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狼籍的血肉实在影响呼吸质量。
DR·金把我拎进梅林,走了很远才到一栋飞檐叠层的古老建筑,上楼,把我扔在地板上。我揉着胸口,比起摔疼的屁股,折断的肋骨处的伤似乎更严重了。偷偷抬眼,他在梨木雕镂圆桌旁坐下,摸了只杯子在手里,研究得很认真。
「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终于要摊开来讲。
「现在是你们有求于我,可不是我有求于你们。」
无欲则刚,这句话TMD说得太对了!
他愣了下,闷笑半晌,道一声「确也是」,搁好杯子,主动伸手把我拉起来。我又问他要了一枝卷烟,点燃了静观眼前袅袅的烟雾。
「那么,我换一个说法吧。你想知道些什么?」
「关于十年前,在实验室里发生的那场火灾。我的记忆恢复得并不完整,我需要知道全部的细节。」
我冷静地叙述着这里面的疑点:
「
这场火灾究竟是不是偶然?
伊安原本在部队里服役,怎么会突然地出现在冶丧局的大楼,又恰好把我救了?难道说,他是来阻止我的?
我是遇夏的时候就知道,『容器』这个研究计划,是雷鸣春为了那个生下我们的女人制定的。他想要的是我的身体……
把他女人的大脑移植到我的身体里,他打的是这种主意。他找了很多实验体,匹配结果是只有我跟她的最吻合。
我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
」
「噗!小鬼,你还真是口是心非啊。明明你最想知道的,是我们非你不可的理由。你的筹码。你这么贪生怕死,何必嘴硬呢……你根本不在意真相。」
一语中的。难堪。我被他揣测中了心思。
我不介意事情的真相,无论有多丑陋,有多虚伪,有多恶心,都影响不了我!我本来就是个冷血又自私的女人。除了伊安,我没有任何弱点。就是对于死,我也早已有了超然的觉悟。但是伊安的身体,我必须要守住它!
「伊安跟我是双胞胎,我们的基因有99%的重合!你敢保证,雷鸣春不会把这付身体当成新的备用容器!」我越说越激动,把茶杯扫到地上。
「小鬼,冷静一点。你跟伊安是不一样的。」我被他反绞了手臂按在桌面。
「放开我!」
「你自己也发觉了吧?某些东西,我们……土龙,胡狼,我,小乔安,雷鸣春,我们都能看到的东西,你却看不到。」
「……可恶!」我挣扎着。
「小乔安的式神逆罗杀了土龙和胡狼,就在你面前,但是你看不到逆罗,它也无法靠近你……你根本不受幻相的影响。」
「那又怎样!」我不懂他在说什么鬼话,虽然土龙跟胡狼确实很诡异地被一瞬间肢解分尸。
「遇夏只是普通人,伊安却能轻易看穿事物的本质。而你被移植到他的身体里后,也拥有了这种能力。」
「……这就是你们千方百计把我弄回来的原因?」
「没错。」见我平静下来,他也松开了我。走到窗前,指着花海远处的另一栋高楼,「你母亲在那里,被重重结界保护起来了,现在只有你能进入守护着她的结界。」
「把她救出来?」
「她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见你们一面。」
「你这一番话只让我领会到,你喜欢那个女人。跟我这小辈讲这些香艳秘史,合适吗?」
「我们的关系比较复杂。我与你父亲既是敌人,又是朋友。」
「因为她而反目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怜惜她半生孤苦。我亏欠她一条命。」
「真可惜,我和伊安被生了下来。」
如果不是莫明其妙成为了备用容器,被抽血配比DNA,我也不会知道所谓的『父母』居然还活着。
「既生,不愿养,又何必连累我们来这世上走一遭!」
「她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一直在你们的人生里缺席。但是,她是最爱你们的人。不要否认这一点。把你们丢到孤儿院去,是我的主意。让她自己做这样的决定,必然狠不下心。」
「你说怎样就是怎样了,谁还知道呢!」我哼哼道。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小鬼。」他看着我无奈摇头。这个连名字都是假的,满嘴谎言的男人,唯有这一句,说的最是真诚。
关于我的母亲,在DR·金的故事里,他称她为『隔雪』。
这是一个美丽的名字,他说。
