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灵异十方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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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壹札 树樱 尾声

七月的一个下午。

小梨抱着一盆白花疾步冲进蝉鸣声声的森林,朝山径斜坡尽头的岁云观跑去。

她跑得急,且满头大汗,挂着一脸兴冲冲的表情,是那种不管不顾一股脑往前冲撞的兴奋。果然还是个仅十岁出头的孩子。因此,也一直没有发现,当她推开岁云观的大门时,一圈淡蓝色的光迅速地湮染晕开,之后又恢复原状。

那是结界的光芒。

外面骄阳似火,夏日里的岁云观却正是树影清幽的时候。烈日之下,玲珑亭旁边种植的修竹林缭绕着未名的轻烟,洒落满地疏枝细影。正适合避暑。

「人妖师傅!人妖师傅,开花了,花开了——」当小梨一路大叫着跑了过来,一如既往地,岁云支着手臂斜倚在亭子中的梨花木短榻上,手持一卷不知翻了多少年却永远没有翻页的书册,任由身下薄透的青色长衫委地,自清凉无汗。

意外的是,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小梨从来没见过的银发男人在。

岁云正在待客。

「人妖师傅,我、我……」小梨喘着气,紧紧抱住怀中盛开白花的盆栽。「我、我……你看!」激动得说不出话的人干脆把花盆往他面前一送。

榻前的小几上搁着三脚香炉,一缕檀香入空,却被她带进来的风吹得渺然斜斜。亭檐下挂的那排鸾铃也似乎受到感染,叮叮当当地晃出铃音。

岁云长眉一挑,看着眼前花盆里枝条疏长花苞如玉的植物,眼睛里似乎蓄起笑意,之前的阴翳因她的出现而一扫而空。不等他说话,旁边已经有人轻轻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

小梨无暇他顾,只是紧紧盯着岁云的眼睛:「你答应过我的,人妖师傅!如果我把花籽种到开花,你就告诉我故事的结局!你看,它终于开花了!」手上一空,盆栽被人抱走了。

「你是怎么办到的!原来真的是白色的花,白色的……白……」岁云的客人抚摸着洁白如玉的花苞,显得比她还激动。

小梨不解地看了一眼,心想这人真是无礼,但心里半点火气都在看清他的面容时烟消云散了。真是赏心悦目的人啊。

「人妖师傅,他是谁?」小梨问。

「只是过路的。」岁云淡笑道,俯腰添了杯茶,递给跑得满面通红的她。

「过路的陌生人你也放他进来?」

「来者皆是客。」岁云微微笑着,抚摸她的头顶,她一脸极其担忧他的人身安全的表情。尤其是他长着这样一张能够招蜂惹蝶的脸。他一边暗觉好笑,一边安抚道:「原谅他的一时失态吧。平时不会这样的,不过……」他摸了摸眼角,似乎想起些什么:「要说以前,这家伙还确实是很爱哭呢。果然,是因为从小被当成女孩子养大的缘故吗?」

「什么嘛——」小梨习惯性地鼓起脸颊。人妖师傅的意思根本就是,其实他原本就认识这个莫明其妙的外国大叔。她的目光一直往他头上瞄,努力研究他那头长得将近垂到地上的柔顺银发,平时到底是怎么护理的?

「啊!银发十八——」说到这个,小梨又想起岁云给她讲的那个故事了。大结局的后续她还没听到。这也是她来时的目的。

抱着花在一旁抽泣的背影突然顿住,竖了竖耳尖,回头,还挂着两行泪痕,却满面严肃地更正她的说法:「他的发色才不是银色。」

「大叔也听过人妖师傅的那个故事么?」小梨比他更惊奇。

对方眨了眨泪湿的漆黑眼睫,满面迷惑,同时却摇头:「什么故事?」

「就是银发十八!你认识故事里的人么?你也知道银发十八?」

「……为什么十八会变成了银发?」他茫然。

「慢着!」小梨咬着食指苦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怀疑地看了岁云一眼,他只是朝她微微一笑,却什么都没有说。后来,当这位美大叔千恩万谢地抱着盆栽离开,时已黄昏。

一大一小站在岁云观前,望着那银发男子抱着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平添一丝伤感。

「天色晚了,你也回去吧。」岁云转身。

小梨扯住他的袖子,不依不饶。「你还没告诉我十八跟目莲的结局呢,人妖师傅。我们的约定,约定!」

「真的想知道?」他低头无奈。

「他们的结局不太好么?」女童敏感地捕捉到他语气里的怅然。

「真是敏锐的孩子,这样喜欢追根究底……你不喜欢我上次给的那个结局吗?那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用力摇头:「才不信!人妖师傅一定是在骗人了。总觉得故事不可能就这么结束的!」

