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记事本里写道:人永远控制不了悲伤,就像生命控制不了死亡。当你的悲伤突然到达了你的心房,热泪就像打碎了的暖瓶,“哗”的一下,热水全部汹涌而出,根本来不及躲藏,便哭得不成模样,尽管最坏的结局你设想过无数场,可那一刻它真的来到你身旁,你根本无法抵挡,只想哭到天亮……老妈拿着个存折对我说:“柴米,这是97000块,这都是你的钱,是你这些年每个月寄过来给你爸治病的钱。你爸爸都没有用过。我们问你要钱,主要是怕你乱花,给你存起来。二也是你老爸说的,为了让你感觉好受点,怕不接你的钱,你会难受。”
我抓了抓头发,时间仿佛刹那间停滞,又好似全部重叠在了一起。小学时,爸爸咬着牙履行承诺送期末考了双百分的我去北京大姑妈家玩,那时家里还没通火车,爸爸在长沙接我,正好是正午,爸爸在火车站边买了一碗米粉给我,我说爸爸你也吃一碗,爸爸看了看价格,说:“爸爸不饿。”其实当时我就知道他在撒谎。初中时,爸爸和妈妈单位效益都不好,但还是每个晚上都会省出一份辣椒炒肉来,看着我吃掉,有一次我终于发现了,我说爸爸你也吃一点吧,他用舌头舔舔汤汁,说:“爸爸不喜欢吃肉。”又是撒谎。高中时,医疗费教育费都在涨,爸爸给我交了学费,回来后胃痛,额头上都是黄豆大的汗,我说爸爸你去医院看病吧,爸爸拿一个杯子死死地按住肚子,说:“爸爸不疼。”还是在撒谎。高考前,我慌了,我不想再住在这贫民窟,我又偏科,于是每晚都拼到凌晨,爸爸总陪着我,晚上11点半准时给我蒸个鸡蛋,我说爸爸你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爸爸打了个哈欠在鸡蛋上小心地淋上一勺酱油,说:“爸爸不困。”还在说谎。后来啊,我说我在珠三角混得很好,给你寄点钱吧,你买点好药,别再舍不得了。爸爸说:“好的,终于享儿子的福了,你把钱寄过来吧,你的钱我都用掉。”现在还给我这样一个存折,到底要干什么?你从小告诉我撒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那你呢?你骗了我一辈子,你是个骗子——大骗子!
我抹了抹眼泪,收拾好行装,把钱放在妈妈那里,说:“我得回广东了,那边还有些很重要的事没有办。”
老妈说:“好,我帮你存着。你去吧,工作要紧。”
我咬了咬牙,从朋友那里拿回了密约复印件。
我看到老爸抽着老仁义,一摆一摆地走在楼房下的巷子里,蹒跚而安稳,我觉得我讨厌的那个贫民窟的巷子,还有那个冬凉夏热的建筑物突然变得亲切起来;我看到老爸站在青龙岛的雪人边,苍老而慈祥,我觉得我黑暗了好多年的内心突然充塞着力量。当面对死亡时,人才能停下脚步,突然发现那些孜孜以求的虚名、利益统统都是浮云——或许只有这么一瞬,这么一个节点,人才会这么温暖而清晰。
是的,让该来的都来吧,我知道我将去做傻事,但没有办法。别的豺狼怎么做我不管,我是有爸爸的,我有教养,他们只有饲养。我回头看了一眼老爸的新坟,我说:“爸,我恨你。”
陈佳佳走到我面前,拿出一个信封,含着眼泪怯怯说道:“柴老师,这是我们全班写给你的一封信,你要坚强。我爸也离开过,我知道你的感受,你要节哀顺变。”
我搂过陈佳佳,对于一个年轻男教师,面对着这样一个成年女学生,这是不允许的,我也一直告诫自己,我怕我犯错误。但我还是搂住了她,老师搂着学生能有什么错误?你怕是因为你的心肮脏,当你放下了自己欲望迷杂的内心,你就什么都不担心了,那叫坦荡荡。
教室里响起了掌声,我大声问:“你家房子还没有拆吧?”
