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悬疑灵异十方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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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画外番 世·界 013

Azumi,梓实。

梓实,梓实,梓实……

一声声温柔的呼唤,循环往复地回荡在梦的小路上。手拉着手,行走在黑暗中的少年们若有所失地回首,任由疾盛的风自它们之间的缝隙穿梭而过,吹散零碎的言语。

“呐,角。(呐,犀。)”

“人类的爱意……”

“真是美味啊……”

在它们前方,赤足少女气喘吁吁一路狂奔。

逃,拼命地逃。

生父失踪后的每夜每夜都重复着相似的梦境。她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这条小路的尽头通往一条由绿色萤光聚汇而成的河流,沿着它溯流而上,只要触摸到那片光亮,她就能离开此处。可是有人百般阻挠她前往那方,有人直接把她推入另一个虚幻的梦境。在那个可怕的梦里,每个人都长着跟她一模一样的脸:辛图觉、辛图洁、伊芙拉、梵加德、特洛上校、榊雅人……但无论是谁,都不是她本人。即使有着同样的名字,同样的脸……

在那里,梓实……不是梓实。

“是呢,你不是梓实。”这时,一道淡薄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在回应她的思考:“那么,你是谁呢?”

【谁?!】她脚步一顿。

虚无的场景陡然幻作红色鸟居、石造神社、以及新月之下,站在神木的巨大阴影里的人。柔嫩的脚掌贴着层层松软的落叶,足心仿佛能感受到粗砺叶缘摩擦出来的刺痛,她伫足,不安地张望:【这里是……学校的……樱花小丘?】

“砚森,抬头。”那人伸出一只手臂,食指指着上方,晦暗中,雪白透澈的肌肤仿佛会发光一般,自指尖闪烁出如冰如玉的光芒。

她戒备地后退了一步,并没有依言仰起脑袋。

一点粉色的辉光打着旋从空中缓缓飘下,落在对方摊开的掌心,紧接着,狂风大作。少女惊诧地往上看去,蓦然满目流风与花树,片片飞舞的细小花瓣在她心底荡开一圈圈涟漪。

【真的,就像……雪……雪……像雪一样……】她怔忡地立在漫天飞花中,突然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她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榊、老师……榊老师!你一定是榊老师?】她有些不敢置信,狂喜填满了心脏,她拔腿朝对方奔了过去,长发飞散在空中,起伏波折有致。

对方缓步踱出阴暗,久违的身影在月色下渐渐显现:乌亮的束发,明朗的面庞,还有深邃宛若冬夜的黑色眼睛。真的是榊老师!少女单薄纤细的身体飞扑过来。她紧紧抱着他,哭得唏哩哗啦:【榊老师,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没忍心直接推开她。“我答应过,要让你亲眼看到常磐之森的樱花。”

少女泪湿的脸从他怀中抬了起来,眼神闪闪烁烁,只有急促的呼吸和抽噎,发不出一丝的声音:【这就是妈妈曾说过的樱花吗?】

正如她所想象的一样,如此美丽又如此娇弱……

“榊雅人”低下头,缓慢而坚定地将她的肩膀推开,自己后退了一步。这样的距离令她生出些许的慌乱,脚弓拱了起来,无措地望着他,眼神怯生生的。

交相划落的樱花花瓣湮染了男人伟岸的身影,浮现出一道修长玉立的轮廓。

“梦该醒了,砚森。”虽然对她很残忍,长离依然选择了说出事实的真相。“关于榊雅人,不……关于我的记忆,并不是你所拥有的真实。我只是你的一个梦中过客而已。你对我而言,亦是如此。”

长离眼底掠过淡淡的哀悯。

依角犀所言,这孩子是人类末世最后一位魇师,可惜心智一直停留在十五岁,逃避现世足足十年之久,甚至自己为自己设下人心的藩篱,一重一重,扑朔迷离,隔绝外人的窥探。远居冥冥之上的神为何会安排她们穿越数百年的时光在梦中相遇呢?对于这件事,她百思不得其解。假若是她曾种下了因果,那就由她来亲手斩断吧。

梓实踉跄着往前冲出几步。她的手中突然出现一把尖刃,形状、大小无一不似她当初误伤樱子的那把,甚至,连捅入对方身体的位置都一模一样。鲜血汩汩地流满长离脚下的地面,她倒了下去,樱花的幻象尽数消散,长着两个头的纯白色角马优雅地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这一幕。

【不、不!是身体自己动了!不是我愿意的,不是——】少女脚一软跪了下来,手里还举着残留血迹的刀子,她拼命地摇头,如雨落下的泪水打湿了长离铺在地上的宽大衣摆。

“为了一个虚幻不实的我,让砚森梓实的人生充满谎言,这不值得。”

