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天色全然暗黑时,雪悄悄无声地降下。以烟枪拨开挡住视线的枝桠,南无见到小路尽头的亭子里提着笔临风写字的女子。
「长离。」
女子回首,「许久不见,南无大人怎得有空来寻我?」
「我又想你了呗!好个没良心的丫头,冷淡得让我伤心啊!」南无笑骂一句。「许久不见,你说话还是这么文绉绉的,一股酸腐气。怎么偏把岁云那臭毛病学了来?」
闻言长离垂下了眼睫,似乎带些涩然。
洗笔,甩净,挂回笔架。
她的两个式神小七和小八,一个放下四壁的竹帘挡住风吹进来的雪粒,一个为远到而来的客人烫上一壶热酒,以供小酌。
天气寒冷,连带着饮酒的兴致都讪讪的。
小路两旁摆放的石灯笼里透出柔和的橘红色灯光,映照着地面洁白的积雪。常青的松柏被压弯了腰。偶尔,深深的阴影里传来雪块啪嗒砸碎的声响。
长离与南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并不热络。
南无跟她已经往生的师傅岁云有极深的渊源,是故两人早些年便相熟。长离由岁云那里听说,南无的相馆挂羊头卖狗肉,打着『回到过去』的名号搜罗人类的身体,不少魂魄因而受拘于未名的结界,永生永世无法成佛。
岁云曾经怀疑南无是魇师,她身上这种送人回到过去时光的奇特能力,是来自于妖怪的力量。但这种猜测后来证实有所偏差。
「那也是个可怜的。」他曾向长离叹道。
岁云一死,岁云观跟南无的往来便稀疏了。
「杏没有来?」长离问。她终于找到一个话题。
「她去监视一位特别的客人了。」
「哦?」长离适时地表露疑惑,南无的相馆也积攒了不少的好故事,值得一听。于是将初凉、西城乃、夏树三人的纠葛细细说了一回。惟一使人温暖的意外,却是隐藏在故事背后,那个从未出场的不知名的妖怪。
他用自己的性命换了初凉的,结果却被她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也不算是全然忘了。
南无觉得脸热,起身走过去打起一挂竹帘。
望着亭外缓缓飘落的雪花,笑叹:「那只小妖怪,明知道自己会魂飞魄散,还是坚持用自己的命来交换她的,真是笨得可以……但是,明明记忆已经消失了,感情却可以保存下来。人类也真是奇怪啊……」
「大人话中所指,究竟是杏,还是那个名叫初凉的孩子?」
「你说呢?」南无朝她扬眉一笑,回来坐下。
不知是小七还是小八的式神上前,执起酒壶满斟一杯,半跪着奉上。式神幻化成妙龄少女的模样,胭脂色长衫,纤纤细细,贴着白瓷的指尖透出温润的粉红。
南无一手接了酒满喉饮尽,一手掐住那勾魂的粉颊,手指滑到它下颔处勾近那张水嫩的小脸,笑开:「长得倒是不错!小妖怪,你家主人这般无趣,不如转投我南无座下?」
它惶恐地瞠大了眼睛,楚楚可怜地望向长离。
长离将它由危险的南无手中解救出来,吩咐两妖且先退下。
「我上次来,你身边还没有这两只鱼妖呢。」南无以恋恋不舍的眼神目送两妖背影离去。
「咽脂鱼并不属于鱼目。它们是水虫妖怪。」长离更正她。含了一口酒,徐徐咽下,面颊飞动红霞之色。
「上次?」她想了片刻,「那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十五年前……距离那次你拜托我收留杏,原来又是一个十五年。」南无眯起眼睛,从脑海里翻出久远的记忆。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为了杏,你是打算跟我老死不相往来了吧?」南无道。
长离跟师傅岁云不同,怜悯之外,始终有自己坚守的底线。她对南无拿真人作傀儡娃娃的做法颇不以为然。如果不是为了杏,那个想要「回到过去」的孩子……
