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夏侯军刚刚帮我做好的新名片:柴米,国际南水学校副校长,仙水作家协会理事。我不由得兴奋了一下。这个兴奋当然不能够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那样会显得很没有内涵,很没有档次,我斜眼瞟了一下名片,冷哼一声,扬了扬手让夏侯军走。这两个月,我在手下面前越来越严肃,笑容都留给领导了。这个还真不是刻意装出来的,坐在我这个位子上,必然有很多人来仰视我,从生理结构学角度分析,为了看见他们,我就只能鄙视了。操纵着一群人的命运和钱袋,严肃一点是自然的要求。变严肃了,就表示成为既得利益者了,成了既得利益者,离禽兽也就不远了。所以《天下无贼》里有句台词说得不错:“严肃点,打劫呢!”
剩下一个人时,我才偷偷拿出名片翻来覆去地看。说老实话,虚荣心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么年轻能混到这个位子上的人,虽然不稀奇但不会很多见,等过几年,张哥再上去一点,我弄个教育局局长也不是不可能,谁让我跟对了团队呢?真成了柴局长,那回老家是什么感觉?多好!但我心里马上就飘过一丝阴影,猛地抓了一下头发,我不是打算两年后去香格里拉吗,我怎么这么快就有些不坚定了?
我想起一个故事,某干部死前,要求在墓碑上一定要写上这几个字:某某,后勤处主任,正科级,享受副处级待遇。刚听到这个故事时,我捧腹大笑,觉得不可思议,还有快死的人仍忘不了他的副处级,现在却突然觉得有一些悲凉。不知道这个游戏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与理想?这位科长是不是也有他的香格里拉——面朝雪山,春暖花开,养条黄狗,弹着吉他,背着可爱的小公主,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然后梦醒时分扎进文山会海,觥筹交错,尔虞我诈,媚上欺下,为年底的一个优秀和先进,为领导的一个欢喜与发怒而诚惶诚恐、患得患失,到死的时候只剩下看着主任的名片傻乐?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上进,就跟刘芸一样……想到刘芸,我的心就疼了起来。
公寓里,刘芸问我:“你都知道了?”
我说:“嗯。”
刘芸又问:“你怎么想的?”
我反问:“你怎么想的?”
刘芸说:“我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的。”
我说:“你找别人我能接受,但你不是最恨朱仁义那个畜生吗?”
刘芸诚恳地说:“但我不恨编制啊,柴米。”
我说:“过两年我就带你走了,你还要这些东西干吗?”
刘芸说:“你那个朱哥还说过要娶我呢!”
我一把掐住刘芸的脖子,说:“别拿我跟朱仁义那畜生相提并论,知道吗?我是真心的!”
刘芸咳嗽了两声,一脚踢开我,飞快地拿出一把水果刀,又飞快地把刀扔掉,笑道:“哈哈,差点被你掐死了。但你肯掐我,说明你还在乎我,谢谢你,跟你这么久,我真的有些喜欢你了。我的判断是对的,小柴米你不是好人,但也坏不到哪里去,跟我一样。你真的很合我胃口,但我没有安全感,对不起。”
我冷笑道:“你对我没有安全感?”
刘芸说:“是对这个世界。”
我瘫坐在椅子上,空气凝固,我说:“我不怪你,本质上,我跟你一样卑微和现实。你只是又一次在现实世界里被利益勾引着做了违心的事,这跟职员拍领导马屁,当秘书的陪上司喝酒是一样的——是你的男人没有本事。但你不准再跟朱仁义好了,也不要进南水,我会嫉妒,会心疼。两年后,我带你去香格里拉,好吗?”老实说,我说这话时自己都说不清楚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多年修行下,我的表情和语调都是真的。
刘芸沉默了很久,说:“你还肯要我吗?”
