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染。
植月之森的山路上,一道半透明的身影突然顿足停止前进。
「喂,听到了吗?」
「……」
「你们听到了吗?」
「……」
「也听到了吗,那个声音?」
是哪里人家传来轻轻吟诵,如歌谣里的女子,在酒醒梦回的时刻,低呓,呢喃,微笑着,落寞地。
「嗯,真是温柔的声音啊。」他享受似地阖上眼睛。
山间微风徐徐,吹来一片柔软的红色花瓣。将花瓣贴在唇间深吻,意犹未尽地展唇浅笑,「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花么?」
「……」
「错了噢。其实,这是晚开的梅花。」他循着女子温柔的低诵声往前走去。那是一段佛经,讲的是凡人的因果与命数。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
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
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爻三顺着经诵声一路走来,山愈行愈高,路渐崎岖。风忽缓忽急,掀动夜露浸润的衣摆。
突然那道女声隐没了,四周只余虫鸣。爻三怔了一下,站住脚。
该往哪边走呢?
随着她的经诵隐没,他的耳中仿佛也荒芜了。
这时寒风挟卷花气袭来,爻三微微阖眼,黑暗中一片荣光飞向他。举手推开扶疏的枝叶,前路便豁然开朗。
「果然是红梅啊……」他微微一笑,风吹梅香入袖,飘飘欲飞去。
爻三拾阶上高楼,灯下一女子背对他而坐。
「谁?」
人们常用『轻』『清』『柔』『美』来形容吴侬软语。若是女子说来,又更加动听。再若是,这女子风雅可寻,又愈发堪怜。
即便是枯燥艰涩的佛经,听她慢慢念道,山夜孤灯,虽是清寂,又多了绵长的韵味。看在此刻的爻三眼中,便是这番奇异的情趣。
「在下爻三。一看花人。」
「看花人?」
女子缓缓回头,嘴角凝着一个恬淡的笑容,似乎被他的自我介绍给取悦了。
她穿着一条深红色的棉长裙,外面披着纯白的羊毛外套,是寻常人类的装束。但一股不寻常的白烟在她说着话的时候,从她张张合合的嘴唇后溢出。
寒气。她所在的方圆十里之内,气温仿若寒冬。
又一个魇师吗?
顿了顿,爻三亦笑开:「许多年前,也曾有人唤我,『三藏』。」
「是『三藏十二部』的那个『三藏』?还是,八万四千法门的那个三藏?」无神的眼眸被摇曳的明亮烛火映照着,瞳仁通透。
「皆可。」爻三道。
「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
「皆可。」
仍是淡淡的笑容,指着某处:「请坐,爻三。」
等了片刻,像是在确认客人已经落座,她扶住手边的桌子慢慢站起身来,双手摸索着倒了杯清茶,将竹杯推至桌边,自然地道:「今年的梅花比去年开得要多呢。」
「嗯?是么……」
爻三的思维还没转过来,握着冒凉雾的茶杯,盯住她那双没有一丝神采的眼睛看。那双眼睛像两口幽黑的深潭旋涡般吸引着他纵身跃入——于他而言,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全然陌生的体验。
大概是因为她刚才的招呼。
女子话里含着浓重吴苏口音,仿佛唇舌在亲密厮磨缠绵,丝丝牵连着拖出两个含糊的音节——她唤他的时候,究竟是爻三?还是扶桑?还是佛桑呢?
「你还在吗?」身旁的静默令女子奇异地发问。
「啊?还在呢!」爻三忙回道,微笑时美至倾城。
女子无动于衷地端坐,笑容恬淡。到了此刻,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肯告诉他呢。或许在她看来,『爻三』这个名字也未必是真的。不过萍水相逢。
爻三却在意了。楼下这一岭梅花,华光潋滟。
「这些梅花,很好很好的。在下最爱的,便是这红梅了。」自女子身上飘过来一缕冷香,是他素来喜欢的气息。
「你也喜欢这梅花么?」
「嗯。」
她的回答令他忍不住欢喜。
告别的时候,爻三道:「明晚,在下还会再来的。」
「好。」
四周恢复静寂。
她喝了一口茶水,自言自语道:「没事的,他不过是个过路的看花人,为何要伤害我呢?你太担心了。更何况,他都能轻易破开父亲和鸣春设下的束缚结界,我力量微薄,又如何反抗?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如今这付样子,又能逃到哪里呢?
一个瞎子,又能逃到哪里呢?」
她抬手摸上自己的眼框。那里只有两只森森的黑洞,空虚得无法弥补。如今苟延残喘,不过是为了母亲临终曾在佛前为她求过一枝签。
上上,大吉。
母亲说:「佛祖告诉我,你将来会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是你今生最大的福份。所以,一定要坚持到那个时候,一定要活下去……」
所以,被毁掉眼睛也好,被囚禁也好,被人强迫****也好。她想见一见她的骨肉,即使它身体里有一半是流着她所憎恶的那个人的血液。
纵使世间对她如厮残忍。
我的孩子,你们却是我期待的,最美好的存在。
女子露出微笑,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他们何时才能见面呢?名字她都想好了,男孩的话,要叫伊安;女孩,要叫遇夏。
千百年后,神于世外观雪,默然微笑:「我想保护的,是这个有她的人间。」
众生皆在梦中。
终有一天,来自地狱的三昧火,烧尽一切贪嗔痴。
从此,十方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