江南深冬,大雪封山的夜半,母亲的母亲弥生在生产后倦怠地靠在床头,听着寒山古寺远远钟声,便为襁褓中的女婴取了这个名字。
隔雪的父母,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伉俪情深,直到中年才得一女,自然该爱如宝珠。然而情况却是,亲女还未满月,夫妻便反目,弥生抱着幼女出走,雷门收养了一个聪明的孤儿。这个孩子,便是雷鸣春。
必须一提的是,雷门是『妖生所』的当家,生平嫉妖如仇,偏偏独女天生是他最忌惮的魇师。对隔雪,雷门的心情是复杂的。
魇师,拥有可供妖怪寄居的体质,签订契约,并共享妖怪强大的力量,向来被正统的驱魔师跟除妖师们视为『禁忌的存在』。
为了制衡他们,驱魔师联合而成『妖生所』,以雷家为首,数百年来一直监视着魇师和妖怪。一旦出现异动,便会派人抹杀镇压。
宁杀错,无放过。
可笑的是,这一回对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他竟也下得了手。
爱女险些丧命,弥生割发断情——生不会首,黄泉碧落亦不再见。
与丈夫雷门决裂后,弥生带着隔雪辗转寻到『妖生所』最大的对手『岁云观』寻求庇护。『岁云观』的主人岁云,收留过这对母女一段时间,并为隔雪遍查古籍,发现了她的宿命妖怪的来历。
这才知道,原来女婴天生奇异的『体热』,是因为她的身体本就是连结现世与冥世的通道,常燃着可毁天灭地的三昧火,必须依靠雪妖「伏」来封印住体内的通道,否则随着年岁渐长,她总有一天会自燃而亡。
次年,岁云拜托了魇师朋友辛图子川,护送弥生母女继续北上,四处寻找雪妖『伏』。三人在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游荡了整整十个年头,『伏』才出现。弥生的寿数也在这时走到了尽头,幸好这时隔雪已经初懂人事,弥生将她的身世全盘托出,并在临终前将尚无自保能力的女儿托付给辛图子川照顾。
话说回来,这十年间,雷门从来不曾停止过暗中派人打探弥生母女的行踪。弥生病重,他收到消息,千里迢迢赶来,却被拒之门外,隔着一道布帘听见女人剧烈的咳嗽声,心急如焚。
弥生却固执道出自己当年的誓言:生不会首,黄泉碧落亦不再见。她吩咐辛图子川将隔雪带出帐蓬外,众人反应过来时,病人已引火****,
如此,两人到最后也没见上一面。
故事说到这,DR·金突然问我:「你见过八月飞雪么?」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嗯?啊!窦娥冤?」
他嘴角抽搐,忍住爆笑的冲动才给了我一个栗子,「不是!」
『伏』是雪妖。隔雪成了它的宿主,两者血脉相融,她也拥有了部分雪妖的力量——隔雪置身的方圆十里之内,气温低至零下,湿气重的地方甚至会出现雨雪齐下的情况。
「那岂不是人形移动冷气机?」我惊奇道,立即收到DR·金一个鄙视般的冷瞥。
回到那个如魔似幻的故事。
雷门在悲怒之余,不顾弥生的遗言,强行要将隔雪带走。他带来的众多驱魔师与除妖师围攻辛图子川一人,他寡不敌众,隔雪为救他,自愿跟雷门走了。
一到这里,隔雪就被软禁起来了。在雷门的精心培养下,这时的雷鸣春已经取代她成为『妖生所』的嫡系继承人。
雷鸣春是个天才驱魔师,天生灵力充沛,作为『妖生所』的下一代侯选当家,他除了自身拥有过人的智商,还主张以科学的态度去解释妖怪的存在。也因为他的前卫思想,『妖生所』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权势和地位……
「难道治丧局是他跟政府合作建立的?」我举一反三。
「是勾结!」DR·金忿忿然道。「在他的暗中推动下,雷门大肆捕捉妖怪与魇师,进行活体试验……」
「你不也制造了什么『石骨病毒』出来。」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半斤对八两。
「我们还没良心湮没到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程度。」
『石骨病毒』实际上是从妖怪体内提炼出来的某种活性细胞,感染性极强,会造成普通人身体石化,但并未实际死亡,等待一定的时限过去,便能恢复行动能力。
「无残余,无污染,无伤害。原来还是环保病毒?」我嘲笑道。那一个中型城镇的众多石像还能复活过来?
「那个时限,大概是九百年。」
……我擦!
