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午夜时分,突然东风狂作。面颊扫过一抹清凉,我伸手抚掉,忍不住翻身望向窗外,簌簌的一大片花瓣挤过窗格子飞了进来。
「谁在那里!」我怔了下,当即厉声喝道。
「头儿?有事吗?」窗前出现一道人影。对方金灿灿的发丝在月光下飞扬,根根柔亮。
「胡狼?」
「是我啊,头儿。还有土龙,他也在呢。」他爽朗地说道。『都到这种时候还能当成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之类的语气。
「你们在那里鬼鬼祟祟作什么?」我问。
「是主上把我们派来保护你的,头儿。」土龙也开口了,声音敦厚如初。
「……你们,别再叫我『头儿』。」事到如今,我实在无法把他们当成原来的他们看待。
「还不是因为,遇、夏、小、姐!总共要说四个字,太麻烦了啊!」胡狼把脸凑到窗前,笑容满满。
「……哼。」我卷起被子,团在床上。这里的气候比海岛上冷多了。
「头儿,梅花开得很漂亮,你也出来看看吧。」土龙向我发出邀请。
梅花这种东西,被带到南边的海岛上之后,就再也没见到了。想了想,我披着被子出门,跟他们一块坐在走廊上。
今晚有风,有花,有雪,有月亮。奇怪的天气。
更奇怪的是,花海的深处传来了断断续续、诡异的呻吟声。
「什么声音?」我问。
「噢,那个啊……」胡狼要回答时被土龙扯了下手臂,只好住口。
「是谁?」
「……」
「你来说,土龙。」
「对不起头儿……我没有回答这种问题的义务。」
胡狼附和着点头:「八卦主上的桃色绯闻,可是会被关小黑屋的,所以头儿你就不要让我们难办了,嘿嘿!」
我擦!可我怎么记得,S·C当初被八卦最多的就是我『疑似阳痿』的谣言!
「哟,在说什么呢?」DR·金从走廊尽头奔过来,麻袋般挂在我背上。
「重重重啊……下去!」我抖掉被子,手撑地板,旋身飞踢。他倒是闪得飞快,背躬着像猫一般灵活地弹到廊下。
「多日不见,你的身体看来完全没有大碍了。」拍拍膝盖上的灰尘,他直起身,拉好松敞的衬衣领口,抬头忘了眼天空:「满月日要到了。」
我被抓到这里软禁了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却完全打探不出他们的真正目的。这期间,雷鸣春也没有再出现过。
「过两天你就有得忙了!快回去好好休息。」DR·金不由分说地提起我的后衣领,一边进屋一边打哈欠。「哈啊,好困好困……」
「主上慢走!」两人毕恭毕敬地鞠躬。
DR·金就是他们口中的『主上』?不是正在梅花林里吗?突然出现在走廊那边扑过来……对了,还有刚才那个声音,是怎么回事?
「喂小鬼,想太多小心少年白!」他随手将我扔在地上,又满脸困倦地打着哈欠离开。
我摸着摔疼的屁股郁闷:叶恩的假DR·金还装得像衣冠禽兽,原版的DR·金根本就是披着人皮的野兽。
慢着,这是什么?
我往前爬了几步,在用花布编织的竹席边缘发现了……「血?」
「主上!那边出了什么事?」窗外,胡狼的询问再度传来。
「妖生所内乱而已,不干我们的事。雷门一死,雷鸣春刚接手,毕竟根基太浅,连几个小喽罗都能翻出些波浪来了……」DR·金咕哝道。
「你们守着他,我再去看看。」
「是!(是!)」
窗外的声息消失,开满梅花的树枝仍旧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两三片花瓣跟雪花随风逐到我脚边,沾上脚背瞬间肌肤生寒。
我莫名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头儿,你的被子……」土龙抱着被子出现在门口,声音像被扼止在喉咙里,望着我身后惊恐地瞠大了眼睛。
被子叠成的豆腐块摔在地上。
「怎么了?」我往前走了一步。他像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脸上浮起阴森的杀气,高喊一声:「头儿!趴下!」
怦!枪子堪堪自我耳边擦过,胡狼晃到门口,也大惊失色,匆忙拨枪,却跟土龙一样,动作忽然静止不动了。
