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局的审查室里,花见接受了警察的第二次审问。
「把你是如何杀害死者的,详细地说出来!」
「不是我。」白炽灯光打下来,刷绿漆的桌面将光线反射到少女脸上,她垂着眼帘,眼波纹风不动,无惊无惧,
「烦请配合我们的工作,梁花见。」他甩出一本书,『罪民自述』。「你的杀人手法完全是摹仿这本小说上所描写的情节:被逼跳楼,伪造遗书,自杀假象……并且,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的杀人动机。」
「不是我。」
她平静的反应令对方气急之余升起一股挫败感。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淡定的案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也倒罢了,偏偏……
「既然你坚持说不是你杀的人,那就拿出证据来证明!」警察深信,即使她不是真凶,她也肯定知道些什么线索。
「……不是我。」
审问毫无进展。
花见被关进拘留所的牢房,同牢的还有几个女暴走徒。她们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耳朵鼻子上穿了环,还穿着露脐装。见到花见,如见到惴生生小白兔的大灰狼,眼睛都发绿光了。
花见低垂着头穿过环伺的狼群,抱着手臂缩在墙角的阴影里。精铁打制的牢门咣地合上,听到这响亮的碰撞声,她抖了抖,把身体团得更紧。
「你是犯了什么案子进来的?」其中一人尝试着攀谈。
这个一看就是学校里的好学生老师眼中的乖孩子的少女,干净整齐的校服,乖巧隐忍的模样,有些人天生就散发着让别人产生忍不住想要蹂躏或者亲近欲望的气息。
「……喂!问你话呢!没听到啊!哑巴了!」有人愤慨地走过来,踢了沉默的牢友一脚。阴暗中抬起一张惨白的小脸,她蹭地后退一步,惊骇地叫出声来。
「鬼吼鬼叫些什么?」冷声斥道。
「怎么回事?」又一个人走了过来,脚踩着十寸高的长筒靴,黑色鞣革包裹着修长双腿,酒红色大波浪卷长发一直垂到了膝弯处。
蹲身扳起她的下巴,端详了下,神色凝重起来。
花见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眼晴发花,冷汗直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便倒了下去。
拘留所白天便是阴森森,到了晚上更是寒冷。
不知道是夜里几点了,花见深吸了一口气,倦倦醒转。她感觉自己脑袋里嗡嗡嗡地响像要爆炸开来,身体则被束缚着,动弹不得。
「别乱动!」一只手臂稳稳地把她锢在怀里。这个怀抱那么温暖,那么柔软,在这么寂寞阴暗的夜晚,对方的心跳声也显得格外沉重有力。
「你可以张开眼睛。但千万不要往后看。」耳后,一个冷漠的声音这么告诉花见。温温的气息吹过她的鬓发,撩拨得酥酥麻麻的痒。
「……燐?」花见神经绷紧,眼珠子骨碌扫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身体。「你、你不会是……」
「别回头!」那个声音再度告诫道。
「燐?」
「她们没有死。」
他的解释令花见松了口气,「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和真已经死了,游希跟游里在昏迷中,她们永远不会醒来。警察找不到任何证据的。你不要认罪。」
「那你怎么办?」
「你连自己的事情都顾不上了,还管我?」
「……」
「我告诉过你,是我杀了月见。你忘了吗?」
姐姐过世之后,再也没有跟其他人这样说过话了。虽然他说他才是杀死姐姐的凶手……不可能吧,不可能是他杀了姐姐吧……
「我不相信。」至于对他的这份信任和笃定究竟是从何而来,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了。燐,总是用口是心非来掩饰自己的温柔。