【不、不……】梓实不断摇头,并不明白她想表达些什么。

角马蹬着四蹄得得往她们奔去,每一落足,便有一蓬五颜六色的泡沫飞出,轻飘飘的泡沫中包裹着宿主所作的那些绮丽的幻梦。这是以梦为食的妖怪。人类无法诉诸言语的爱意、奢想、秘密、欲望,是它最美味的猎物。而这些,都藏在人类的梦中。

那么,它们所吞食的,砚森梓实的本愿究竟是什么呢?泡沫旋转着飞散,斑斓的表面倒影出对着梵加德大放厥词的辛图洁:

【是甘于愚昧,还是寻找真相?无论,残酷也好,虚伪也罢……】

【人生存在之必然,除了无止尽地繁衍下去,难道就没有其它更重要的意义了吗?】

【不,只有这件事,我绝对无法认同!我想找到与那个与众不同的答案!】

角马来到长离身前,幻作手拉着手并肩站立的少年。它们有着洁白的犀角,宝石蓝的眼瞳,妖异的面容。只这分极致的美,已充满幻惑人心的力量。

“长离大人,是你亲手在她心里种下了憧憬的种子,如今这种子已经生根发芽,茁壮成材。正如你所愿,众生的命运来到这等岔路口,一边通向毁灭,另一边却是无尽的轮回……”角和犀的声音化作了一道,原本它们就是同体共生,此刻以幸灾乐祸的目光睥睨着地上的长离。

“长离大人,你辜负了那个男人的栽培。”妖怪低低笑了起来,声音里充满嘲讽。

“你错了,角犀……我恨岁云师傅。”长离淡淡一哂。“他为了断绝我对七情六欲的眷念,剥我皮,拆我骨,将我的魂魄封印在这具永远不会老朽的皮囊里;他哄我将父亲领至此处,就在这岁云观中,当着我的面,将他挫骨扬灰,只为叫我应了这‘长离’之名,无处可去,无枝可依。……”

随着这平淡的叙述,梨花如雪的盛景出现在她身后,天青长衫的半透明身影站在玲珑亭中,轻抚写字女童的头顶,他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他眼底藏着凛冽的杀机。

“不,你不恨他。”

“我这一生孤苦皆因他而起,我又怎能不恨他……”周小梨的魂魄在长离的身体里怆然泪下。

“你唆使砚森梓实亲手杀了自己的血亲,她也从未恨过你。哼,狡猾的人类。在我面前,任何谎言都会不攻自破。”妖怪皱了皱鼻子,不满地驳道。

“人类和妖怪本就因为对彼此的迷惑好奇而相遇,最后又因为看清彼此而重归殊途。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这,才是你的本愿吧?”

“嗯,说的正是。”沉静的声音里暗含笑意。玲珑亭的景象倏忽变幻,长离手执书册坐在书案后,身边站着一位身穿茜红旗袍、手持翡翠烟枪的妖娆女子。角犀从那陌生女子身上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不由一惊,往原地看去,少女已消失了踪迹。在它们与长离纠缠的时候,她被带离了梦境的桎锢。

妖怪愠怒:“……狡猾的人类!”

“想要借你之手,打开砚森身体里由人世通往冥世的道路,让逗留人间的妖怪重返自己的世界,将魇师从悲哀无奈的轮回中解脱出来——这,确实是我真正的愿望。”长离淡淡道来。

“既然这样,你知道让她回去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吗?”角说道。

“除非她永远不休息,否则总有一天她要做梦的。我们还会再一次把她拉到这里来……”犀说道。

“好了,拜访的时间到此为止。小长离,我们该回去了。”红唇徐徐吐出一口烟雾,妖娆女子慵懒开口,恰好打断了妖怪的话。长离默然不语,身影渐渐消散。

她们离开了这片幻梦之境,在属于自己的时光中幽幽醒转。

*

入目便是天水碧的帏帐,摇曳的烛火中香雾浮动,银线绣成的山河纹路在缭绕的烟云中袅袅生光。长离睁着眼睛迷茫了片刻,接着听到了南无的声音:“你们一直都很好奇吧?为什么我南无既不是妖怪,又不是魇师,居然也拥有这种掌控时间的力量……”

“请南无大人赐教。”长离转头面对着她,眼眸沉静无欲。她是真的不知,但有种预感,或许岁云师傅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敢确定。

就砚森这件事,数百年后的妖流火曾对她说:“决定的权利不在你手里。无论是妖怪也好,魇师也好,这件事与你无关。”

长生一族和青羌后人的夙怨已经终结于她的出生,她是个普通的人类,本该平顺地度过自己的人生。只是岁云师傅对她的照抚,让她了解了关于这个世间的太多奥秘。但是……

“你与韩凛,都只是旁观者。”妖流火的一番话,让数百年前的她醍醐灌顶。

作为人类长大的他们,纵然魂魄被拘留在妖怪的躯体里,又怎能感同身受妖怪与魇师所历经的那些曲折。他们只是故事外的说书人,不过见识了微末便自以为是,高高在上。这个世界仍有许多他们无法知晓的事:妖怪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形式?它们的力量从何而来?能接受妖怪寄生的人类为何存在?甚至……在文字还未造出的远古,“魇师”一名,最早又是由谁口耳相传?关于这一切,活了千年的岁云师傅应该已经堪破,否则怎能安心辞世,可对于长离来说,仍是未解的谜题。