「后来的事,就是你所知道的。在雷门的安排下,隔雪与雷鸣春结合,生下了你们。雷门将『妖生所』的大权拱手奉上,只要雷鸣春能让隔雪变回普通人。」
「所以,甚至不惜用自己亲生儿女作人脑移植实验,也要找出一具合适的人类身体?」
「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们送走,结果兜兜转转,你又自己回到了这里。」
说到底,还是我的错。
十年前,在研究人员妄图取出隔雪的大脑时,他们不慎牵动封印,引出了三昧火。隔雪自此长眠不醒。而某种必然的神奇巧合,令遇夏和伊安合为一体,成为了我。
十年后,预谋已久的DR·金通过石骨病毒获得了雷鸣春的信任,表示自己同样有办法唤醒隔雪,成功说服他召回已经恢复部分作为遇夏时的记忆的我。
「那个男人……他爱过她吗?」问出这句话时,我想我毕竟也只是个女人。「雷鸣春,爱过我母亲吗?」
「或许吧。你若真正喜欢一个人,定要让对方知道。因为,旁人揣摩的猜测的估摸的,都不作数。」
一时我心戚然,联想到了其它——沈月芝,你爱过遇夏吗?
「后来呢?」长离问。
「DR·金的真正目的,是想让我唤醒我母亲体内的妖怪,放它自由。」男人上半身****着,女性的手指在他青紫交杂伤痕斑驳的肌肤上游走,细细匀开玉色的药膏,用撕得长长细细的丝帕包扎伤口。
「那样做岂不是会让三昧火把你母亲的身体烧个精光?」她身后挂着天青垂帘,重峦叠嶂般,掩着墙壁上一幅挂轴,依稀画中仙也是天青长衫,嘴角含着一个温柔的微笑。
「嗯。我看不到所谓的结界,但我的血确实消解了某种无形的屏障。我们三人进入那栋楼,然后见到了她。」
「再然后呢?」
「雪花从她的身体里涌出来,往四面八方飞去。接着,火烧了起来。」
长离的手指划过男人肋下断骨,他的身体立即打了个晃,眼前一阵恍惚。
先是看到烈火熊熊之中,眉清目秀的少年将她护在身下,并朝仓惶受惊的她展开淡淡的安抚笑容。
紧接着是天青长衫的男人怀抱妻子的尸体跪在火中,从容赴死。
又有,那个始终连名字都不愿透露的DR·金,借火点燃了平生最后一枝卷烟,笑着朝她挥手:喂,小鬼,好好活下去啊!见了岁云,记得帮我带声好……
到最后,他们都毫不犹豫地抛下了她,于这险恶人间,山高水长,踽踽独行。
男人闭上眼,不由地表情一阵难过。
长离的声音将他引回现世:「既是遇夏,又是伊安,那我该如何称呼您呢?」
「……伊安,吧。」他沉吟良久,哑着声音道。
「伊,安?这是个好名字。」帮他包扎完,她开始收拾各类小瓷瓶。
「……」也曾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取这名字的人应当生于江南之地。那里莺语燕声,吴侬软语,轻清柔美。伊,取『彼』之意。书中也有一典,『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安,便是康泰了。家师曾说,名字是一个人对新生婴儿最初的期盼。伊安,愿君一生安乐无忧,取名人大抵是这样的意思吧。」
那么『长离』此名,就是岁云师傅平生最大的无奈和遗憾了吧。
火炉上的水滚开,长离起身执壶,砌下一杯热茶推向男人:「请问伊安先生的名字是谁取的呢?」
「据说是我的母亲。」遇夏,伊安……伊安?遇夏?他似有所悟。
「怎么会想到来岁云观?」
「路过的。」他才刚逃出火场。
「你气冲冲地闯进来,差点让我以为你是来寻仇的!」扎双髻的豆蔻少女忍不住插了一嘴。长离拍了拍式神小八的小脑袋,轻道:「不得无礼。」
「……那是!」男人猛地起身冲到窗边,天边红霞满布,仔细分辨,原来是漫天火焰,却分毫影响不到这里。
仿佛半空有一个透明的大罩子阻隔了烈毒的高温。
「无碍的。有岁云师傅留下的结界。」烟香淡了。长离命小八打开博山炉的盖子,新投下研成细末的红梅香。「不知伊安先生接下来作何打算?」
还来不及思考这些,长离的另一个式神立在门口敛袖行礼,「大人,辟邪载着隐香儿回来了。」
于是道:「看来这火一时半会还烧不完。伊安先生身上又还有伤,就暂且在岁云观住下吧。」
另一间房里,辟邪已经在等她了。
一个五六岁身量的女童气息奄奄地趴在幻化成人形的妖兽怀中。