「你应该相信我。」那个声音沉默了,叹息了,遥远了,淡去了。「你会没事的,梁花见。」
「……燐?」等花见回过神来,只有清泠泠的月光穿过高高的通风窗射进来,被锁在地上一格淡薄的栅栏影子里。
忍不住回过头,酒红色长卷发拢在少女的面颊边,嘴角还有一颗小痣。就是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了整个夜晚。花见不自在地动了动,却把对方给弄醒了。
大力按住怀里不安份的人,不耐烦地冷瞥一眼:「醒了。」
一只冰冷的手覆上她的额头,凉凉地慰贴着,舒服得令人想叹息。
「终于退烧了。」她将手收回。
以上,是花见在拘留所待的三天里,她们惟一一次对话。
第三天下午,梁氏夫妇凑齐了钱,托了关系,把养女从拘留所里弄了出来。
警察依然找不出证据来证明死者非自杀。死者的遗书也经过专家鉴定,确实是本人亲手书写,排除了笔迹伪造的可能。
和真是自杀的。
他的家人纵使财大气粗,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更何况这种丑闻对于家族生意的经营会有一定程度上的消极影响。
另外,花见是学校里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诬赖她杀人已足以构成诽谤罪,花见的养父又是圈子里知名的律师。
综合考量之下,两面不是人的警方只好将一切事端抹平,恭恭敬敬地送花见出门。
回到家,梁母拉着花见的手,泪水涟涟。「小晴,你瘦了。你受苦了,好孩子……」
「好了,人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梁父给了花见一个眼神,她动作僵硬地上前拥抱养母,安慰道:「妈,我没事。不用担心。」
她是一个柔弱美丽的女人,能充分激起男性,甚至同性的保护欲。
她称『花见』为『小晴』。
因为在她心里,永远只有一个女儿——她与丈夫的第一个孩子,十八年前胎死腹中的梁素晴。
月见跟花见一样,来到这个家之后便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月见八岁时,梁父把领养来的她交给整日神不守舍的妻子当成亲女抚养长大。
后来月见的死成了不悬的谜案,妻子再一次受了刺激,神色恍惚。梁父不忍,重新回到孤儿院,又收养了跟月见有四五分相似的妹妹,花见。
在家里休养了几天后,花见重返学校上课。如果不是班导亲自打了电话到家里来催人,梁母是不肯让花见这么快去学校的。
升上高三之后,课业会更加繁重。
梁母心疼地收拾了一堆据说是「小晴喜欢的零食」塞进花见的书包里:「如果觉得应付不来的话,就干脆别去考试了。我跟你爸爸说说,我们安排你出国留学。」
「就算出国也还要考试的。」花见轻声道,把大袋的薯片跟话梅一样一样拿出来,腾出地方来装书本。
「还是出国吧,这一门英语你向来拿手。只是你心里压力不要太大。」
「妈,我没有觉得压力大……」
「妈妈跟你说啊,你一个女孩子,我跟你爸也不要求你出人头地,成龙成凤。只要平安健康,再嫁个好男人,把孩子养大,这也就够了。」
来自养母碎碎念叨的亲切,如果不是只对着『小晴』的话,该有多好。但花见明白,如今应该满足,自己不能太过贪心。
「我去上学了。」她提着书包和笛袋出门,梁母立在院子门口目送她离开。沿路的墙上攀爬着八香藤,开了串串白花。
花见慢步走着,听身侧车如流水马龙,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悲凉。世界虽大,她却无处可逃。姐妹俩都重复着这相似的、可笑的、惹人悲叹的命运啊……
花见回到学校,发现燐已经离开了。
她等了一个预备读的清早,直到上课铃响那一刻,一个酒红色长卷发的女孩子旁若无人地走过来,在前面的空座位坐下。
那是燐的位子。
