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的少女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吸引来许多惊艳的目光。斗篷下,她的身体一寸一寸渐化透明。世界在喧嚣,她听不见。
心跳迟缓,心脏在衰老。
她忘记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了,只是不断机械地交替着步伐。
时光的洪流滚滚、滚滚向前。
杏的过去,一个为妖怪所救的孤女。
「大师,大师,大师……」和尚拿着大扫把在院子里扫积雪,忽然听到山门外面传来焦急的呼唤。他走出去,一个漂亮的少年满头大汗地抱着一团包袱站在结界外。
和尚小时候见过它,它是蜉蝣山上的妖怪,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害过人,所以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你有什么事吗?」
「你救救她吧,大师。」妖怪小心翼翼地揭开破烂的包袱皮,里面的婴儿看来刚出生不久,小猫一般大,面色绀紫,奄奄一息。
和尚把人抱到烧了炭炉的屋子里作紧急施救,不多久婴儿就咽下了呼吸。这是个女婴,乡下地方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残余严重,亲生父母弃婴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她死了吗?」妖怪难过地垂下了头。
「阿弥陀佛——」和尚把包裹婴儿的破布裹紧,捻着数珠低诵起『往生经』。它沮丧着脸弯腰去抱婴儿,他把手一按:「你想干什么!」
「我去把它埋了。」
「这个……我来吧。」其实和尚是担心这死婴落入妖怪或豺狼野兽的腹中。偏偏,妖怪又长得太好看了,就连六根清净的他也无法大义凛然地质疑它作为妖怪的妖品。
和尚是好说歹说,才劝服妖怪把死婴留在寺院入土为安。
「一定要把它埋在这里吗?」妖怪问。
「难得来世上走一遭,却连眼睛也未曾睁开过,好歹也要立个灵牌,让这孩子死后受点香火,来生兴许就能再投个好胎了。」至少不要再被亲生父母抛弃。
妖怪听着,若有所思地点头。
次日,它拎了十多个脏兮兮的包袱放在山门前,和尚一问,傻了眼。原来它把以前那些埋在山上的****也全挖了出来,要让他为它们超渡一回。
心是好的,事儿……也不能说是办坏了。
和尚苦笑,拖着老骨头安排法事,妖怪蹦跶着跟进跟出,嚷嚷要给他打下手——会念经的妖怪,稀罕物啊,谁见过呐!
幸好这妖怪不识字,寺院里典藏多年的佛经逃过一劫。
一日,和尚问妖怪:「之前你捡到这些孩子怎么不送到寺院来?」
答:「都没气儿了。我听说你们人类要是没呼吸了,就一定活不成了。我就直接把它们埋了。」
嗯,还不算太傻。和尚点点头,这两件事过后,他们算是熟识了。那便是稍为年青点时的源护大师,与一直处于未成年时代的蜉蝣妖,曼殊。
每年冬日,曼殊总能捡到一些弃婴,经过源护大师苦口婆心的教育后,不论死活,一律塞到寺院。后来的杏,也是其中之一。
在雪夜里冻得勉强还剩一口气时,曼殊救了她。
杏刚被带回来时浑身脏兮兮的,洗干净后,素净的小脸搭配粉嘟嘟的唇瓣,像梨花般粉嫩动人。曼殊十分地喜欢,竟还想要亲手抚养她。
「不成不成。」源护大师抢过婴儿。「难道你要让她跟你一样吃草籽喝露水?」不出半天,这条娇弱的小生命便要被这妖怪给折腾死了!
