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盯着门口的走廊发呆。
手里,千岁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十八,我知道以你自身的能力,即使不跟妖怪订立契约,也会成为一名出色的驱魔师。
但是,是命运让你天生拥有「魇」体质……
也许冥冥之中跟你结下缘份的妖怪,一直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待着你。为了与你相见……
或许你不需要它的守护,但你却是它存在的理由。
所以,请你找到它吧……」
半夜,实在睡不着的十八推开木门,走到门口盘腿坐下来,靠着墙壁上点燃了一枝驱魔烟,一直挟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目莲不知何时来了。站在走廊尽头,面色苍白地望着他。天上一轮满月,洒落满地清光。那张娟丽的面容在夜晚的雾气里若远若近,始终难看清楚。
「白先生……」
「目莲?你怎么来了?」十八站起身。
「……快逃!」
「什么?」十八没听清她说些什么,「出了什么事?」
「快逃!」她短而急促地尖叫起来。
从目莲脚根处抽出无数淡白色带刺的植物藤条,顺着她的身体曲线往上攀延,小腿,腰间,手臂,脖子……牢牢地锁住了她的身体。她痛苦地咳嗽起来,朝他艰难地伸出手:「快逃…白先生……」
「目莲!!!」「那是幻象!不要过去!」
有人焦急地大喊,从后面紧紧拖住就要冲上去的十八的手臂。
少年回过头,同样是那张熟悉的脸。「……目莲?」
「叶先生,我才是真的!您一定要相信我!」她急切地看着他说道。
十八轻轻皱眉。
「白、白先生…快逃…快……」微弱的声音再度从走廊那头传来。「离开她,她是假的……」
「我是真的!真的目莲!我才是目莲……」身后的女童松开了他的手臂,低声哀求地对他说:「我才是真的目莲,叶先生……我为了你,不惜反抗师傅的命令……」
「不对,她不是真的目莲…她不是…」被纠缠住的另一个目莲嘴里发出孩子呜咽般的哭声,不断重复着这一句。「可是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因为我也不是目莲……」
「我是真的目莲,真的,叶先生……」被反驳的她大眼睛里充满泪水,委屈地看着他。
「摩尼…快去摩尼殿!那里的结界还能支撑一段时间…等到天亮你就快点离开吧…白先生,快点……」那边的她诚恳而哀伤地恳求着,不像作伪的神态。
「目莲?」十八看看前面,又看看身边。
「白先生,快去…摩尼殿……」束缚着她的身体的藤条越收越紧,上面的小刺划破了她的肌肤,手臂上,小腿上,腰间,颈间,不断有鲜红的血流下来……
香甜的血气弥散开来。
他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突然抚开了手臂上的重负,举步往走廊那头走去。
「不能过去!她是师傅假装的!」被挥开的目莲抬起腕子,张口毫不犹豫就咬了下去。清绿色透明的液体自苍白如雪的手腕滑落。「叶先生,我是树婴。血不可能跟人类一样的颜色!那是它们为了骗你出去制造的幻象……」她急得都快要哭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名字的?」他问。
她没了声音。
「目莲……」对上她清澈见底的眼睛,十八有种辜负了对方信任的负罪感。
「叶先生!」她牢牢地牵住他的衣袖,不说话,只是恐惧地望着虫群,目光闪烁。寺院围墙上,浸沐着月光的化生木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蓬勃地生长起来。化生花的花蒂纷纷掉落,一触化便融合成红色甩着尾巴爬行的蠕虫。
「害怕吗?」十八问。
她紧咬下唇。手指始终牢牢拽住他的衣袖。
叽——叽叽——
卷虫妖群匍匐在地上,认定了走廊上的血气来源,由四面八方围过来。它们沿着石阶和柱子爬上走廊,往动弹不得的目莲爬去。
「快…摩…殿……」
