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灵异十方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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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画外番 世·界 012

资深的医师和研究员们在一窗之隔的病情观察室争论个不休。

“这是短时间内快速大量出血所引起的失血性眩晕,必须马上给病人输血……”

“不行!十方的体质已经被茧完全改造了,根本无法接纳其它人的血液!”

“司托恩先生,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所说的这件事?”

“我不需要证据,但是我希望你们能明白,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你们之前往薇妮小姐身体里输别人的血液,才会造成她现在的痛苦……”

“司托恩先生,请你慎言。既然拿不出证据,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

“你更应该明白,薇妮小姐的治疗耽误不得。在这之前,我们一直是这样处理的,迄今为止并没有出现任何状况。”

“米勒教授拥有十数年的临床经验,难道她对十方病情的判断还不如你一个毛头小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缅娜将窗帘拉了下来隔绝两边的景象,然后拧了热热的湿毛巾,忙碌着为病人揩净身上的血污。

一名助理医师临时将她叫到这里,负责照顾受伤的十方——薇妮。这是缅娜第一次能够如此靠近地见到她,内心不禁有几分激动,尤其是才刚亲眼目睹了一场胜利的战斗。

从古至今,力量的强弱决定了人所能享受的权利,更遑论是此等末世。

治丧局的成员大多是男性。现今的时代对女性非常优待,源于她们肩负着繁衍人类的重责,倘若女人想要脱离“被安排好的命运”,则需要牺牲比其它人更多的东西。十方薇妮的故事,是平民中流传甚广、十分受欢迎的关于女英雄的传说。没有人能够想象,头脑不好的缅娜为了来到这里,曾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想到这里,缅娜的心情涩涩的。她曾幻想过无数次两人见面的情形,却没有一次是像这样的:薇妮小姐受了重伤,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昏睡得人事不知;而她除了呆站着,什么也帮不上忙……

不,不是的。还是有她能够做的事情。比如,照顾好病患。

缅娜把手里温度已凉却的湿毛巾放在一边,倾身解开病人颈下的钮扣。上衣经血浸透又被风冻干,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一大块一大块散发咸腥味的深色污渍,连里面贴身缠绕着胸部的绷带也是血迹斑斑。

缅娜抿抿唇,目光飘忽地瞅了瞅房门,确定不会有人擅闯进来,动手开始剪那层碍事的绷带。把用完的剪刀放到安全的位置,她微红了脸转过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弯腰,小心翼翼地揭开裹胸布,目光触及,顿时心口一窒。

“请问,我现在可以进来吗?”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礼貌地问道。

“——请稍等!”

梵伽等了约摸十分钟后,门从里面打开了,金发碧眼的少女侧身请他入内。“司托恩先生……”她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含着呜咽。

不知是以什么手段说明了米勒教授那帮人,反正此刻只有梵伽来探望薇妮。

他走进病房,来到床前。床边的小柜子上堆着零散的污衣。见她身上已经换妥干净衣物,他弯腰替她掖了掖被角。缅娜偷眼瞧他,这少年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在定睛凝视病人时,眼神温柔得几乎溢出了明亮的光芒。她还来不及分辨那是否自己的错觉,很快他收敛了脸上所有的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我好像没见过你。”他淡声问道,语气并不冰冷,只是到底有些疏离。

“我叫缅娜。缅娜·库尔。”她解释道,“我还只是实习生。因为这边的分部人手紧缺,一个月前才把我调派到这里帮忙。”

“嗯。”他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不必客气。”缅娜思考了一刻的时间,这样慎重地回答道。

“这里没有其它的事,你可以走了。”

“好的。”

作为小小实习生,她只有服从的义务。可是……缅娜的脚步有些踌躇。她想了想,上前抱走换下来的污秽衣裳,把裹胸的带子也悄悄藏在里面,才放心地转身。

“库尔小姐。”

“是、是!”缅娜忍不住屏起呼吸,竖着耳朵探听身后的声息。

“不管你刚才看到了什么……都请不要太在意。”