南无撑着头侧躺在床榻的另一侧,伸手挑起长离披散在胸前的一缕长发,优雅轻嗅。在长离陷入思考的时候,南无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脸看。茜红的旗袍似血湮染,映衬得她皎白的面颊也仿佛染上了一层红霞。

“小长离。”目光流转地唤出对方的名字。

一阵温热的香风吹拂过长离的额头,红唇靠了过来,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湿濡柔软的吻落在了她的眼皮上。“嗯,很好。”南无低低笑了。“无论结果如何,这具身体注定要变成我的玩偶,染上我的气味……真期待啊。”

“现在还不是。”长离已经习惯了这具只有在朔夜才能变回女人的身体,平日装扮都十分中性。但若被人当成男性追求或爱慕,多少令她觉得不适。

南无被她的话噎了一下,微恼:“真没情趣啊,我又做了桩亏本的买卖。”

“大人,时间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

南无的眼神淡了下来,长离的不依不饶令她略感不悦。她一言不发地翻身下床,趿着绣鞋走到屏风的另一头。长离坐了起身,靠在床头。过了一会,南无再折返时,手中端着那杆烟枪,烟锅填得满满的,红芒在阿芙蓉上闪烁。“长离,与其质问我,不如扪心自问,你真的相信时光回溯的存在吗?”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神色喜怒难辨。

长离颔首:“我相信的。”

“那么,你也相信所谓的过去、现在、未来之说吗?你说,何为过去,何为现在,何为未来呢?”

长离很少见到南无如此严肃的一面。

“你所追寻的时间的本质,就是世界,以及世界的每一种可能性。正因如此,活在其中的人类才会有生、老、病、死。流逝的永远都不是时间,而是人类。就如我们看到的因果,在后果降临之前,其实我们根本无法揣测是怎样的前因。全人类都活在‘过去’的幻象中,而过去永远不会过去,未来永远不会到来……如果我这样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长离哑口无言。

“你听说过物种进化的理论吧?那是你们人类对自我起源的假想。试着想象一下,将我比作植物,你比作动物,我们曾为一体,在时间的长河中曾共度过至亲密的一段旅程,交错之后,开始前行向遥远的未来。人类和妖怪,人世和冥世的渊源,或许也正是如此道理呢?你说呢……如果我这样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

“瞧你这眼神。你不相信。即使我和盘托出,你也不会相信我。韩岁云与你有杀父之仇,你都不恨他,为什么却对我这么忌讳呢?”

“……”

“我还以为,你应该是有点喜欢那个砚森的呢,长离。”

“……”

“韩岁云扼杀了你爱人的能力。但是,她治愈了你。因为你把你对韩岁云的怨恨全部转嫁到了砚森梓实的人生里,所以你现在才能心平气和。”

“……”

“嗯哼?不承认吗?”

南无淡淡笑了,收敛了魅惑的眼神,如铅华洗尽。

她走过来,挑起长离的下巴,倾身向前,直直望入她的眼睛深处。长离竟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无奈和悲楚,仿佛有千言万语,终归半个字都没有吐露。

南无离开之后,长离在房中独坐许久,脑子里兜转的全是关于时间能力的事。

南无告诉她的话虚虚实实,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然而对方亲口承认了:她既不是妖怪,也不是被妖怪寄生的魇师……那她身上的力量是从何而来?

一个名字匆匆掠过脑中。长离想到了陶笙,没有魇的印记却身怀神秘力量,穿梭于各个时空的‘男人’。在《梦唐录·燕应篇》中,据说陶笙的本体是树妖燕樱与岁云师傅原本的身体所炼成的人器,在苍天之眼中沉睡多年后,产生了属于自己的意识。苍天之眼,不正是人世和冥世交错的通道吗?陶笙却在其中流浪,漂泊,辗转于时光的每个结点……那意味着,不仅是空间,它也是时间的通道?

空间,代表人世和冥世;而时间是……世界的一切可能性?长离内心陡然生出一阵一阵的惶恐。南无知道些什么呢?岁云师傅临终前又了悟了什么?她把那些可怕的猜测紧紧关在门内,不敢再深思下去。

幽谧的夜色中,南无孤身穿过植月之森,裙摆尽被草露打湿了。她回首望去,岁云观如豆的灯火在森森大树簇拥中,几欲为山风吹灭。

她淡淡地笑了笑,口中喃喃:“知道吗,榊老师,梦不仅是世界和世界的通道,还是时间和时间的桥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