她低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果然啊……」南无露出了然的微笑,喜怒不辩。「在你眼中,我南无属于『恶』的一方。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对吧?」
长离抬起头,沉静的眸子映在南无眼中。
拘泥于善恶、死生,南无总觉得长离并不适合继承岁云的衣钵……当然,她是不会把这话说出口的。岁云选中的孩子,总该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过人之处吧……
「如果是岁云,他肯定不会像你这样回我。」
长离怔了怔。
南无歪着头,手臂撑着上半身,举杯就唇,潇洒一笑:「如果是岁云,他定会说——我怎样想的,与你何干?我想了,你便会改么?若你不在意我如何想,我又何必自费心力?」
南无把岁云的一举一动学得有板有眼,那挑眉,那抖袖……全因为她曾当面问过他同样的问题,而他也确实是这么答的。
一提起已过世的岁云,长离的情绪又更低落了。
「嗯,我可不是特意来跟你怀念那家伙的!」南无笑着端正坐好。
「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大人是为了杏的事吧?」
「嗯。」南无点头。「自开相馆以来,我只做过两桩亏本生意。偏偏这两桩生意,都跟你十五年前拜托我收留的杏,扯上了关系。」
南无注视着她不动声色的脸,忽而莞然一笑:「长离,我与你师傅相交,没有千年,也有数百年。你是岁云的小辈,我如何会为难你。但我南无也不愿做那被人蒙在鼓里的蒙昧之徒。」
「说到底,南无大人还是要我给您一个交代了。」
「连杏本人都忘了的事,我只好来问你了。你们人类有一句话——当局着迷,旁观者清。我想着,你看得肯定比我们更清楚了。」
南无话中隐隐有指责是长离设计将她圈入局中之意。
沉吟良久,长离长长一叹,放下酒杯:「抱歉,大人。我先前答应过她,此生绝不重提曼殊之事。」
这是十五年前长离和杏的约定。
「噢?」南无郁闷地瞥了她一眼,轻摇酒壶。里面是空的。
长离怕她失手把岁云生前最爱的瓷器摔了,合掌三声,式神出现。小七小心地把酒壶捧在手中,听从长离的吩咐下去续酒。
「还请大人见谅。在下不愿失信于人。」
饮酒直至次日天明。
听着式神尽忠职守地把企图夜探香闺的登徒女拦在门外,又三道脚步声渐行渐远,它们大抵是把南无亲自送出岁云观。
长离在床榻上翻了个身坐起来,扶着昏沉的头下了床。这是岁云一直住的寝房,还留着他生活过的种种痕迹。
天水碧帏帐如重峦叠嶂,九鼎云浮炉里逸出袅袅香雾。书案上摊开一卷画轴,可能是主人看过忘了收起,也可能是因为时时拿出来赏看,不舍得收起。
一切如岁云临终前那般摆放着。长离轻易不让人挪动这里的摆设。
肩膀落下一件温暖的披风,边缘的鼠毛散发出炭火烘过的干燥气味。长离回过神,小七酷肖生母的脸在眼前,袖着手恭敬行礼。「主上,小八煮了姜茶,先用一盅醒醒酒?」
式神小八捧着茶盘趋前,云鬃花颜,裙摆似涟漪轻轻荡开:「主上怕吃苦,所以姐姐又特意让我加了桂花蜜在里边呢!」
长离揭开碗盖,徐徐吹开潮湿的水雾,将这份温热慰贴缓缓咽到腹中。
放下碗,她抚了抚以崇儆目光仰视自己的小虫妖头顶,看着它面上绽开纯粹洁净的微笑,不期然地回想起那个白雪一般的少女。
南无订下的契约是恶毒的。
若客人违约,改变了已经发生的过去,扭转命运之轮本来的轨道,那么此人的存在将被彻底抹杀。如西城乃之流。如果不是初凉天生命格特殊,不受南无力量的影响,也会像夏树和其他人一样,完全忘了昔日的好友。
若客人依约返回,也得不了好。南无岂能轻易放过窥破时空隐秘的人类?