花见看了周围毫无反应的人群一眼,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对方的肩膀。
「什么?」声音中性悦耳,偏磁性。
她侧过脸,嘴角长着一粒小痣,嘴唇也涂着橘红色的唇膏,看上去超乎年龄的成熟。「你刚才想说什么?」
摘下耳塞,冲花见挑眉,嘴角边的小痣在她张嘴说话的时候,不经意间抿进酒窝里,浅浅地蓄着撩人心扉的野性美。
花见蓦地回想起来,她在拘留所里见过这个女暴走徒。
「你想说什么?」
眼见对方脸上流露出不耐的神情,花见急忙收回手,深深地垂下头,声如蚊蚋地道谢。
原本漠然的眼神掠过一丝异色,女暴走徒开口:「你叫我阿僮吧。」
阿僮是班上新来的转学生,淡定强势,同时漂亮得一塌糊涂。
刚来的时候,不少人费尽心思想把她弄上手。令人跌破眼镜的是,她仅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便在九中打遍混混无敌手,成功地取代了曾经的和真,成为新的大姐大。
自那之后,阿僮走在九中全市知名的月桂校道上,再也没人敢叫着『小妞,给爷笑一个』上来调戏她。
花见就没那么幸运了。
第无数次撞破大灰狼妄图拐跑小白兔的情景,阿僮把不识相的登徒子胖揍一顿,剥光倒吊在树上,从此更是声名大噪。
「别老一付软柿子的样子,是个雄性生物都忍不住想欺负你!」阿僮恨铁不成钢地怒道,对花见逆来顺受的个性尤其看不顺眼。
「哈啊?」小白兔傻傻地盯住她,眼睛红通通。
糟糕了,她也忍不住了……阿僮抚住鼻子,倏地掉过头,重重哼出一声。花见以为她又惹对方生气了,缩头把长笛和书包拢在怀里,一时手脚发凉。
阿僮其实面冷心热,对花见多是照顾,直接对外放言『梁花见是僮姐罩着的』。从此花见变成了阿僮的小尾巴。又或者说,阿僮心甘情愿地做着花见的护花使者。
至于燐呢?燐再也没有出现。
没有人告诉花见他的去向。仿佛生活中从来没出现过这个人,那晚神秘出现在拘留所里的声音,也让花见不敢轻易地深究下去。
燐帮过她一次,与她的交情仅止于此。
高二的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于今天下午五点整。由明天开始,她们就称得上是真正的高三备考生了。高二升高三的这个暑假,班上投票决定,要举办最后一次疯狂的『试胆大会』。
到了约定好相聚的那个晚上,一群人来到河岸边。
夜色无边,水波粼粼。防波堤下的空地长着一丛一丛茂密的芭茅,风一吹来,便窸窸窣窣地摆动枝叶,像有谁在暗中窥伺,窃窃低语。
他们扛来大瓶的果汁饮料和啤酒,还带了许多小零食。往沙地摊开旧报纸,二十多个人围成圈坐下,一人说一个鬼故事,夜风清清凉凉的,十分解暑。
轮到阿僮时,她把『青行灯』的游戏变成了『真心话大冒险』,没有人敢提出异议。事实上,这才是『试胆大会』的高潮。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众人起哄阿僮。
她挑眉,富含野性的笑容里放大着桀骜不驯:「真心话!」
因为贪凉而把头发挽成大髻盘在脑扣,簪了朵雪白圆整的和纸茶花,一缕酒红色的长卷发蜷蜷地伏在她肩膀上。她穿着一套淡白深蓝条纹的男式浴衣和服,帅气中见一分柔美。
阿僮还送了一套同色系的女式浴衣和服给花见,清清淡淡的蓝色,绸面如光亮的上等瓷器。花见把浓密的鬓发撩到耳后,别了一枝新摘的栀子,清新素雅似一抹山月。
「我选真心话是要听听你们的真心话!」阿僮身上清凉灞冽的气息被风吹开。她伸手揽过身边安静了一整晚的花见。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阿僮问,眼神温淡,教人体味不到她有多迫切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或者这只是一个玩笑。
一瞬间,花见想起那个清瘦的眼镜少年。
像燐那样的……如果她有那个勇气开口,答案一定会是这样的。
