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犹豫了一下,不愿意自己的学生痛恨社会,实话实说道:“那一定都是不法商人,那些……坏人假装警察,找个服装厂可以做很多警服。很多时候,政府的声誉就是被他们败坏的。佳佳,你们不要失去信心,就算这个社会不完美,但社会总是人组成的,人也能够改变它。”
陈佳佳凑在我耳边,说:“你说得对,我不想改变社会,我只想保护我的家。等我考上军校了,我派一个排的部队灭了那些侵略家乡的人。老师,我和几个女生都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这个事我知道,我笑道:“老师不玩师生恋的,这是原则。”
陈佳佳一拳打在我背上,说:“你在想什么啊?我是把你当爸爸看。”
我把一口茶吐在衣服上,委屈道:“我有那么老吗?”
陈佳佳说:“哈哈,你不老。但老师就是长辈,别的人我不知道,真的,我把你当爸爸看。”
我问:“佳佳,想你爸了吗?”
陈佳佳说:“想,以前爸爸就带着我在这个房顶玩,对,就在这里。把两只脚搁前面的墙上,我就在他脚上滑滑梯,一直滑到读小学。还有那一个小洞,看见没有,柴老师,就前面一点,我和爸爸玩捉迷藏时,我就躲在那里,每次他看见我了,都故意装作找不到……”佳佳停了一会儿,突然学着童音,撒娇地说:“爸爸,呵呵,小佳佳——不见了——爸爸,小佳佳——在这里,呵呵。”
我戴上墨镜说道:“真是不幸啊,贪酒真不好。”
陈佳佳伸手抹了一下眼睛,说:“在别人眼里,我爸爸是个窝囊废,没用啊,穷鬼啊,酒鬼啊,我爸自己也这么说。但在我眼里,他就是爸爸。你知道吗,他喝醉了就喜欢打人,但从来没有打过我,一次都没有,看见我马上就笑得好甜。他走了后,我整整两个月就在这大门口等他,我总相信他会回来的。这里他多熟悉啊,他的佳佳还在这里,他闭着眼睛都知道他的佳佳会躲在哪里。”
我转过头去,说:“考上大学吧,你爸会为你骄傲的。”
佳佳趴在我肩膀上,用我的领子偷偷擦了下眼泪,说:“对不起,柴老师,好好的讲这些干吗?我就是这几天老梦见爸爸,你这个心中的爸爸又过来了,房子又要被拆了,我有些难受。”
我低着头,半天后笑道:“搬出去也好,你看这房子多旧啊,出去买个新的。应该有赔偿的。”
陈佳佳说:“有啊,但那点钱能买什么,厕所都买不了。而且这真不是钱的问题,反正我们在哪里都是租房子住。我是怕拆了这里,爸爸——我爸爸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喝了一口茶,感觉很苦。
佳佳说:“真舍不得这里,柴老师,你还记得你跟我们讲鲁迅的《故乡》吗?那节课我印象好深。乡情总要有所依附,有这间房子在,我觉得我爸爸还在,我能感觉到他,如果这个房子被拆了,我就找不到我的爸爸,找不到我的故乡了。嗯,柴老师,这两天对不起啊,我保证我会认真读书的。”
我犹豫了好久,说:“是老师对不起你。”
走的时候,佳佳妈妈给了我两个坛子的泡菜。我拿出一个信封,装着5000块钱,递给了佳佳的妈妈。
佳佳妈妈说什么都不要。
我只好说:“佳佳,这是借给你们的。等你毕业后,再还给我。”
佳佳妈妈终于感动地接了过去,抽出一张后仍然将信封还给了我。佳佳蹦蹦跳跳地送我跟尤晓萌走出二巷,对我说:“柴老师你娶了尤老师吧,我很喜欢你们两个的,尤老师人真的好好哦。”我笑着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也就忘记了戴墨镜和低头。快出庄时,一巷的废墟里突然跑出两个汉子,不由分说一拳袭向了我。我一个趔趄被打倒在地上。
那汉子大喊:“王八蛋出现了,王八蛋又来了,我记得他。”一群老少爷们围了上来。
陈佳佳大吼道:“你们干什么?你们认错人了,他是我的老师!”
