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等部废楼,一层,正门。
双胞胎已经在那里恭候大驾光临。看到燐从月桂校道尽头大步走来的身影,她们的嘴角扬得老高。
他果然找到了这里。那么……她们也能不负所望了。
两人的视线同时上抬,在浓郁的暮色中灰霾的楼顶女墙呈现成了凝重的血色。
自从三年前那起恐怖的自杀事件之后——据说当事人的血溢满了整下地板,至今血迹仍未能洗去。死者的怨气,憎恨,仍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九中上空。
惊恐的学生纷纷转学,到了后来,校方无奈彻底封锁了这栋教学楼,宣布不再向各地区县小招收初中生。在那之后,这里却成了某些人埋葬绝望的最佳地点。跳楼、割腕等自杀事件,层出不穷,已经形成了恶性循环。
究其根源,来自于人。
燐提着书袋稳步走了过来,银细框的镜片上闪着寒光:「这就是你们的考验?只是这样而已?」
同时微笑,齐声道:「你很聪明。但接下来,你得遵守我们制定的游戏规则。想必你已经从自己的途径了解到我们的玩法,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才能看见胜利的可能性,否则……死!如果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噢,燐!」
这是一次赌上性命的旅途。可惜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燐淡漠地点头,「我接受。」
双胞胎分别拉开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一左一右地躬请他入内:「欢迎来到我们的游乐园,尊敬的主人。大家都久等了呢!」笑靥如花,低顺的眉眼里掩藏着杀戮前的山雨欲来。
门后,一望到底的幽深走廊,穿堂风从破窗的大洞里灌进来,把螺丝松脱了一半垂下来的灯管吹得吱吱呀呀地摇晃。
的确像个阴气很重的地方。
燐轻哼一声,随之跨入门内。他不会输。不可能会。至少在那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三年前的楼梯还是窄小的样式,刚好容纳两个人手牵着手并排走过。
双胞胎把燐挡在了身后,各自手里握着一把铮亮的裁纸刀。
单脚踏上一阶,她们回头朝他一笑,「不用担心。我们的手脚很俐落,会一刀了断你的痛苦,如果你输了的话……而且,即使去了那个世界也不会寂寞的,那里有很多同伴在等着你。」
燐不置可否,稳稳地提着自己的书袋。
傍晚16:56,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只有三分钟的时间到达顶楼。
死亡游戏,正式开盘。
「提问!
你所以为的你究竟是谁!
你所谓的正义究竟是什么!」
进攻是由双胞胎左侧开始的。
「你问我是谁?呵……
目前,康平镇的23万分之一,第九附中的三千六百分之一,高二(A)班的五十四分之一。」
裁纸划到眼前,尖锐的刀锋挟卷寒气从鼻尖扫过,燐闭着眼向后退了一步,便轻轻巧巧地避开了她冲过来的身体,反手把皮质书包砸上她的肩膀。
游里脸色大变,「游希!」
她抱着软绵绵无力的手臂坐在地上,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愤怒地瞪他:「太狡猾了!」
微微一笑:「你们不是早就知道,我跟那些蠢材不一样。」怎么可能会徒手任人宰割!
燐提着书包,转身往上跑。
「哈啊,不过如此而已嘛!我知道你们必然会是这种反应。
现在轮到我了。
三年前的案子你们还记得吗,不需要我提醒吧。
如果纯粹是因为想要欺负人的借口,我可不喜欢听到!
把一个人所认定的自己能生存在这个世上的意义完全扼杀掉,然后在她脑中植入生的痛苦已经完全无法承受的念头,你们所做的事情比杀人要恐怖多了。」
游里抢过妹妹手里的裁纸刀,蹬蹬蹬地追上去。
第一个一分钟很快过去了。
16:57。
「回答!
三年前有人亲眼看到是你杀死了她,还伪装成她自杀的样子逃过了法律的审判!怎么反而说是我们陷害她!你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虽然不得不说,她的死让我们很开心。只要她死了,和真就只能做我们姐妹的所有物了。而且,也就是因为你的杀人手法,让我们找到了新的乐趣!
提问!