妖兽幻化成的少年,金发碧眼,一抬首,眼光便能照亮一室。此刻它却有些狼狈,金发的毛发被火烧成了一绺绺的黑卷,难看极了。
「救它。」见到长离进来,它焦急道,声音介于金玉之间,如瓷器般好听
长离接过女童,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地上,割开腕脉喂到它嘴边。
女童的气息渐平,恢复了些许气力后便挣开眼皮,虚弱地推开长离的手。「谢谢大人……」说了一句,又阖上眼昏昏睡去。
「他们呢?辛图子川没能逃出来吗?」长离的声音有些沉重。
「他说他欠了天大的人情,除了以命相还,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辟邪被空气中的血香诱惑得现出原形,一只长角的黄金狮兽收拢了翅膀趴在地板上,口水直流。
「归葬海也任由他胡来?」
「嘶……」它哈着气,用力吸了下舌头。「老家伙说,反正它也活够了,就陪他走这最后一程。可惜的是,我顾了雪妖,没找到雷伊安……对不起……」
「他在我这里。」
「他没死?」
「嗯,他没死。」
「岁云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他却自己找上门来了……该说是因缘际会,还是阴差阳错呢?这一次,那个人类不会再寻死觅活了吧?」
所有人或妖怪的离世,都是为了同一件事——不能让伊安死了。
他一死,这个世界,不,整个宇宙,都会重新化为虚无。因为,他是爻三对万丈红尘的执念。
伊安的母亲,隔雪,阴寒体质的缘故,原本是无法生育的。是爻三满足了隔雪的心愿,取出本体的一部分放入她体内,她才能成功诞下一男一女:伊安与遇夏。
也因此,爻三从此是不完整的,残缺的。只要伊安这条血脉流传下去,他便永远失去了可以任意毁世的力量……
岁云师傅临死,下了好大一盘棋,连神都被他阴了一把。
可是,毕生心血换一个如此藏污纳垢罪孽滋生的浊世,值得吗?明明,他自己都已经累了,连该等的人都不等了……
见长离在发呆,良久没有声息,妖兽的尾巴扫向她:「周小梨?」
这个名字已经少有人唤出。她似乎怔忡了下,眸光流转,万千思绪过后,唯剩轻叹:「我们都是棋子,永远活在命运的局里。」
他们都是棋子。
最终,又变成弃子
而长离,也不过是岁云师傅身后的一枚弃子。
大火连烧几十个日夜,直到二月末才渐次熄没。观外焦黑荒山,连下了几场夜雪,雪白被覆之下,倒还看不出来狰狞模样。
渐次春风吹来,万物生发。雪化之后,满山遍野铺着一层绿茸茸的草芽,青玉般可爱。突然有一天,长离伏案抄书时,几片梨白随风入窗。
方知春至。
窗外的庭院里传来嬉闹声,大约是隐香又缠着谁陪它玩了。
长离搁了笔,起身步向门口,阳光熹盛,羊角辫女童坐在树枝上,揪下朵朵梨花,扔向靠着树干晒太阳的男人。
落花纷纷,下雨一般。
「喂小鬼,干嘛把垃圾往我头上扔?快下来赔礼道歉!」
「嘻嘻。有本事你上来捉我啊!」
「你小心摔下来啊!」
男人双手抱胸仰头望她,嘴角挽着笑,表情柔和惬意。不知不觉伊安也在岁云观住满了三个整月,到近几天,长离想他的伤也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男人向长离告别时,女童哭得稀哩哗啦,拖住他的手臂不肯松手。
「伊安先生接下来作何打算呢?」
他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睛,坚定道:「我想好了,我是『妖生所』的合法继承人。回去后,我第一件事就是解散冶丧局……」
「你我所代表的两族之间积怨已久,想改变这种状况,只能缓缓图之。」
「我尽我所能吧。」
「呜哇哇哇——」不满被忽视的泪娃娃愈发嚎大声。伊安被缠得没办法,只能手忙脚乱地安慰小丫头,满目怜惜尚不自知。
或许,这已经是个好的开始。
长离举手挡住太过炽烈的阳光,面颊被晒得发烫。不远处传来小八的大喊大叫:「隐香儿!你都几百岁的老妖怪了还成天装嫩撒泼卖萌!害不害躁啊!」
「要你管!哼哼!」
「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