血红色流动的虫海覆盖住被白色根须纠缠的目莲。
「快去摩尼殿……」它的声音被淹没。
小山包似的鼓起很快干扁,一只浑身是血的乌鸦摊开翅膀趴在地上。
——是上次救过他的那只乌鸦。
十八不着痕迹地皱眉,双手结印,熟练地布开封印气味的结界。经过上次的攻击意外,他以防万一,早有准备。血气中断踪迹,虫群低鸣起来,互相交换着寻找的消息。在这种诡异的喧哗声中,十八淡淡看向身后的她,淡绿色的眼瞳在阴暗中微微发亮。
「叶、叶先生……」她不安地往后蹭了一步。
确定暂时安全后,十八蹲身,扳正她单薄的肩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师傅要杀你。」
「含樟?」
「她把布农祭变成了万人祭。现在只差最后一个人类了…她选中了你。只有我能进入寺院结界…所以她要我、她要我……」
「那天晚上,在浮图城的街道上,发生过什么事,你知道的吧?」
「我、我…是师傅要我把你的记忆抹掉的。」目莲面色一白,欲言又止。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最后是目莲救了我,是不是?」十八想确定的只有这一点。
「是不是?」他追问她。
「是的……对不起,叶先生,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可是我办不到……」
「这样就够了。」听到她的回答,十八恍然松了口气。「现在,能告诉我浮图城的居民变成活尸的详细经过吗?」
女童脸上的表情变得哀伤。在她的叙述里,故事迅速倒退回几百年前。
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些地方,即使时光前进,而它与世隔绝,不动声色,流传着千年不变的古制。当然,还有人类对神明最纯然的敬畏与信奉。
而浮图城正是这样一个地方。
浮图城居民虔诚信佛。于是每十年举行一次布农祭,奏乐响鼓,神轿游街,以这样盛大的仪式来祭祀被称为佛御前的菩提木。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受了多年人世香火供奉,原本无心的草木竟渐渐通晓人性,久而久之,孕育出妖怪生命——树婴。
于是有一日,守护浮图城多年的圣女含樟在菩提木下发现了一个周身****的婴儿,将它抱回寺院里养育,并为它取名为「目莲」。婴儿身体里流淌着菩提木的汁液,生长得极缓慢,养了二十多年,面容却始终如十岁出头的孩童。
起先人们并不知道目莲是妖怪,后来开始恐慌。
他们逼迫庇护妖怪的守城圣女将目莲交出来,成为布农祭上祭佛的供品。含樟为了保护自己一手养大早当成亲女看待的树婴,最后跟城民作出约定,她保证树婴永远不会伤害人类,并自愿服下剧毒水银,成为菩提真身佛。
谁知,不知是谁故意把化生木的果实供奉给了真身佛。
真身佛成了虫妖生长的温床,这种以血为食的卷虫像瘟疫一样蔓延了整座城。只有同样是妖怪的目莲,因为得到卷虫的天敌菩提木的庇护,才幸免于难。
「那么,目莲,你之前有没有杀过人?」十八问。
要是那些失踪的旅行者都是它下的手,总有一天妖生所会找上门来。那么,即使是他,也庇护不了它。而妖生所?妖生所那是什么地方,也许你又要问了。十八只能作简单的解释。
作为一个秘密存在的驱魔师联合协会,妖生所这几百年来一直监视着魇师和妖怪。一旦出现了伤害人类性命的妖怪或者魇师为恶一类的事件,它便会自动派出协会内的驱魔师或除妖师出面解决,从未有过失手案件。
或许,现在浮图城外的山林里,已经有他们派出的驱魔师在转悠。他不仅是一名魇师,更是在妖生所挂了执业牌子的优秀驱魔师。他必须为了之前被杀害的那些无辜性命负责……十八几乎是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没有。没有。」她连连摇头,惊慌失措地后退,带着满脸泪水。「我没有杀过人……」
「啪——」
清亮一声,她的呜咽被打断。
十八满脸泰若自然而又飞速地将一张镇魂咒拍到她额头上,没有任何预兆地。「叶先生,这是?」目莲清澈的眼睛在半遮半掩的黄纸后迷惑地看着他。