我说:“废话,你还欠我钱——这样一个破碎的我,也就配拥有这样一个破碎的你了。”
刘芸笑了,笑得放肆,笑得狰狞,笑得苦涩,她把我压在床上,闻了闻我的衣服,一阵疯狂后说:“你很耐用嘛,找了三个女人还能用。好了,我又多了一个跟你的理由。我答应你不去南水了,但你要记得,我为你付出了多少。而且你以后不准提我跟朱仁义的这个事,你知道吗,我在跟朱仁义做的时候也觉得好恶心好后悔。你如果是个男人,就带我走,不要让我再想起这里的一切。反正女人找男人都是赌博,老娘就赌一把,我等着你的香格里拉。”
我皱着眉头说道:“好。”
刘芸温柔地圈着我的脖子,说:“女人经不起老的,你要知道。我等你,你别骗我。”
想起这段对话,我揉了揉太阳穴,有些不知所措。我好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近在咫尺的名利、关在房里的美人。但我为什么还是感觉如此空虚,是不是因为我只有名片没有名气,只有爱人没有爱情?
我打开国际教育的职工名录,除了我和夏侯军是朱哥内定去南水的以外,尤晓萌自然也是要带去的,这样我的良心也好受一点,她也不用怪我骗她了,谈了场恋爱捞了个编制,也算她傻人有傻福。伍老师自然要带过去的,上次他送了我5000元钱,昨天在我的暗示下又送来了2万元钱。牛老师也要带去,他也送了我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最后一个名额选谁,这还真是个问题。这几天,有一半的老师都过来串门了,带的东西都不多不少,带谁不带谁还真难取舍。我告诉自己:不带过去的,钱一定要退掉,这是江湖规矩,而且这群教育民工也不容易。我突然想到,要不要把杨老师带过去?这是夏侯军的人,我自然一个都不想要,可是,夏侯军毕竟是朱哥提拔和器重的,朱哥提拔他是不是也有想让手下分成两派,互相制衡的意思?如果夏侯军的人我一个都不带去,这两派就完全不对称了,短期看我风光无限,但长远下去,会不会引发朱哥对我的不放心,有损朱哥对我的信任,有损我在南水的“钱途”?
我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朱仁义可是玩了我女人的男人,我也太大方了一点吧。我居然为了利益和前途还要顾忌这个给我戴绿帽子的男人怎么想?我是不是连林冲都不如?对了,林冲他到底算不算忍辱负重的英雄?
英雄?别给林冲还有我这样的男人找借口了,哪怕教科书认为林冲就是英雄。我就是柴米,我不是英雄,我痛苦地想:柴米,半辈子谋的就是柴和米!
正想着,税警小董带着几个人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我赶忙倒了几杯茶,说:“各位警官好。小董啊,来查税了?张秘书、朱老板都跟你打过招呼了吧?”
小董叹了一口气,说:“真查吗?”
我翘起二郎腿说:“既然是朱哥主动要求查的,这说明了我们国际教育拥有很好的依法纳税意识。你们就查吧,该补交的我们补交,该带走的带走。”
小董喝了一口茶,说:“朱哥举报你们公司长期偷税漏税,证据确凿。主管财务的是莲姐,说实话,我也很犯怵。他们好歹夫妻一场,用得着这么绝吗?”
我心里也七上八下,但这种时候已经不能站错队了,我说:“依法纳税是每个生意人的义务。朱哥已经跟莲姐离婚了,他这么做就是为了打造财务清晰的新公司。如果偷税到了一定程度,构成了经济犯罪,你们该抓就抓吧。”
小董叹了一口气,说:“大户人家就这样,还是做个老百姓好。走,封掉财务室,把石莲带走。”
莲姐被押着,大骂道:“朱仁义你这个畜生,你丧尽天良没有好报的!你忘了你以前怎么追我的?你打江山时我帮了你多少?你拿那块地,我爸做了多少工作?你不得好报啊……”几乎所有国际教育的老师都从办公室走了出来,都有些愤愤不平。
我喝斥道:“都回去,要相信司法。不认真工作,我炒你们鱿鱼。”
朱小叶跟莲姐最要好,她冲到警察身边,叫道:“凭什么抓我嫂子,她是好人。”
我叫尤晓萌抱住朱小叶,尤晓萌居然冲过去抓了警察一道印子。我只好亲自动手,搂过她俩,我在小叶耳边轻声说道:“你冷静,你可是朱老板的亲妹妹!”