「我有照顾族中后辈的经验!」
源护大师挑眉,「妖怪焉能与人类相提并论。」别以为他不知道,它成天在袖子里揣了颗鸽子蛋大小的蜉蝣卵,妄想孵出只雌蜉蝣来传宗接代。
被鄙视了的妖怪跳脚,面色赤红道:「砂华是我妹妹,也是我未来的妻子!我不孵它出来,谁孵!」
蜉蝣是种奇怪的妖怪。
雌雄必定成双,相伴相随,相生相死。每一对蜉蝣既是夫妻,也是兄妹。千万年来,皆是如此。只有这样,它们才能成年,才能诞下后代。
这也是蜉蝣一族的天性。
若按人类的描述,今生今世,非君不嫁,非卿不娶,想来也会成为世间动人佳话。但在源护大师眼中,这可是近亲****的乱伦之事。
作为一只妖怪,曼殊少有的善良,但道德感相当薄弱,居然爱好养成。
在源护大师的据理力争下,婴儿被交给了到寺院来求子的一对教授夫妻抚养。与子女的姻缘,有些人一直在舍,有些人却是求而不得。
起先,他们对她万分珍惜,有求必应。杏自小喜欢涂涂抹抹,便从有限的工资里攒出大笔的钱来,将她送去画室。
这样长相清秀、乖巧文静的女孩子,没有人会不喜欢。然而每句夸赞背后,必定隐藏了暧昧晦涩的眼神:再怎样好,都不是亲生的——只有杏一直被蒙在鼓中。
后来,他们又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有一天杏站在摇篮边,看着里面小小的软软的婴儿,天真不解世事的睡脸。她忍不住想抱抱这孩子,突然婴儿嚎啕大哭起来。
养母闻声过来,见到她伸出的双手,瞬间眼神变为凌厉。她却什么也没说,抱起婴儿柔声拍哄。
婴儿被取名为『惠』。惠,爱也。
是他们翻着『尔雅』千挑万选出来的名字。颇有学识的养父母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寄予了厚望。一天一天地,他们开始疏忽养女。
惠渐渐长大了,却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姐姐。她们年纪仅相差五岁,杏已得了全球绘画大赛的少儿组特等奖。评委老师赏识杏,宣称她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众皆哗然。杏由此名声大噪。
没有人喜欢活在别人的阴影下。嫉妒,是人类不需要学会便能共通的感情。
惠再长大些时,要求学画。
家里的情况再也供不起第二个人进画室。在养父母开口之前,杏主动向老师提出要专心准备高中升学考试,暂时不能去画画了。
那年的全球绘画大赛,谁都以为杏是理所当然的第一名。她却退出了比赛。评比结果出来后,仅学画一年的惠一鸣惊人。
媒体盛赞她的获奖作品『蛹』——以扎实的画工、前卫的创意、颠覆性的风格,大胆表露出画家心中的哀愁、挣扎、苦闷,牢牢抓住了观众的眼球,是继杏之后的第二个天才画家。
电视节目里,正接受现场采访的惠笑得似一朵花。
少年得志,难免显得春风得意。
之后又接连有人爆料,惠与杏本是姐妹。有记者问惠:「请问,你觉得你会走上艺术这条路,这其中有令姐的影响吗?」
「当然!我最崇拜的画家就是姐姐了!」惠回答他。
「请问你知道令姐为何今年没有参加比赛吗?」
惠苦着小脸,为难地看着镜头:「这个嘛……半年前姐姐突然说她再也不想画画了,就退出了画室……我想,也许她是遇到了瓶颈,需要一段时间来缓冲吧。」
「请问,令姐现在是江郎才尽了吗?」
惠怒目而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姐姐才不会——」她的解释反而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了。
正在家里看直播的杏接到画室老师打来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愤怒地质问:「这就是你退出比赛的理由吗?!『蛹』明明是抄袭了你的习作!」
杏看了一眼养父母盯着电视欣慰的脸,起身避到门外去接电话。
「她是你妹妹!她怎么能这样做!我告诉你!就算你愿意保持沉默,我也绝对无法容忍这种行为!」年过七十的老师吼得岔了气,剧烈咳嗽起来。
他是个老艺术家,几十年前因同门的抄袭污陷,一生郁郁不得志,从此窝居于山间画室。他收过许多学员,唯有杏是他最喜爱的徒弟,得他倾囊相授。