如杏,她忘了自己。
要么被所爱之人遗忘,要么遗忘所爱之人。二者择其一,无论哪种,最后都教人肝肠寸断。
长离淡淡叹息。其实最残忍的还是『时间』,将人心的爱变成恨,恨又消解成漠然,无一幸免。无论是人,还是妖……
式神趴在她膝上,担忧地看着:「主上,曼殊和砂华是谁呢?您在为他们烦心吗?不如小八为您吹笛解闷吧?」
它提议道,说着从怀里抽出短笛,颇有彩衣娱主的架势。
长离静静望着它,脸上没有笑意,沉静中却见一丝温柔和宠溺。
这时小七铺好了床被,请长离上榻就寝。小八方歇了心思,两妖径直退下,熄了灯火掩门离去,外面已是泛白天色。
肥麻雀在金丝笼里聒噪。
山坡上开满虞美人,丝毫不因季节的变化而拒绝花事。
杏走进相馆时,南无正捧着一册书端详,抬头看到她,扬了扬手中的书:「我正要找你回来呢!你看我得到了什么好东西,大唐贞观年间初版的『妖生录』!」
贞观初,新帝起建魇人司,将门客中身负异能之士特编入正式官僚体制,同时广招天下魇师入帏。皇戚司徒道同,奉圣命代掌魇人司大局,在好友柳三眠的帮助下,两人穷一生心力搜罗天下各路妖鬼的详尽资料,方成就此书,取名『妖生录』。然,不久之后,司徒与柳二人相继获罪下狱,此书亦不知去向。
「要是把这本书拿到岁云面前去显摆,可得把他羡慕死!」南无道。
杏眨了眨眼睛,没反应过来。
南无啪嗒吸了一口烟,把书扔给杏:「你自己看吧。」
书页散开,千年之前的书墨犹留余香,一曲久远的诗在按拍缓歌: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看完,杏默了片刻,掌心盖住纸张,发脆清响。
「大人,我是……妖怪?」
「不,你只是个被雌蜉蝣寄生了的笨蛋。」南无的声音似嗔似叹。
烧红的烟锅响亮地磕在杏光洁的额头。
冰玉之声,隐隐铿锵。却丝毫不觉得疼。她的身体看似柔软,实侧硬梆梆的。皮肤表层冰结,堪比金钟罩铁布衫。
她的手掌直接摁在杏的胸口,低道:「这具身体已经是一副空壳。血肉全被它吃光了,只剩下一颗心脏勉强支撑你的头颅。再过不久,连你的脑子都会被它吃光,到时候……」
「我会消失?」杏的平静出乎了南无的意料。
「除了魇师,一般人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妖怪血脉带来的力量。」
「大人,我还有多少时间?」
「我不清楚。」南无顿了顿,似有不忍地别过脸:「你是长离带来的人,现在回她那儿去吧。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杏蹲身半跪,许久许久,注视着她:「大人,今后请您……善自珍重。」
长离对杏的突然到来并不意外。她让式神布茶,请少女入座,也不问来意,只是先不急不缓地讲起了故事。
长离至今还记得十五年前,那个梨花满地的傍晚。
素白的衣袖在春风中斜长而过,这个如白雪般洁净、惊艳了时光的少女,涩然低眉道:我不是砂华。
请你帮我回到过去。当时的杏乞求道。
如果时光再重来一次,她定然不会如此贪心,妄想成为它的恋侣;如果时光再重来一次,她定然会在走近那片荻坡前,便逃到天涯海角的地方去;如果时光再重来一次,唯愿她与它从未相遇。
但是此刻呢?她又后悔了吗?长离看不出来。
十五年了,少女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内在的灵魂却已苍老……蜉蝣衣,一旦穿上,便再也褪不下来了。
十五年前长离无法帮她解离妖怪的血脉,十五年后同样不能。
「抱歉,在下实在无能为力。」长离低低叹了一声,冒着热气的茶碗捧在手中,很快又在寒风里凉却了。
「是南无大人让我来的。」杏道。
「当年,我答应过会为你保密。即使是对现在的你。」长离道。
「我不想知道。」她仍是那个淡漠的杏。
「不管以前的我是谁,发生过什么事,又或者爱过什么人,既然放弃了,就没有必要再找回来了。……那是过去的我所作出的选择。我成全那个自己。」
「曼殊与砂华呢,也放下了?」
她低头,「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吧。我来,其实是想拜托长离大人您一件事。」
暗蓝山峦倏地迸溅出微小的火星,熊熊袭卷经年的积雪,而后春江水暖,春暖花开。杏俯身拜倒,素白的长卷发于纤薄的背上曳曳盛放。
「待我消失后,烦请您多从旁开解南无大人……她害怕寂寞。长离大人您是她惟一的朋友。」
怔了怔,长离扶起她,「你也是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