「含樟,一手抚育树婴长大的你,的确是这世上最了解它的人。但是……」
女童脸色霍然一变,满面冰寒。「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十八抬起她的手腕,由她细嫩手指紧攥成的拳头里挖出一条叽叽尖叫的卷虫。一接触到他肌肤上的灵力,它像颗螺旋纹红色高弹球弹跳到廊下,惊起虫群一阵叽哩叽哩的虫鸣。
「这个……」女童哑然。
「含樟,你不该利用目莲。或者说,卷,控制了这具身体的你,为什么要利用这些无辜的人心?」十八淡淡瞥她一眼,右手将左手食指与中指并在唇边,低声念出古老的咒语。
镇命咒纸无风自扬。明蓝火焰腾空。
女童想要挥开他的手,却发现自己身体不听使,冰冷的面孔扭曲起来,眼底透出绿色的光芒。「你想要干什么?破坏我们的布农祭之夜吗?不会让你得逞的……你休想!」
不到一刻,火焰席卷她全身,地上仅余一只冒着热烟的烤乌鸦。
……又是傀儡式神。
不过,那是他意料中的事情。
「摩尼殿?」十八看了一眼夜空,月至正中。
是满月之夜,阴气最重的时候。
这时,被阻绝在灵力结界的虫群纷纷退回化生木的母株,像潮水一般退去,融入植物的根茎中。化生花落,结成螺旋纹的青果满枝。丰厚的化生木落花在空气里很快腐化成血一般黏稠的液体,滴滴嗒嗒地往下滴。淌湿了繁密的绿色枝叶,浸润了果实的青涩表皮。
「糟糕,这该不会是!!!」
十八冲进屋,抽出一直竖放在角落的妖类卷轴,开始查找关于虫妖「卷」的习性记录,借着窗外透射进来的清亮月光,勉强看清卷轴某个角落的墨迹。
虫妖「卷」,与化生木……
卷虫助化生木开花结实繁衍后代,而化生木为卷捕猎食物和提供藏身之处,这是一种自然界中再寻常不过的互利共生关系。所以,化生木身为植物,却拥有动物的某些习性,必须吞食过活物才能开花,想要结实就必须不断地吞噬活物。
到了化生木的繁殖期,虫妖的本体会幻化成花躲在母株无数盛放的化生花之中,吞噬被花吸引过来的活物。有无数鲜活性命的供养,化生木才能在百年之后,化生花落,结出的果实也从绿到褐红,最后熟透成鲜血一般的赤红。
如果说当年有人故意把化生木的果实供奉给含樟的真身佛,那么很有可能含樟……
十八的目光快速地掠过那一行行竖排的记录,满额大汗。
他要解开这些恶妖和树婴的束缚!他想救目莲!
收起卷轴,十八利落地收拢本来就不多的东西,将行李箱锁好上肩,这才大步走出来。
眼中所见,让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走廊之下的庭院,较低洼的地方已经积成血色的一滩。啪嗒的落水声响起,先是三两下单薄的音节,而后此起彼伏。原先缀在枝头的青果一枚枚往下掉,寺院的白墙被溅起的水花染得红白斑驳。
没空理会这些,十八直接穿过长廊,越过地上的鸦尸,往寺院的摩尼殿走去。摩尼殿是寺院的正殿,沿着这条长廊一直走,拐过三个弯,再穿过殿前的中庭,便可以到。
还要穿过中庭。该怎么过去……这些东西怎么看都有些诡异……十八想着卷轴上,关于化生木果实那一段描述:化生花落,结出的果实也从绿到褐红,最后熟透成鲜血一般的赤红。成熟的方式是……
思虑间,他已经拐过了两道弯。
咕噜,咕噜……
水池中突然开始滚出气泡。
十八的脚步停了片刻,观察着池面。混浊不清的水底有东西在翻腾追逐着,如金属划过玻璃那种尖锐的声音刺破本该平静的水面。青果照旧啪嗒砸落,滚得池中水花四溅。落光了果实的化生木枝叶也开始迅速进入腐败状态,空气弥漫着呛鼻的腥味,积水可能上升到脚脖子那里。
转过第三个弯,十八的脚尖刚入水就传来钻心的疼,他连忙收回腿,低头一看,大脚趾缺了一半,血肉模糊地往下滴血。
第一万个人的血……
池水沸腾起来,如虫妖们迫不及待繁衍后代的急切。污水里,一颗颗螺旋纹青果滚来滚去,越「滚」数量越少,体积越大。
「它们到底想干什么?!」十八满身冷汗,把重心放在没有受伤的那只脚掌。他一时怔愕,它们在自相残杀?!片刻后又摇头:「不对,是「蛊生」!」
卷轴上说,被卷虫寄生之后,化生木拥有了动物般的习惯。所以,果实的成熟方式居然是这种……优胜劣汰!
