫,不知是哪个朝代的装扮,成为陌生男子跟岁云之间罕见的共同点,或者,也是他们之间如今仅存的牵绊。
给岁云掖掖被角,他起身走了出去察看天色:「不知道我这次能停留多久。」
「你是谁?!」
「你不是听了很多关于我们的故事吗?」
「魇师?你是魇师?」小梨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等等!那,你的魇印呢?你凭什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我要看你的魇印!」
他好笑,扬扬手腕,又指指床榻上的身影,「这些还不足以证明吗?」
突然自他袖口袭出青色的妖华,黑暗的旋涡将他毫不留情地吞没,凝在唇边的笑影却还留在小梨的视网膜上。
「请别告诉他我来过,拜托了……」
小梨独自守着岁云等他醒来,想找本书来打发时间,却发现了一卷画轴。
缓缓推开画轴,轻袍缓带的青衫少年怀抱一盏琉璃灯,手指数遍赤白黑黄青绿缥绀红紫十种光华。落款处是作者的私印,还题了字:
值此良宵佳节有所思思之成狂
长安醉中闻笙管御宿春水两茫茫不及身入杨柳岸归梦情怯独断肠
韩凛表字飞卿作于大唐贞观二十三年七月七日夜
千年之前的韩凛韩飞卿,千年之后的岁云师傅,还有那个一直穿插在故事里的青衫少年。师傅一直在找的人?
一年后,小梨尽量轻手轻脚地把薄毯盖在睡着的岁云身上。终究醒转。扯起布料看了眼,抿抿唇,眼眸深深:「你进我房里了?」
「嗯……」小心翼翼地偷眼瞄他。没有发怒的迹象,幸好幸好。
「要你练的大字写完了?」
「呃?嗯!」用力点头。没有追问下去,小梨暗中松了口气。
他一页页地掀开纸张检查她的作业,面色甚是满意。「你的簪花小楷已经写得很不错了。明日开始誊抄长段来练习手感。」
「诶?」
「就由……『梦唐录』开始。」
小梨果断抱住他的手臂摇晃起来:「人妖师傅……」
「以后的故事,由你来写。」
微凉的大手盖住她的眼睛,温柔低沉的声音如往常,却沾染不上一丝人间的烟火气。「小梨,师傅最多还有一年的寿数。」
小梨呆了呆,眼眶滚烫起来。岁云也是魇师,虽然长生,但不是不死。
「但凡世上的说书人,都不愿在故事中用自己的本名。你呢?想要个什么样的?」岁云问道。
「我为你取了个表字,『长离』,你看如何?」
长离,凤鸟也。
这是岁云向这个陪伴过自己好几年的孩子许诺的,最美好的祝福——愿汝此生,似婉婉长离,凌江而翔。然、流离琐尾、世事往往,也应须记。
「你若喜欢,今后可在书里以『长离』自称。」
「……嗯!」她咬咬唇,抬手握住覆在眼前的手指用力点头,眼泪却齐刷刷地掉了下来。
魇师,原来真的存在。不是童话,不是故事,而是真实。今日接下岁云的衣钵,她所要承担的就不只是这个秘密而已。
还有,上下五千年,二十四部被篡改过的青史。
人与人,妖与妖,人与妖……
这一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