仿佛冥冥中有一丝无形的细线拉开了他的脖子,缕缕鲜红漫过那条黑色的缝,汩流淌下。
「头儿……头……」他颤抖着嘴唇,喉咙深处发出喑哑的气息。花瓣被风吹落片片飞舞,金色发丝在透射入室的月光里闪耀,整个人的轮廓犹如镶嵌了一道银边。
一秒后,平滑的银色边缘线出现断裂层。
土龙喉咙里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只见他高大的身体怦然倒地,跌碎成满地肉块。软绵绵的肠子,白花花的脑浆,浓稠的体液……随之摊散开来,浓郁血气直冲鼻。
啪嗒,啪嗒,啪哄,像小孩赤足踏过木板的脚步声传来。
「谁?」我慢慢往后退,再往后退,目光搜索着左右角落是否有任何触手可及的武器。
啪嗒,啪嗒。脚步声进入门内。
血淌过的地板黏腻污秽,其中还有无数碎尸块跟肉屑。我可以想像到人踩上去时会冒出怎样一种受挤压过的滋滋水声。
背光而入瘦长的身影,阴暗中小兽般发亮的眼睛。
「是我,头儿。」他拉开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我知道是你。」我顿住脚步,站直,反而不再有任何退缩了。「下令的人是我,为什么要把他们也牵扯进来?」
「……哼。」他阴沉一笑,并没有否认。我的心也因此沉了下去。
胡狼跟土龙的尸块混在一起,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了,这种诡异的死法……小乔安的不折手段,果然跟当年的我很像。
「我还以为,你会看在大家在S·C混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手下留情。」
「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可是你教会我的。」他木然说道。
曾经那个因为土龙一点点皮肉伤而主动请襟的,热心骄傲的少年,被我扼杀了。
如果当时他敢违背我的命令,死的人就是他。至于他姐姐,在他死后会被如何处置,他也管不了。于是,还不如让她死在自己手上,然后,复仇……
我恨雷鸣春夺走了我唯一的伊安,有人同样恨我夺走了他最爱的姐姐。世间种种,冤冤相报,不死不休。不过是为了同一桩心事……
「你是个好学生。」血泊一点一点蔓延到了我脚边,我继续往后退,朝小乔安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你亲手杀了你姐姐,从此世界上只剩你一个人,谁都无法信任,即使你付出了信任,最终也会被人背叛。就像我一样啊,真是个可怜虫。」
「你才是被全世界抛弃的唯一的可怜虫。」激将法对他完全没有用,他单手捻了个指诀,在空中划拉半圈,另一只摊开着的手掌里蹦出一枚白色的六角星。
转瞬,他又抬首一笑:「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我姐姐没有死,是鸣春大人救了她,不仅让她离开那个鬼地方,还拥有了幸福的人生。」
「大半夜的可不适合做什么白日梦,胡狼他亲眼证实了你姐姐的尸体。」我突然想到雷鸣春的拿手好戏。「『脑移植』?是吗,一个小喽啰而已,也值得他费这么大的手笔来拉拢?」
「现在,她可是用着你的身体呢!你见过她几次,Ann,这个名字就没有让你想起什么?她站在你最爱的男人身边,享受着你想要的一切……」
「呵!确实是让我嫉妒啊!身体不是自己的,人生不是自己,连回忆,都被催眠成了另一个漠不相干的人。就这样跟过去斩断联系,从头来过……她现在连你也认不出来了吧?你确定她想要的是这样的生活?你有什么资格替她选择人生?只是我的替代品而已,你在嚣张些什么?总有一天,她会像我一样,恢复记忆,想起自己本来的面貌。到那时,你觉得她会感激你,完全不恨你?」
我说着,慢慢退至墙根,距离窗子只有一步之遥。
「不过你放心,她不会有机会想起来了。」
因为……我、把、人、杀、了。
我轻轻地,掀开唇瓣,作出这五个字的口形。
不只如此,我还把她的部分挖了出来,剁成豆腐渣碾进玉蝉花下的泥土里……我的身体,宁愿毁了,也不要别人代替我站在他身边!