缓缓收紧手臂,压制住身体深处的颤栗,她慢慢地点了下头,紧接着快步离开。

*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消失,少年卸下成熟的伪装,动作一改淡定,双手焦急地扯开病人的领子,检视她的胸口。他先是松了一口气,然而目光停驻在那里愈久,便渐渐转为深重的忧虑与痛苦。

他伸手,怜惜地抚摸着她胸脯上的某块畸形凸起。

婴儿巴掌大小的茧伏在她心口的皮层下,随宿主的心脏一起一落地脉动,微微隆起的边缘牵扯出十几道血管,贲张着往四面八方纵横延展,仿佛一只长手长脚的蜘蛛,匍匐在那里静待猎物。

那里本该是一对饱满圆润的母性象征。在施行‘初拥’手术时,为了更方便地将茧植入,依照惯例,需要将女性人器的乳房切除。如果没有多年前那场变故,她或许已经哺儿育女,过上了寻常却安定的生活吧?可是梵伽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想象薇妮作为贤妻良母的形象,只能涩然苦笑。

逢此末世,魇道没落,作为辛图一族的后人,他与他之前的诸多前辈们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类和妖怪带着对彼此的恐惧,持续这场长达两百年的殊死之战。失去宿命妖怪的护佑,他们连自身性命都无法周全,起初只是隐姓埋名逃避追杀,渐后与各色人种联姻,血脉驳杂,连先祖赋予的黑发黑眼亦失去了……

在父辈的父辈的故事里,据说崩天坼地的核爆触怒了隐世生活的妖怪们,然而在神秘的强大力量压制下,他们猝不及防地陷入长眠,化作东亚湾的那片茧海。后来,百年战争结束,妖茧也陆续苏醒过来,却只见桑田换作沧海,九州大地满目疮痍,它们曾一心一意守护的宿主灰飞烟灭。

其怒之盛,可想而知。

“十方”的存在,离谱地将妖茧植入普通人类体内的做法,更让拥有魇体质的人类——现世与冥世之间千万年以来的联系载体,信用从此崩溃,毫无挽回的余地,再没有妖怪愿意与魇师签立契约,再没有妖怪愿意信任人类……

不,或许这种说法是错误。因为薇妮小姐的存在,就是最好的反驳。可是阴错阳差地,她的体内竟同时有两个妖怪在争斗,一个是她的宿命妖怪,另一个则是治丧局植入的妖茧。

梵伽无法揣度她的过去,究竟是发生过怎样的事,居然还有妖怪愿意与人类相守。他遇到她已经太晚了,从各类档案、流言、传说里勉强能拼凑得的信息是:这位曾经满脑子都是“自由”憧憬的文学少女,因为无法接受单身母亲的变心和再婚,在愤怒之下误杀了至亲之人,并为逃离罪责,向治丧局申请成为人器。一年后,她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获得初拥的名额,并且很幸运地,手术成功,她苏醒了过来,强大完美,冷漠自持,只是失去了声音、记忆,以及……自我。

初醒失忆迷茫的少女十方叫凯特琳·米勒动了慈母之心,将自己已战死前线的独女薇妮的名字赐予她,从此她便是人类的杀戮机器。她曾经很乖巧,借助妖怪的力量去屠戮它们的同伴,对于饱受磨难的弱小人类来说,是多么出气的报复。可她渐渐不再听话了,暴走,盛怒,拒绝为治丧局带回“异种生物”的身体碎片供他们研究。

对于高层来说,十方薇妮成了不安定因素,可是他们仍然无法放弃她,或者是不甘心就这样毁灭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型异种’,想要控制她为己所用。治丧局最初的主人雷氏才是最了解魇师和妖怪渊源的家族,虽然雷氏一族数百年基业都在战争中毁于一旦,惟一的后人雷伊安遭受********下落不明……呵,不过是一笔笔乱帐!所有人都忘了,无论是十方还是茧的力量,这一切本就不该归为人类所有!