「那么你觉得应该怎样才算结束呢?」岁云好笑地反问这从来便好奇心过重的孩子。「」

小梨哑然,一时说不上话来。只固执地重复:「可是,人妖师傅明明跟我约好的!」

岁云抚摸她的头顶:「好吧。不过,听完别怪我惹你哭。」

*

……目莲不知道自己事后是怎么睡着的。

再醒来时,已经身处陌生的地方。

她是被一阵咳嗽声吵醒的。坐起来,身上的数件薄衣一一滑落下来。昏暗的洞穴内火焰摇曳,空气冰寒。洞外寒风呼啸,大雪纷纷。

「我真的离开浮图城了?」

「当然。」旁边传来少年清润的声音。

十八将拳头挡在唇边,压抑地低低咳嗽着。

目莲像是不知道寒冷,赤脚走到洞口,手指伸出去,接了一片洁白无瑕的雪花。很快就融化成了水。奇妙地看着自己湿润的指尖,表情纯真如人类孩童,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气候温润潮湿的浮图城,更不知道世上有雪这种东西。

她转身:「白先生……」

「我现在的名字叫十八……你可以继续叫我白。」少年仅披了一件薄棉外套,正坐在火堆旁卷艾草烟,时不时举起烧酒瓶灌一口。

歪头看着他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影,她不由微微一笑。

「我想起来……白,是我被魇师收养之前的名字。」就着火堆的火焰,十八点燃了一枝新卷的驱魔烟。忽然又想起自己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妖怪是不会喜欢艾草的味道的。

手又放下。

目莲看着他默不作声地把烟熄灭。

「雪停了我们才能启程。今晚就在这里暂住一晚吧。」十八裹紧外套,靠在洞穴的石壁上,阖眼,很快洞穴只余他平静绵长的呼吸声。

目莲抱膝坐在离火堆较远的角落里,静静望着少年安静阖目的脸。虽然也是人类,却不像他们一样害怕它……离开浮图城,他要带它去哪里呢?未来会是什么样的……目莲把身体蜷缩成一团。

原本以为已经睡着的人突然开口,平静地告诉她:「目莲。外面的世界并不像你憧憬的那么美好。或者比浮图城的状况更糟。环境破坏,生态失衡,生存环境恶劣……而我也未必可以做到像你曾经的师傅含樟那样,细心地照顾你。」

「白先生……」十八睁开眼,看到立在自己面前眼含泪水的目莲。「您说过,会保护我。」

「当然。在我有生之年。我会始终记得我的承诺。」抚摸着它的脸,他淡淡微笑着。

但是啊,人类是有始有终的生命。会生病,会衰老,会死亡,跟寿命延长的妖怪是不一样的。总有一天,他也会离开它……到了那时,树婴也会为了他难过吗?

那样的事情,就留给未来去验证吧。无论如何,他感激有它相伴的余生。

天明时,少年魇师十八带着小跟班踏上新的旅程。

多年之后,在他临终之前,向已经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妖怪提起一件久远之前的事:

——我听说,树婴这种天生的人形妖怪,如果为它举行万人祭,最终可以变成真正的人类……

那么当年,含樟是……

好不容易听到了故事结局,小梨却没有半分心满意足,只能两眼泪汪汪地离开。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是你自己一再坚持的。」岁云在她身后喊。

女童头也不回,朝他用力甩手表达自己的忿忿然。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岁云转身进入岁云观,面上仍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已经把故事里的「十一年」改成「多年以后」这种模糊的概念,也算是一种完满了吧?故事总会完结,但失去了最爱,这漫长了无尽头的余生,树婴却该如何度过?

*

「我只是想帮他完成他最后一个心愿……想让他最后再看一眼……」阳光穿过竹枝的细缝,在他身上落下许许多多的清光碎影。那头世人罕见的银发便垂在腕边,一时流光溢彩,轻烟四起,将他妖异的面容衬托得十分娟丽。

「这七月天,你能上哪找如意花给他?不,应该说,如今的世道,你还能找出几个胆敢培育化生木的人。一个不慎,种花人便会堕入妖道……」写故事的人执笔良久,染香笺上字迹飘逸俊秀,黑白分明。

「我不想让他带着遗憾离开……如果实在不行,就由我自己来做吧。」茶已凉透,水中浮着竹叶,杯上写了芙蓉,多少意境,分毫不动,一直停在几沿。

「别做傻事……凡事只能随缘,无法强求。想看如意花也只是他的借口。他是故意把你支出来。他不想让你亲眼看着他咳血而死。」

「我也知道这是借口。」茶烟渺渺后,一点水光划落。「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对我这么温柔……咳症也是因为当年……我也不想让他即使到死,也还在为我担心……我能为他做的,就只剩下这个了。」

他不知为何,一时心有所动,笔尖一点墨便滴落在纸上,缓缓晕开了去。

——我能为你做的,也只剩下这个了。

记忆里,有人分花拂柳自小径深处走出来,似乎也对他说过这么一句。怡然的面容在时光里静好如初,唇边淡笑开成不败的莲花。千年之前……

岁云一时叹息。心已乱,再无抄录的心思,只好就此搁笔,吹开一纸墨香。

穿堂风把屋檐下的陶瓷铃铛吹抚出叮叮当当不成规律的音响,是他的客人来了。不久,庭院尽头的小径传过来蹬蹬的脚步声,还有女童的声音:「人妖师傅,开花了,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