吞噬能力弱的果实会被其它强大的果实吞噬,而更强的果实又会吞噬掉没那么强的同伴,最后留下来的那个,就是最强的了……
水里一团顶着血淋淋的螺旋纹的肉球冒出头,高分贝地尖叫着:叽——叽——叽——
接二连三,水中继续冒出来那一团团诡异的顶着螺旋纹的血红色肉球,上面凹凸不平,长着五官,是紧闭着眼的人类头颅,后面连接的身体却还是虫身。
在十八打量它们时,对方突然张开了眼睛,血红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里面是噬血的光芒。虫身蠕动起来。
十八望向中庭对面,它们前往的方向。
落地的月光被浸染成了血色。夜色下,摩尼殿的大门紧闭着,上半扇花格子窗透出森森的黑暗。
更多的人头虫身的怪物向那边蠕动。
他低头看了自己还在流血的右脚一眼,撇开了他这血气的来源?
难道是目莲在那里?
他抬手伸向背后的行李箱,嗒一声从暗格里揭下自己的木短匕,隐藏在棉衣的长袖下。
他一瘸一拐地走下石阶。
——不要,不要进来……
不知是哪里来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
——不要过来……
他蓦地回头。
摩尼殿正对寺庙的山门,入口处那株高大的菩提木是最鲜明的标志。
他的脚步猛然顿住。是谁了跟他说话?
这是陷阱…去救它…目莲……那道声音拖着轻薄如丝缕的余音消逝。
这是怎么回事?!十八心里迟疑不定,手指握紧隐藏在袖中的木短匕。
在污水中蠕过的人头虫身妖怪也停住了,直起虫身,幽红的眼瞳森冷地望着他。摩尼殿门后,浮现一张张惨白的人脸,它们贴在花棱格子木上,阴沉地审视着他。少年的脚尖不经意地蹭了下,鞋尖划过水发出细微声响。刚好停在他脚边的人头虫身妖怪也蠕动了动,血瞳一眨不眨。
「刷——」利刃破空,十八飞速地扬手,弯腰,蹲身,短匕落下,噗一声刺入螺旋纹肉球中。
腥臭的血溅了满面。
十八袖底一张镇魂咒飞出,抹过沾上污秽的剑尖,哧一下冒出明蓝火焰,席卷了成年卷虫,燃烧着沉入水底。
嘶……带着焦味的黑烟冒出水面,一忽就消失了。
摩尼殿的大门轰然推开,呼啦一下子挤出一群面无表情的活尸,机械性的动作,簇拥着一名精致面容的女人。她同样也是活尸。
——含樟。
「你、是、魇师!」女尸的声音微怒,冰冷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呆板。就像牙牙学语的孩童一般。
「原来两个目莲都是假的么?真是苦心经营……」十八不答反问,他还以为目莲被囚禁在了摩尼殿里。他面色一沉:「就是你们一直在强迫目莲做这种事?」
「是树婴先背叛我们。」
「你们欺骗在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我们是妖怪。」女尸抬手,身后的尸体立即跌跌撞撞地往十八冲过来。「魇师也没关系。你是最后一个祭品……」
十八冷笑,以镇魂咒的符纸拭净木匕上的污秽,「可不要小看了我……」
「你只会成为食物!」女尸弯腰抱起一只人头虫身的怪物,温柔地抚摸着它头顶的螺旋纹,「很快,我的孩子……就会变成人形了……」
「我恐怕它再没有机会修成人形了!」十八朗朗说道,舒展开身形,木匕耍得唬唬生风。寄生于活尸的动作普遍迟钝,木匕尖锐的刃锋轻而易举地划破它们的喉间——那是他截了菩提木的白色气根削成的。
「一!」提臂。
「二!」落肘。
「三!」旋身。
一张张符纸卷着明蓝色火焰随风飘散,他脚边满地纸灰。
手臂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刺疼,肌肉纤维的拉力达得临界的承受点。他的动作开始迟滞,近乎于机械性地挥匕,一刀一个。
突然,往袖底摸去的手指落空。十八分了下神,手边还在忙不迭地闪避着前扑后续袭击自己的活尸。
「叽——」女尸扯住嘴角往两边一拉,作出一个诡异而僵硬的笑容。「你的符纸,用完了。」
「可恶……」