梵伽曾阅遍魇师籍册,也读过不少魇师前辈们抄录的魇师与妖怪的故事。据载,魇师与宿命妖怪签立契约后,两厢将建立起秘密的渠道,那是血脉结合形成的特殊感应,不需要交谈便能互通心意。正因如此,千万年来妖怪本能地寻觅并依恋着自己的宿主。否则这场夺还之战也不会发生,延续至今日,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薇妮小姐自母亲逝后便全然封闭了自己的心,又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有些沟通毕竟是需要通过交谈才能建立起来的。惟一能与她联系的就只有它们了。问题是,凝形为这枚茧的妖怪,为何明知道自己不是正主,却丝毫不愿意退让?它们赋予薇妮小姐的力量是什么?是否曾一而再再而三撺掇她背叛人类?它们究竟意欲何为?

冷意在梵伽眼底凝聚,按着茧的手指不自觉地施压,安睡中的女子皱起了眉头,露出痛苦的神色。茧在他掌下不安份地脉动,带动宿主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突然掀开眼皮,满含煞气的目光对上他的。

“你醒来了。”

点点碎金缀染在少年眼底,淡色的睫毛下掩映着一片澄澈的水光。睁开眼见到他坐在床边沉静地望着自己,她胸口堆聚的郁躁之气也仿佛一下子散得精光。这个人对她并没有恶意。

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瞳乌沉沉的,不染光华。她面无表情一眨不眨地盯着梵伽,直到他意会,为她扣回了衣衫,她才挪开了视线,静静感受着身体深处翻涌不绝的两股力量。妖怪们在她身体里的战斗从来不曾停止,除非有任一方被驱逐出去。

头疼欲裂!她的目光迅速地迷蒙起来。

“请再多睡一会儿吧。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的。”梵伽说着,一手从被子下拉出她的左臂,一手从外褂的口袋里摸出一枝灌满血红色液体的小巧针筒。

无名指传来细微的刺痛,随着禁药被缓缓推入她的血管,冰寒自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懒洋洋的叫人好不舒服。浓烈的疲倦压倒了它们,她得以再次入睡,倏忽之间,呼吸已恢复绵长的起伏。

梵伽保持着捏住她指尖针孔的动作,一边把用过的针筒塞回口袋。她终于能休息一下了。他稍感安心,可一想到那枚作怪的茧,他的心又提了起来,将目光移回她的胸口。这分恨意之浓烈,连薇妮小姐的宿命妖怪也无法与之抗衡,家族流传下来的秘制禁药也仅能暂时压制,却无法完全封印它。

“要是我也有直视之眼就好了……”他暗叹,不只一次打从心底憎恶前人的多情。

辛图氏第一代先祖辛图子川是家族引以为豪的最出色魇师,当年连治丧局雷氏都不敢小觑,可惜荤素不忌,留下的子孙没有一个继承了那身纯正的血脉。梵伽幼时最崇拜他,皆因在散佚不全的《梦唐录》中曾搜寻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那是位至情至性的魇师,最后宿命妖怪陪着他葬身火海。虽然心有埋怨,这样的故事却是让人无比温暖和羡慕。

梵伽有时不自觉地将自己对辛图子川的憧憬套在了薇妮小姐身上,觉得她大约可算是天下第一孤独人,人类惧怕她,妖怪忌讳她。人活在这世上,只要两颗心还长在不同的肚皮里,必定是各有各的想法和立场。人与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妖怪呢。

假若,梵伽指的是一种不可能存在的假设,同样的事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现在他要么崩溃,要么是早就站到了人类的敌对一方。可薇妮小姐依然维护着人类。薇妮小姐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她总是这样沉默,无论如何他都无法靠近、无法了解。她察觉到自己的转变了吗?她逐渐脱离了治丧局的掌控。她情愿将妖怪挫骨扬灰。又何尝不是一种慈悲。

梵伽低低叹息着,俯身,毫不避讳地与女子额抵额,眼底流露出他对薇妮的不同寻常。“要是,我也有直视之眼,就好了……Azumi,你说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