见少女垂眉不语,白净面庞慢慢染上蔷薇般粉嫩的色泽,阿僮眼底风云翻涌。所有人屏气凝神,努力淡化自身的存在感,怕吓着了花见。
「……我可以不回答吗?」许久,听见她轻涩的声音。
人精们顿时明白,她心里藏了一个人,所以才会这样难以开口。花见抬起眼睛,阿僮接收到她的恳求眼神,松开了手臂。
「真心话和大冒险里必须选一个。」
「大冒险吧。」
「那就亲我一下好了。」
只是亲她一下而已呀……花见很快作了选择。她直起腰,攀住阿僮的肩膀,臀部离地,整个上半身往前倾去。
她突然转头,接住了花见的嘴唇。
两人不约而同地怔住,花见的心跳暂缓了几拍,只见淡淡的月光,淡淡的风,还有对方淡淡的眼神。
她顿时反应过来,脸也火辣辣地烫了起来。这是个微凉的、柔软的、带着薄荷和栀子清香的、甜蜜的、纯属误会的,吻……
阿僮像没事般移开脸。
「我们来放烟花吧!」不知谁大叫了一声,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几道人影爬起身,走到堆成小山状的塑料袋前。负责采购的人从里面拿出一大捆线香花火,立时被调侃了:「这是女孩子才玩的玩意儿啊!」
他红着脸反驳:「只有这个最便宜嘛!」
线香花火又称仙女棒,细细长长的一枝,点燃后吱吱啦啦地爆溅出灿亮的火花,像溅落的星星一样美丽可爱。
女孩子尤其喜欢,跑上去能抢几枝便抢几枝,接着人群散开,防波堤的草丛里升起稀稀拉拉的星光,随草波逐流。
阿僮拉起犹自怔忡的花见的手,开口向别人讨了两枝,牵着她远远走开。
花见有些排斥她的触碰,努力抽回自己的手腕,「你要带我去哪里?」
「嘘——」阿僮回头神秘地笑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放轻脚步。
两人身后的火花噼啪声越来越模糊,风送来草丛下虫的奏鸣,高低错落似一曲俏皮的童谣。终于越来越远了,听不见别人了,也看不见了……
阿僮蒙住她的眼睛,「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噢!」
花见依言阖着眼睛。
夜风很大,呼呼地擦过她的肌肤表面。四周是静寂的,只听得见风声,连虫鸣都变得悠远而婉转。
还有、还有……
烟花在噼哩啪啦的声音。
那股子静谧像要渗入花见的五脏六腑里。
「好了!」
她再次睁开眼睛。
举目望去,天地空明,澄澈似海。云朵无声地疾速流淌着。青色月光将一条蜿蜒入草丛的小路照得明亮。
而阿僮便站在小路的尽头,手臂举高燃烧着的线香花火,专注地望着空中绸带般盘旋的绿光河流。
花见惊叹得失去了任何语言,双腿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阿僮没有看她,只有一个剪纸般的侧面。
在疏朗的月色下,鼻梁挺拔的线条如兀立的山峰,刀刃一般破坏了那由小刷子状的眼睫毛以及柔润红唇所拼凑成的柔美韵味。
一只,一只,又一只,萤火虫由黑暗的草丛中飘了出来。
无数的绿色微光拖曳着晕开的尾影,极其缓慢地汇成一道,旋转着,飞舞着,卷向瞬息变幻陨落的火光。人造花火悄无声息地熄灭了,湮没在华美绚烂中。
深邃宇宙,浩荡银河,投落于世间一方小小剪影,然后在飞萤扑火,焚身自燃的决绝和勇气里,化作四散烟尘。
在它们消逝的那一刻,并肩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动容。
静默片刻,阿僮盯着花见的眼睛,平静说道:
「
梁花见,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次。
我一直觉得你很好。
我喜欢你。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
」
沉默良久,花见在对方隐藏了无数情绪的深邃目光中强持镇定地开口:「我希望,是像好朋友那样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