根据『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人都是身负原罪而诞生的。那么罪民我等,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游里的体力和身手出奇得好,后腿的弹跳力更是惊人,比起成年男人来也毫不逊色。在二三层交接的平台上,过于沉重的书包带动燐的身体向前倾倒,他的脚跟滑了一下,下一秒身后袭来森冷的风。
哐!清亮的撕裂声后,裁纸刀划过的地方开了道齐整的口子,露出里面的铅块。
游里喘着气站定,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地上的他,「回答。」
「
我们不过是以爱的名义,制造出的罪孽之身。没错,是『我们』。
应当受到审判的罪民不止是我。
如果死亡可以终结这一切……不对。简单的死亡终归还是无法消除罪恶的。无论何时都深深明白这一点的我,所以至今还苟活于世。在罪孽消弥之前……
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原罪吧。」
不知是燐的回答里有某句话触动了游里,第二个一分钟就这样在她的沉默里流逝。突然,她发出一声惶然的尖笑:「嗤。无趣!去死吧去死吧,你这个真正的杀人犯!」
在第二刀落下前,他一脚踹向对方的小腿,就地滚开。因动作过猛而无法收回俯冲之势的她身体继续向前倒去。裁纸刀自手中滑落,弹跳,刀尖反转,一切像慢动作般。
噗!游里睁着眼睛倒在地上。缓缓地,一滩红色从她身下洇染开来。燐惊魄未定地爬起身。
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游里,你怎么了?」
第三个一分钟,已经过去了很久。
傍晚,17:22。
燐拖着一腐一拐的腿走出来。
顶楼的风很大,等待已久的人坐在女墙上看那片夜色中的树海,白衬衣的下摆悬风飞扬,干净得一尘不染。
传说中的歌多帕社长和真本人,一付干净无辜的样子。他从没有亲自动手杀过谁,但又的确间接害死了很多人。
「这次的合作很愉快。」燐说。
看到是他出现,和真脸上也没有惊讶。或许有过,只是夜色太深,燐没有发现。又或者,骤然失去珍爱之物的伤痛经过长久的时间沉淀,已经可以冷静地谈论并回忆。
「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和真转过身体面对着他。「那件事后,所有人都在怀疑我。不是我做的……但是,是谁动的手根本没有任何区别。最终让她失去继续活下去的信念的人,是我。」
我只是太喜欢她了……和真社长的最后一句话。
终于结束了,这场噩梦。
黑影由天而降,撕心裂肺的惨叫扬空直起,刺破了初等部大楼的冷清。
燐由天台探出脑袋,少女正好仰起苍白的脸。他挥手,她倏地转身,在校道上拼命地奔跑起来。
第二天,歌多帕成员集体跳楼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校园。
燐照常来学校上课,坐在他后座的少女揣着小心,仿佛只时刻惴惴不安的小兔子。肿如桃核的眼睛,红通通的鼻头,都证明她整夜没睡好。
燐的出现让她惊讶了下。见他满面泰然自若地拉开椅子坐下,她复杂地盯着他的背影,半晌,用笔头戳了戳他的肩膀,低声提醒道:「有警察来我们学校了。他们是来调查……那件事的。」
「所以?」燐偏头。
「……快逃吧。离开这里。」
他没有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在为他担心吗?燐笑不出来:「只要你不说,有谁知道我们昨天见过面?」
花见顿时噎了。
燐确认似地向她寻求答案:「你不会说吧?」
「……」
「喂,不会的吧?」他再次问道。
「……对不起,我从不说谎。」她别开眼难过地望着窗外。
「你相信我没有杀人吗?」
「我明明看见……」她嗫嚅道。
「不,你什么都没看见。你什么都没看见。你要相信,这只是个巧合。」燐说道。
花见一怔。
的确,她既没有亲眼看见他把裁纸刀插进游里的身体里,也没有亲眼看见他将和真推下天台。事实上,她只听到游希大喊了一声『姐姐』,便远远望见一具身体跃出了窗口。
同时,少年的身影由天而降,在短暂的一瞬间,身体轻飘飘的如羽毛旋转飘落般优雅,再没有比这更高贵的死亡姿态了……直至,他的颈子折断在水泥坪上,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斑驳的骨节似盛开的百合花。或许,所有跳楼自杀的人意识里都曾被灌输过这种妖冶惊悚的美学。
望着前方悠闲的背影,花见骤然发觉自己的掌心正滚烫滚烫的。某个印象在头脑里若隐若现,她嗓子发干,张了张嘴,声音是喑哑的。
她想说点什么:是的,不是他,凶手不是燐……
忽地耳朵里鸣声大作,她脑海中渐渐成型的真相似信号不稳定的电视画面般,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神秘电波扰乱,绞碎,散成跳跃的雪花。
大脑空白一片!