佳佳妈妈也冲了出来,怒道:“这是柴老师,他是老师。你们怎么能乱打人?”
尤晓萌扶起我,也大骂:“我们是来家访的,你们是谁啊?”好个尤晓萌,居然捡起一根棍子,勇敢地站在我身前。
那汉子疑惑道:“佳妹子,你跟你妈都是好人,这个,这个真是你老师?”
尤晓萌拿出工作证,说:“我们是国际教育的。”
那汉子看着我还在犹豫,陈佳佳冲过去,“啪”地打了他一巴掌,说:“让你打我老师!”
那汉子捂着脸,尴尬地笑了,他点点头,说:“对不起啊,老师。你跟上次晚上来庄里打人的长得太像了,不过,他不可能大白天带个女人过来。对不起老师,我再抽自己一个嘴巴。”
我哆嗦着脚,说了声“误会”,脸上堆着笑离开了。
我抱着尤晓萌说:“晓萌,你刚才怎么敢站在我身前,你不怕我真的是坏人吗?”
尤晓萌还在愤愤不平:“太气愤了,乱打人。你怎么可能是坏人?”
我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好人,以后会吃亏的。好在马上可以进国际南水了,进了事业单位人际关系简单很多,而且没有失业的风险。但你还是要处理好人际关系,不该管的别管,不要太有正义感。以你的性格,也不要去争什么了,混个中级职称等退休好了,知道吗?”
尤晓萌惊奇地说道:“你今天怎么了,见到学生还雄鹰展翅,现在又弄得像要离开我一样?”
我说:“不要轻信他人,这样会少受点伤。哲学家萨特说得好,‘他人即地狱’。很多东西都只是表象,也许,我从来就没有在你身边过。”
尤晓萌说:“发什么神经?我不懂什么萨特,你不在我身边,我就去找你。”
我想说点什么,又看见她捡起一根树枝,像舞剑一般在空中划来划去,犹如一个女侠。我犹豫了一会儿,结果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这时正好是中午,烈日当空,云在光中呈现血色。我记得,今晚该去二巷了——就是陈佳佳家住的巷。
回到公寓,刘芸居然没有午睡,还在等我,化了妆,黑丝袜,红色高跟鞋,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和她大战一场,然后就呼呼睡着了,梦里还在想着,这个中午刘芸可真乖。起来后,床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叫了两声“芸儿”,都没有回应。我走到厨房泡了壶茶,这是我多年以来的老习惯。刚走到热水壶边,整个人就呆住了,水壶下面赫然留着过年时老妈送给刘芸的金手镯,还有我送给刘芸的谢瑞麟钻戒。
我知道,刘芸走了,真的走了。我难过了五分钟,跑到厕所吐了一次,居然觉得有些虚脱。本来想假装一下不在乎,但还是不甘心地拨通了刘芸的电话,果然听到她柔美的声音,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语气很平静,我淡淡地问:“走了?”
刘芸回答:“嗯。”
我问:“谁?”
刘芸说:“放心,不是朱仁义。”
我只沉默了两秒,就说:“那个组织部的大叔?”
刘芸说:“你怎么知道?你真的跟我同一个频道。”
我说:“还能见面吗?没有你,我的生活变抽象了。”
刘芸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他为了我离婚了。”
我说:“他能帮你公务员面试成功吗?”
刘芸说:“是,内定进****局。”
我说:“恭喜你。”然后静静地挂了电话。
我躺在床上,非常难受,满脑子都是刘芸的靓影。有时明明想得通,有时又想不通了。从道理上,我完全明白,既然是狼,自然要遵守狼的规矩,猎物被抢了谁都不能怪。我输给一个组织部的中层,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三个男人去女方家提亲,A对女方家长道,他有1000万元;B对女方家长道,他有一个大公司;C道,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孩子,在你女儿肚子里。结果C获胜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所谓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在关键岗位上有关键的人。对于刘芸来说,既然我不能帮她弄到编制,她又答应了不去找朱仁义,这个大叔无疑就是她关键岗位上关键的人。
想通后,我的心情舒畅了很多。半个小时之后,我又开始堵得慌,一个跟了我快半年的女人说没就没了,这不是理智可以完全安慰得了的事情,我把手机放下又拿起了20多次,无耻地再拨了一个电话过去。
我问:“你爱他吗?”