「时间到了。」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她抱着据说是她孩子的怪物转身慢步往山门走,身后呼啦蠕动着一群同样的怪物,飞速跟上她。转瞬,它们的身影拖着长长的血迹,消失在门后。它们往菩提木爬去。
据说,化生木的果实又叫如意果,可以满足吞食者的一切愿望。但实际上,那枚果实只是包裹了寄生虫妖的植物核,如果被人误食,很快卷虫会破核而出,游走在血脉中,以人脑为居,一点一点地蚕食了他们的神智,最后干脆霸占人类的身。
咚!咚!咚咚……十八再度听到了那种心跳声,急促的,沉重的,像处于严重痛苦之中濒死的病人。愤怒的情绪在一向冷静的他体内爆炸。望着眼前一重一重的尸群,怎么杀也杀不干净的阻碍,少年淡绿色的眼眸里翻卷着深重浓郁的阴云。
「死人就应该乖乖地下地狱!」他冷笑,刷一声摊开封印卷轴。
「绝对无法原谅!」松手,木匕咣当一声摔在混浊的血色污水中。
「欺骗了目莲的你!」右手拇指放入口中,狠力咬下。
「绝对无法原谅!!!」
魇师的热血一点一滴落在卷轴中心的八卦图纹,浸染,湮开,开成比化生花更加鲜艳靡丽的花朵。曼殊莎华。卷轴上的八卦轮高速旋转起来,地板上裂开黑森森的洞口。
风刮起。周身浴血的少年立在风里,右手端正握住左腕,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掐出净化咒的手诀,唇边喃喃有词蠕动。
活尸被强风吹得东倒西歪。媲美十八级的强台风涡轮似卷动,呼啸着,吸走了一切污秽。漫天血色。已经行至菩提木下的女尸同样临风而起,卷至风源。
「没用的,太迟了……叽——」它叽叽怪笑着的诡异表情与长裳随风飞舞的姿态十分不搭配。
山门外,森然的天幕下,无数苍白的人脸攀附在菩提木的树冠上。有些是见过的,有些是陌生的。卷虫已经侵害到了神木的根部……那原本是它的天敌。当神佛倒行,妖魔逆施!
「太迟了,我的孩子要出生了……叽!」它的声音随着卷轴上的黑洞收拢,猝然消失。
余风散去,十八睁开眼睛。
天地寂寂,上下清光。
他上前,低头看着地上的卷轴。原本空荡荡只有八卦图的轴纸上现出无数人影绘画,姿态各异,面孔狰狞。
「被封印的灵魂将再没有进入轮回的机会,这原非我的本意。」叹了一声,收拢卷轴,归入行李箱。
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取出烟叶和枯艾草枝,稳妥地卷了一枝驱魔烟。
已经是黎明前夜。
点燃驱魔烟,一缕白烟渺渺掠过眼前。他咬着驱魔烟,一瘸一拐地走出目莲寺,走向菩提木。脸上,头发上,手背上,是干涸了的血污。
路上,「咳、咳咳——」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粗粗喘息。捂住嘴低咳片刻,他掌心里多了一团铜黏稠的血块。「体力已经透支了……」
身体里的五脏六腑,定然是受到了那个禁咒的严重侵噬。
十八一边走,一边将汗湿粘在额上的头发全刷到脑后,露出左目的魇体质印记。
其实他早有预感,或者这个叫目莲的孩子,或者说「佛御前」的人形化身——树婴,就是他的宿命妖怪。他也曾经想过,如果这个猜测成真,接下来他该怎么做?接受契约,还是一走了之……
山上浓雾弥漫,看不清前方。
这短短的一段路,十八走得极慢,仿佛走了有一世纪之久。四周如死水一般沉寂,纹风不动。他渐渐靠近菩提木,然后敏锐地捕捉到了沙沙的声音。跟他前几次听过的虫声相似。像是蚕在食桑叶,不停地啮啃着,植物的血肉。
「好、疼……」前方的浓雾里传来孩童压抑的低泣。
痛苦的喘息。急促的呼吸。凌乱的心跳声。
子夜的星光之下,菩提木粗大的树干裂开人形高的大洞,从树根下伸出了无数化生木的花梗,簇拥着一名银发绿眸的孩童,它周身光裸,白皙的肌肤上布满淡绿色的黏液,四肢,脖颈,腰间,全被束缚得牢牢地贴在树身上。无数人头虫身的怪物沿着树干上来,爬到它身上,粗暴地咬破树婴鲜嫩芳香的肌肤,吸食它的血液。