「之前是我疏忽了,不过,人不可能连续两次在同一个地方失手。」我莞尔一笑:「但,我是永远不会告诉你的,这个秘密。」
「哼。」他恼羞成怒式地怒瞪我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耸耸肩膀,这孩子还是太嫩了啊。「所以说,你难道是为了报救命之恩,你就这样毫无心理压力地背叛了你们主上?」
「他们才是S·C的叛徒!被所谓的兄弟情蒙蔽了双眼,既无知又愚蠢,还忘了自己的本份,帮着魇师跟妖生所对着干……别说鸣春大人,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少年眼中的戾气愈重。
风吹过树枝惊起哗哗响的涛声,他捏起那枚白色六角星,倏地打向我面门。
先前说过,我的心死了,但如果这样就以为我会任人宰割,那就错了。我可以不珍惜自己的命,但这具身体,却是伊安的。
是他还活过的惟一证据。
「想要我的命?那就来吧!只要你有本事把它拿走!」我顺手****个花瓶丢过去,自己破窗而出,身后传来陶瓷碎裂的巨大声响。
「别想逃!」
「谁想逃了!」我在廊道的地板滚了一圈,缓冲撞出来时的冲势。
小乔安跃出窗子的豁口,捏着拳头肃然注目:「为什么逆罗的头发对你一点影响都没有?」
「你分心了。」
他沉下脸色,往我身侧看了一眼:「它就站在你身边,你完全看不到吗?」
这说法让我有点心里发毛,明明我身边空无一人。
「逆罗!你还在迟疑什么!」少年声急厉色地喝斥。
被风吹得狂落的梅花雨中,我耳中忽地一片寂静。
卟啪。卟啪。卟啪……
我又听到了那种泡沫轻盈地飞向天空,在阳光下纷纷破裂的声响。琴弦轻震,余音不息。一瞬间,脑海深处有股耳鸣般嗡嗡私语的幻觉似潮水层层袭涌。
某道白光坠落,叮叮当当跳跃了几次,滚到我脚边恢复了原状。我蹲身将它捡起,一枚散发着淡淡血腥气的六角星,材质似玉石又似玻璃,朦胧的月光打在表层,柔润明亮。
「就是这个小玩意儿杀了土龙跟胡狼?」我的话音一顿,眼睁睁看着六角星被风吹成飞灰。
这时少年骇得瞳孔紧缩,「逆、逆罗……」
「喂喂喂!我发誓我什么也没做!」
眼泪自小乔安右眼滑落。他至情至性,不爱便恨,是我见过最不适合做杀人这一行的孩子。
「我要杀了你——」少年失去了理智。
「你本来就是来杀我的。」沾了灰的手在衣服上蹭蹭,我接住对手章法大乱的进攻。这下,小乔安全无胜算了。他的身手本来还是我带出来的。
我对他有过愧疚,但那份浅薄的良心在发现Ann的身体是我的,而上锋眼也不眨地娶了她时,转化为对命运深刻的嘲讽。
小乔安的尸体倒在地上。自从知道有脑移植这门科学后,我多长了个心眼,把尸体的脑壳撬开,掀开珠红色的薄膜,把里面粉红的脑子抛出来,跺了个稀巴烂。
踩豆腐似的,光着的脚底板陷入一片温软湿热之中,仿佛身上的疼痛也得到了些许的缓解。
我受了点伤,大概断了两根肋骨吧。
我靠在门口的走廊柱子上,望着天上的月亮。
这种时候总是想来支香烟,红山茶牌的。一款舒缓镇定款的女式烟,口味淡的令土龙和胡狼一度怀疑我的铁血权威。在S·C里,那两个人最投我的脾气,不曾交付过真心,却确实地感受过他们对我的关心。
现在他们也因为我死了。
「你居然能破厉鬼逆罗,我倒是小瞧了你。」DR·金笑着自梅花林中缓步走出,身后跟了雷鸣春。
天青长衫,飞红泻雨。
略显疲惫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被开了脑颅的尸体一眼,他淡淡开口:「我从没下达过这种命令。是NO。7自作主张。」
我盯着那个男人,恨恨地呸了口唾沫,也因此牵动胸口的伤,痛到眼前一阵眩晕:「此时此刻我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每一想到我的身体曾经变成那个Ann的大脑容器,我就觉得恶心!」
「哎呀,你都知道了。」DR·金笑问,让人恨不得把他的脸皮扒了看看后面的灵魂是不是纯黑的。
「早就知道了!你不是自称秘密监视我足足二十八年吗?难道你现在才发现?」我面无表情:「还有烟吗?」上次那种仅尝过一次的卷烟,呛辣够劲。
他的手指捻出细火,把烟枝点燃了递过来,呵呵笑:「这可是镇痛止血的好东西。」
「上次又说功能是提神静气。你以为这是万金油吗?」我冷哼。
DR·金自己也咬着烟,不在意地耸耸肩,「如果你真要较这点真,倒是很无所谓的事。左右不过,大家都是活在谎言里,善意的,恶意的,不经意的。」
「……」遇到跟自己势均力敌的人渣,总会有被噎到的时候。
我冷眼瞥着DR·金吐出的一个个心形烟圈,他还扬眉朝我笑:「这个就叫做三叠阳关!」
烟圈跟人一样变态!
雷鸣春进屋转了一圈,出来,眼神异样:「你受伤了?」
「放心,不会影响你送我去当祭品,父亲。」
「好端端怎么说话跟吃了火丹一样。」男人手臂掉在我脖子上,嘻皮笑脸。「你去准备吧。正好,既然所谓的术法对他完全没有影响,我们就不用担心结界对他的反噬了。」
雷鸣春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DR·金道:「知心长辈这个活儿,我能胜任。放心!我会好好开解这个顽固的小鬼的……啧,谁叫这臭毛病跟你一样!你们前生肯定是对冤家。」
我怒!无奈被仅仅制住了脖子喘不出气儿。等逃出魔掌才发现周围仅剩我,DR·金,还有不会说话的死人……不,尸块。
一角天青长衫掠过梅枝,便被飞红迷乱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