刘芸说:“呵呵。”
我说:“好。”
刘芸说:“你别高兴。我会努力爱他的,我是普通人,不是情圣,爱个普通人没有那么难。还记得那天我生日吗?你没回来那次,他送我钻戒,任我选,我跟你说我没有选,其实我选了颗最大的,不过不是戒指,是胸坠。他还买了好多东西给我,带我去打了人生第一次高尔夫,18洞,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肆无忌惮地花钱,那感觉太好了,女人就应该这样。”
我说:“嗯。所以你选择了他。”
刘芸说:“对不起。都说郭襄爱上了杨过,其实,她只是喜欢16岁生日时的那场烟花。”
我说:“我舍不得你。”
刘芸挂了电话。
我看着墙角的蜘蛛网,心里很纠结,一会儿想到自己的“爱情”,一会儿想到自己的“事业”,觉得都似是而非。吃晚饭后,我还要去马头庄拆房子吗?视我为父的陈佳佳能考上大学吗?我还能挽回刘芸吗?一郁闷,我第三次拨打刘芸的电话,结果,电话里再次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我突然一下子垮掉了,眼泪没出息地流淌。我一个人爬到了万科的楼顶,下面是万盏灯火,也许还有不少枯骨。当时我真有跳下去的冲动,可真的走到边缘时,又恐惧地往回缩了缩,我打了个电话给李白,告诉他我失恋了,想自杀。我会打给李白这很奇怪,我一向看不起他的文章,但我总觉得只要是搞过文学的,多少会理解我,这叫物伤其类,或者病急乱投医。
李白赶了过来,说:“兄弟,要不要给你找个心理咨询师?”
我说:“我就是啊!”
李白火道:“****,最讨厌你们这样失个恋就想自杀的。都这样,还要我们计生委的干吗?”
我听到这话就笑了,一笑就不想死了,但还是痛苦。
李白说:“行了,大老爷们,别矫情了,唱歌去。看在你在我流放到妇联时第一个来看我的份上,老子破次产,老子请客——啤酒钱你出啊!”
李白找了家全仙水最便宜的量贩KTV,开了间最小的K房,我们一起吼道:“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多少同林鸟/已成分飞燕/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
唱着,唱着,朱哥打来电话:“在哪里?你******跑去哪里了?过两小时就要动手了,马头庄二巷。”
我连续灌了自己三瓶啤酒,发现怎么都不醉。
朱哥焦急说道:“喂,喂,喂,听见没有?”
我说:“靠,你黄世仁还是周扒皮啊?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我半醉半醒,一脸严肃地坐在四爷开来的“奥迪”上,像极了一个黑道大哥,如同《古惑仔》里的郑伊健。车队缓缓地开向马头庄,像一群送灵的人。而推土机已经在庄的那一边候命了,我们这一队只是蚁兵,这叫指东打西,参谋长柴米。我看到有老百姓在窃窃私语,也有老百姓在默默地打包离开,我涌起一种胜之不武甚至可耻的感觉。
我拉开一瓶“蓝带”,喝了一口啤酒,脑子终于糊涂了一点。我狞笑着想:推完这个巷子,下一次就可以一次性把马头庄统统搞定了,我就可以赚我的第一笔横财了。我拿出打火机,拿出一个冲天炮,只要点燃这个信号弹,在马头庄另一边的江横、李七他们就会响应我们,他们的推土机十分钟内会卷完这一片,就像好莱坞的灾难片一般暴力。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很兴奋地丢开打火机,一看号码是老妈,而不是刘芸,心里一阵失望。
我不耐烦地问:“干什么,这半夜三更的?”
妈妈说:“崽啊,你快点回湖南吧。”
我说:“有病啊,哪有时间啊,我不用赚钱啊?”
妈妈说:“没时间也要回来,你老爸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