「对不起,老师……还是算了吧。」杏嗫嚅道。
「你啊,你啊——西城杏!你真是叫我失望——」
挂断电话,杏摸摸脸,满是泪水。不愿立即回那个家,独自走在街上。有无名小贩在叫卖「美人玉」。路人匆匆走过,连脚步都未曾停顿一下。
卖玉的是个面容沧桑的老人。看到他在萧凉北风里佝偻着身子,蹲在阴暗的角落里抽旱烟,杏陡然感觉到一股酸楚的情绪。
掏出钱包走了上去,问:「老伯,你这个怎么卖?」
「美人玉,美人愈。就剩这最后一颗了。」老人抬起浑浊的眼,视线自她身上逡巡而过,用烟枪指着那枚鸽子蛋大小,黑不溜秋的圆润石头。
「你想要的话,得用你最珍贵的东西来交换。」
「最珍贵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啊……」杏苦笑,目光落在自己被挑断了手筋、根本无法长时间提笔的双手。
离开画笔,她再也没有机会描绘自己的世界和色彩了。那双疯狂怨毒的眼睛犹在眼前,成为她余生无法驱散的噩梦。于画一事,她再没有前途。
而除了画画,她一无所有。
杏拿出钱包里所有的纸票递过去。「这些够吗?」
老人却不要杏的钱,把美人玉放进她手中,道:「吃了它,你的手伤会好的。」
几天后,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进展。
『蛹』抄袭他人原作的事被隐姓埋名多年的圈内前辈揭开,惠由天堂跌到地狱,受尽媒体的口诛笔伐。更有甚者,那位匿名人士更是指名道姓地说,『蛹』的风格明显更似某位天才画家的作品。
次日,『蛹』与另一幅题为『茧衣』的画同时刊登在报纸上,随附的文章里列出了详尽的细节疑点。
又有记者通过特殊的渠道从医院得到杏的病历,怀疑她曾经受家暴。
紧接着,杏的身世也被摊开到了阳光下接受众人正大光明的审视:一个被领养的女婴,一个生身父母不详的女婴。
真相似乎已然呼之欲出。
一天,当养父母下班回家时,家中一片狼籍,杏面色苍白地倒在血汩中。他们的亲生女儿将杏一刀捅了后,狂笑着跑到大街上。惠疯了。
他们甚至来不及多看养女一眼,便追出门去。
美人玉,美人愈。
杏终于理解了它的深义。
那枚石头看似冷硬,含入口中后,外层的薄壳似糖丝般被温泽的唾液瞬间融化,喉咙迫不及待地吞咽着,将蛋液样的冰凉腥甜纳入腹中,沉淀,沉淀……
一股冰寒侵占了她的胃囊,寒流向四肢百窍伸展而去。
然后,她亲眼看着地上的血流回自己腹部的伤口,结疤,褪痕。
与此同时,肌肤表面生出萤白的霜花,一层一层,包裹起她的四肢、躯干……身体由疼痛到麻木再到失去了任何知觉。
杏爬到衣柜前,在穿衣镜中看到了渐渐成形的另一张脸。
「你是谁?不……我是谁?」
第一眼见到这位自称来寻亲的少女时,源护大师便觉得她不像是单纯的人类。
纯白的长发、眉毛、睫毛……除了深蓝的眼瞳,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给人白雪的印象,身上也看不到任何妖气。但当她经过寺院的结界时,层层柔和的蓝色晕光泛了开来。
经过她的自我介绍,源护大师才知晓,原来是三十年前被收养的女婴。可她看上去压根不像是年过三十的成熟女子。
……大概是脸嫩吧,源护大师这样安慰自己。
「当时你们是在哪里捡到我的?」她问。
「就在寺院的后山。需要老衲为施主带路吗?」
她仰脸察看了下阴霾的天色,摇头。「快下雪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那双寂黯的蓝色眼瞳,深深的,深深的,令人想起三更夜的山峦,覆满大雪,却要等待星火燎原。
天色越来越暗。
杏循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走。
整座山城华灯初上,这片狭长的谷地灯火豁然,曲折地伸进山林深处,就如幽黑的流水载着河灯缓缓淌到夜幕的尽头。
这是一个美丽静谧的小镇。如今万家灯火,想必其中一户人家住着的是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然而那一盏灯,定然不是为了她而亮起。
杏自嘲地苦笑,摸摸自己的脸,眼眶是干燥的,嘴角是僵硬的。
曼殊正抱着一枝荻草在寒风中发呆。这只妖怪目前很沮丧,很低落,很难过。它发现自己好像把妹妹给弄丢了。确切地说,是那颗能孵出妹妹来的蜉蝣卵不知道哪里去了。