到第二节上课时,燐和花见被地中海叫了出去。
九中的小会堂被警方临时征用,作为他们的审讯大厅。门口站着一排学生,有不少把校服穿得吊里啷当的青春叛逆期学生,便显得衣冠整洁的燐和花见如鹤立鸡群。
面白小巧白净的花见站在人群里更显得扎眼。
往常在校园光荣榜上见到的脸陡然变幻成肉眼可见的真实,优等生向坏学生堕落什么之类的,明显比别人自杀了要好玩多了。
鉴于有当事人的班导全程随护,又兼有警察在场,他们像只蚌壳闭紧嘴巴,不甘的视线来来回回扫过花见他们所站的角落:呵,和真都死了,那么她……
经过仔细的排查后,这些都是昨天在跳楼事件发生后最晚离校的学生。一切为了办案。警察把学生逐个叫进去,等待的时间稍微有点长,有人焦躁地啐了一声:「要不是和真家里有钱,这些人哪能认真办案!」
花见低垂着头,努力把自己缩在别人的阴影里。燐很快察觉出这种微妙的气氛,低头看她一眼:「没事吧?」
她惊慌地抬起眼睛,满额细汗,眼神也闪烁着,面颊闷红。
燐审视半刻,突然扯住她的手臂带到自己身后,在身体和墙壁之间隔离出一片无人能打扰的小空间给她。
地中海这时表示自己下一节还有课,就不能继续陪他们了。
「燐,你是男生,要好好照顾我们班的女同学!等下叫到你们了也别害怕,身正不怕影子斜!老师是绝对相信你们的!」
少年冷淡的眼神令地中海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看一眼他身后护着的人,他才走开。燐朝他的背影唾弃地吐出一口气。
「谢、谢谢……」瑟抖着的少女忍不住轻轻贴上他的背,哽咽着道了句。他又帮了她一次。
「书本教我们『施恩莫忘报』,不过我可不是圣人,没那么伟大。」燐开口。花见僵了僵,眼泪悬在眼眶里,欲坠未坠。
「……好。我明白了。」
她妥协了。
这反而令燐觉得有些意外。
警察询问的都是些例行公事的问题。
比如:「案发当时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有谁可以证明?」
燐坦然地回答:「那天下午轮到我跟班上的另一位名叫梁花见的同学一起值日。打扫完卫生之后,我就直接回家了。」
「梁花见?」听到这个名字,耷拉着眼皮的他们有了反应,正色起来。
「是的,她可以帮我证明。」
「你们打扫卫生需要三个半小时这么久?」
「我们在谈论一本书的故事内容,一时忘了时间。」
「什么书?」
「子夜的『罪民自述』。」
面面相觑。
「那是一本网上很流行的恐怖小说。」不知谁解释道。显然警察的思维也与时俱进了,如果没有下一句「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尽爱看这种不入流的杀人故事」会更好的。
他们嗡嗡低语起来。
少年漠然:「我的爱好不需要别人来评判。」
警察肃整面色,「你还是名学生,以后少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小说!」
燐扶了扶眼镜站起身,双手插在裤袋里。
「我可以出去了吗?」
接着是花见。
「好久不见,梁花见同学。」破案组的队长说。少女本来肤色就白,这下更看不出什么变化。「在所有嫌疑人里面,最有杀人动机的就是你了。」
「……不是我。」
警察恍若未闻,翻着过去的卷宗问道:「梁花见,你认定死者是杀害你妹妹的凶手,所以这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杀了他报仇,是吗?为此,你还专门研究过各种侦探推理小说,寻找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犯罪手法。我说得对吗?」
花见紧咬着唇低下眼睛。警察有些时候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交代。最后被带走的犯罪嫌疑人依然是她。
警察押着锁了手铐的少女由他面前经过,她看见他,目光闪了闪,开口:「你快走吧。离开这里,燐。」
梁花见……燐站在小会堂通往校门的必经之路,背抵着墙,默声念着这个名字,一遍一遍一遍。花见、花见……
燐的后脑勺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