莲姐终于被拖出了公司,到大门口时还在哭闹,两脚因为一直被拖在地上,鞋子早掉了,地上磨得都是血迹。我在门口默默送着她,她抬头看着我,突然给了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吐出一口浓痰。我尴尬地抹去。莲姐确实是个好人,我还记得金融危机时她是唯一一个不同意给老师减工资的领导;我带她去练咏春时,她还非常热情地给我介绍女朋友。我说:“莲姐,相信法律,他们一定会秉公执法的。在牢里,我去看你。”
尤晓萌从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怒道:“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说离婚就离婚,说翻脸就翻脸。我都不想跟这样的人去南水了。”
我说:“小声点。你的编制还要一周后才能定下来,有编制的人才有资格骂老板。你给我先忍着。”尤晓萌呜呜地哭了,说:“我去了南水,有了编制,除了教好美术,我就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帮姓朱的干。”我搂着她,拍了拍她的背,说:“可以。你的命已经不错了,珍惜吧。”
其实我也没想到朱哥会用这一招解决他的结发妻子,但为了天文数字的钱不变成婚后共同财产,朱哥用这一招,作为豺狼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以后会不会为了钱动我?可能暂时不会,但以后就难说了。正在伤感,办公室外传来敲门声,我连忙推开尤晓萌,尤晓萌擦干了眼泪。
“你们都在啊,最好了,我就不用跑两个办公室了。”陈佳佳走了进来,高兴地说:“柴老师好,尤老师好。今天中午去我家吃饭。我们家的房子就快被拆了,但我家的坛子菜还有好多,所以我妈妈一定要我请到你们两位。”
我张开双臂,脸色铁青。
尤晓萌说:“好啊,好啊,我们一定去。柴米,你张开双臂干吗?雄鹰展翅,你不是紧张的时候才用这一招吗?你见到佳佳紧张什么?”
我把双手放下,咳嗽了两声,脸色有些不好看。
陈佳佳不安地说道:“柴老师,您生气了?我这两天上课是有点走神,今天上语文课还睡了一会儿。我家里出了点事,前几天,不知哪里来了一群人,冲进我们村里面就推房子,还打伤了好多人,连我都挨打了。”
我脸色更难看了,连续咳嗽了几声。
陈佳佳低头道:“对不起啊,柴老师。”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拍着桌子歇斯底里地骂起来,这是我教育生涯里最狠的一次,我是基本不骂学生的,我怒道:“连续两天上课走神!你记住,不管家里出什么事情,你要记住,你是复读班的学生!你只有几十天就高考了,你不要管那么多闲事,你只要好好读书!你要记住,你那个房子不算什么,你才是你妈还有你在天上的爸爸,还有你们全家的希望!”说着,说着,我居然流出眼泪来了。
尤晓萌吓呆了,她从来没有见我哭过。陈佳佳更慌了,她也哭了,说:“对不起,对不起,柴老师,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一定会恢复过来,考上军校。”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抹了抹眼泪,有些气短地转过身去。
佳佳说:“中午一定要过来。听说这几个晚上,就拆到我们那里了。”
我正想拒绝,尤晓萌说:“放心,我们一定来。”
再一次走进马头庄,涌已经变回了墨绿色。我特意戴了一个墨镜,低着头靠在尤晓萌的背上,偷偷摸摸地走进了佳佳家里。陈佳佳的妈妈非常高兴,把所有好东西都往桌子上搬。我吃了一点,就完全没有了胃口,借口肚子不舒服,独自走上楼顶坐着休息。我拿开墨镜,左右望去,低矮但干净的房子、绿绿的小涌、长着青苔的小巷,还有房子角落里不知谁打理的青菜,在阳光下显得挺美好,我突然想,其实很多穷人在这里生活得很不错。
佳佳端来一杯茶,笑盈盈地递给我,问:“柴老师,舒服一点了吗?”
我说:“没事,就是有些肚子胀。”
“唉!”陈佳佳靠在我身边,说,“柴老师您真是个好人,但现在社会不知道怎么了,到处都是坏人。上次来我们庄的强盗居然好多都是警察,我失望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