妹妹=媳妇儿。
妹妹丢了=媳妇儿没了。
以上等价公式令它的心情前所未有的烦躁。
忽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它抖了抖翅膀,目光看过去,心脏竟毫无预警地急剧跳跃起来。「砂华?是你么?」
杏怔了怔。
回首之间,水晶般的少年双眸澄澈如海。
爱上他,只需要一秒钟。
可惜……
「我不是砂华,我是杏。」
她是杏,她是杏,她是杏。西城杏。
脑海深处传来一种断裂的声音。没有听见确切的声响,只是一种眩晕的幻觉,接着视野黑了,身体轻浮起来。
灵魂崩裂,无数乳白色的光芒自身体的缝隙里缓缓飘出来。光的碎屑令人怀想起十一月的风花,那种触肤即融的温柔。
宇宙不停地旋转着。
曾经的记忆被剪辑成片段,一帧接一帧,轻盈的,洁白的,明丽的,如雪片般纷纷落下。而她漂浮在它的中心,自指尖开始挥化成灰。
最后一刻,杏静静阖上眼,眼角划过一道湿痕。
长离望着水镜中湮没的身影,眼中升起淡淡的哀愁。
西城乃,夏树,初凉……他们的未来都被改变了。但是,命运之轮不论如何逆反,总会转回自己该在的位置,她也无能为力了啊。
就如,魇道一途终将殒没。
这个城市种了许多紫荆树,春将至,纷纷开了又落。傍晚时分,迎面走来三个年轻的高中生,两女一男,张张面庞朝气蓬勃。
「啊,讨厌死了!都快过年了,学校还让我们补课!」西城乃大声抱怨着。
「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还要我们去学校自修!」夏树附和道。
「至少还有一个下午可以休息,不是吗?」初凉乐观地安慰他们。
「哎!难得有时间玩,我们去唱K吧?我攒了一堆他们家的优惠券噢——」夏树提议道。
「这个……」初凉面露迟疑。
「哎呀,我们去啦去啦——」西城乃拖着她的手臂飞奔起来,脸上全是张扬的青春笑容。
「喂!你们!等等我啊!喂喂!」夏树大步追上。
他们大笑着,和一个白雪幻梦般的漂亮但奇怪的少女擦肩而过。初凉蓦地顿住脚步,回首,神色恍如隔世:「那个人……」
「怎么了?」身边传来的声音遥远而模糊。
她怔忡地摇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又一次放学的时候,她们并肩站在操场边等人。
「我跟树难得才有两个人独处的机会呐!所以、所以……」
初凉勉强地弯着嘴角,静观少女在她面前皱着鼻子俏丽可爱地讨饶道:「对不起对不起!小凉!你就不要来当我们的电灯泡了嘛——」
「小凉!乃乃!」少年在秋天的黄昏中大步跑过来,单臂夹着篮球,因先前的剧烈运动而出了汗,头发还湿漉漉的,更显得整个人阳光俊秀。
一个星期前,西城乃告诉她,她向夏树告白了,然后两人迅速地建立了男女朋友的关系。三人行的亲密格局因其中两人的交往,而让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原本约好了三个人,一起去唱K的。
「我们可以出发了吗?」夏树挠挠头,咧嘴一笑。
西城乃又露出恳求的表情,闪烁的眼神仿佛在说着:拜托拜托嘛……初凉摇了摇头,说道:「今天画室有事,老师要检查作业。我没办法去了。」
「诶?怎么可以这样!我们明明说好了的——」夏树大叫起来。
「对不起……」初凉低着头道歉。
「那就没办法了啊。树,小凉不能去了,只好我们两个人去喽!」西城乃故作可惜地开口,眉梢眼角则是满满的笑意。
「那,你自己路上小心。」少年只好这么道,挥挥手,与西城乃并肩远去。
他们一离开,初凉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变成惆怅。
之后。
街道上车流繁忙,西城乃跟夏树对峙着。
「你怎么可以喜欢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既然你喜欢她为什么跟我交往!还跟我、还跟我……」
「乃乃,对不起,那晚……其实……我看错了人。」
少女一跺脚,神色羞恼怨恨。「你怎么不去死!」她用力推了他一把。
接着,一场混乱。
世间事,总是这样轮回着,由人类的无数欲望推动。
嫉妒,挑拨,霸占,掠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