不断有淡绿色的浓稠汁液从她伤口里溢出,从虫妖尖利的的啮齿尖滴下,那是它的血液。它垂眼,望着身上半人半虫的卷妖,经过那么多年的血祭,这些寄生虫居然修行出了人面。赤红色的虫身渐隐渐现人类婴儿的四肢,在透明的虫皮之下,捏圆的拳头,蜷缩的身体……多么美丽的婴儿身体。
可是,好疼啊!疼……紧皱的眉头无声地泄露了它身体的痛苦。
但是,它愿意忍受……只要卷妖答应不伤害那个人类,它情愿取代他作它们最后一个祭品……不能让它们再利用含樟师傅的身体杀人了……原本这一切都是它的错……
目莲咬紧下唇,晶莹剔透的泪水划落洁白无暇到近乎透明的美丽脸颊。
沙。沙沙——
有人踩着山路上一地的碎枝枯叶,一步一步沉重地走过来。
惊地抬眼,山雾中一点红星若隐若现。看着山雾中渐近的身影,一个名字在它心里呼之欲出。晨风吹开山雾,第一缕阳光穿透林梢,显现出它被怪物围噬的惨状,也照亮了少年的身影。
「……白、白先生?」虚弱的声音响起。
「目莲。」少年清冷的声音同样虚弱,流露出一种难得的温柔意味。
「您怎么会……」
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应该安全无虞离开了这里的人,却满身是伤狼狈地出现在它面前,看上去并没有比它的处境更好。
十八不以为意一笑,随手把仅剩小半截的烟枝丢到地上,以脚尖将火星捻进泥土里。
「是、是卷做的吗?」它又问。
「嗯。」他点头。
「它明明答应我,明明答应过我的……」它低头,眼泪簌簌落下。
「含樟的事被骗了一次还不够吗?居然还继续相信它的谎言?」
「您、您都知道了……那个时候,卷说可以救师傅,要我把如意果给师傅服下……所以我就信了……没想到……」它哽咽着,眼泪落得更凶。
「别哭了。」十八淡淡道,上前,几脚踹掉它身上那些吸血怪物。
「对不起,白先生,我给您添麻烦了……」
「都说别哭了!」没好气地斥了一声,一时找不到工具的十八干脆以牙齿咬断它身上的花梗。
血腥的汁液溢了满嘴咸涩,十八呸呸吐了好几次口水,恶心得真想呕吐。一解开束缚,树婴单薄的身体当即软软倒向他的肩膀。薄棉衣外套裹住它冰凉光裸的身体,上面还带着人类少年身体的余温。
好温暖……在光的晕眩中,它闭了闭眼,嘴角噙着一小朵幸福的笑花。
「白先生……」目莲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看到它幸福的笑容,十八眼底阴郁,道了一声它或许永远不会懂的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等了我这么久……
虫妖的尖叫打断了这一刻短暂难得的温馨。
十八刷地抬头,它们正在褪皮。初成人形的卷妖在透明的虫皮下蹬着小胳膊小腿,像人类婴儿一般,除却尖尖的耳朵,赤红色的皮肤,以及抵住下唇的尖牙。这样的妖婴,即使出世,也只会是以吸血为生的人形恶妖。
十八将怀中的目莲放下地,正色道:「你现在还愿意相信我吗,目莲?」淡绿色的眼眸在夜里微微发亮,静静凝望着它。
目莲不解。
「我会保护你的。」
她怔怔看着他。人类少年满脸诚挚。半晌,用力点头:「是!」
「谢谢。」少年微微一笑,淡绿色的眼眸温柔成一片幽静的海水。「那么,我最后问一句。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吗?」
「……可是,我的根在这里。」目莲回首望了一眼菩提木,眼神眷恋:「白先生真的有办法带我离开吗?」
「当然。只要你愿意相信我。」
「好。」
「那么现在,闭上眼睛。除非我告诉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否则无论听到什么声音……」
「我会乖乖的。」目莲依言闭上眼睛,退到他身后,一手攥紧身上他的外套,一手牵住他的衣角。
十八的手伸向行李箱,再次抽出了封印卷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