陈佳佳说:“还没有。”
我说:“好。同学们,我们来学一篇新的文章,这是校本课程,是老师自己选的文段,作者是古希腊伟大的戏剧家索福克勒斯,高考不会考,甚至大学也未必会学,这首诗是一个研究死亡美学的写作学老师教我的,这个老师很疼我,老夸我,所以我喜欢他。我发现谁爱我我就爱谁,真没有办法——不用笑,你们也不用做笔记,这个不考。
死神
索福克勒斯
等冥王注定的命运一露面,
那时候,没有婚歌、弦乐和舞蹈,
死神终于来到了。
一个人最好不要出生;
一旦出生了,求其次,
是从何处来,尽快回到何处去。
等他度过了荒唐的青年时期,
什么苦难他能避免?
嫉妒、决裂、争吵、战斗、残杀接踵而来。
最后,那可恨的老年时期到了,
衰老病弱,一个人,孤独而走。”
我推了推眼镜,说:“同学们,戏曲家说:人最好不要出生。这真悲观,还透着消极,应该批判,可是我偏偏喜欢。至少它有片面的真实。希腊文学最大的成就就是悲剧,悲剧比喜剧更有力量——这是常识。但不管活着多么悲剧,你已经出生了,这已经没得商量了。正如作家张承志所讲:人一出生就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于是问题就只剩下了一个:怎么度过这一辈子?我知道你们很快就可以以这个为话题写一篇800字的作文出来,会有无数人告诉你们答案,问题是你们怕不怕答案是错的。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答案适合你吗?我见过的大多数人包括我自己的前30年,都是按着别人给的答案去追求成功,个别幸运儿经历各种磨难和运气慢慢‘成功’,就像唐僧取得真经,成为励志书的主角。但没人问过,这个主角他开心吗?你骗得了世界能不能骗得了自己?你开心吗?你不开心,但别人羡慕,你就有意义了?你到底是为谁活着的?你活着只是为了在别人的度量衡上爬行?你是否认真想过怎么去过属于你自己的一辈子,永不放弃你内心真正的喜怒和理想?还有多少同学记得自己童年的理想?你忘记了,你也忘记了,对吧?这多悲哀!你已经不在乎自己开不开心了,你在乎的只是数字,冰凉凉的数字,存折或试卷上的数字,你说这就是成熟。当老师回去看见死亡时,我明白了三个字:错,错,错。原来好多我们孜孜以求的东西并不是那么重要,荣辱权位,超过柴和米必要的金钱,尤其是别人的目光,这些都比不上陪着自己的亲人去追求自己的骄傲,真正的骄傲来得重要——人生确实是个舞台,有些地方灯光绚烂,有些地方纸醉金迷,但如果你不喜欢,仍然可以选择不去扭动身躯。谁也没有权力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也没有谁能真正阻止你追求幸福,这才是大是大非。所以,不要被别人安排,或者被别人暗示,更不要让别人代替你去选择怎么活着,道理很简单,因为没有人能代替你死去,自然就没有人有权力决定你该追求什么。成功只有一种,就是按你内心的想法度过你的一生。这可能是我最后的一节课,之后都是习题讲解和复习,那不是真正有价值的语文课。送走你们后,柴老师要去追自己的梦了。”
阮华梅说:“老师,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我说:“做大侠。”
肥斌问我:“老师,我爸爸总逼我成功,我该怎么办?他还给我买了好多励志书,说如果我考不上重点大学,成功不了,我们全家的前途就完蛋了。”
我说:“别听你爸的,少看点励志书。据老师所知,这些书大部分经过精致包装,很多重要的事实不会告诉你,盖茨的书不会告诉你他母亲是IBM董事,是她给儿子促成了第一单大生意;巴菲特的书只会告诉你他八岁就知道去参观纽交所,但不会告诉你是他当国会议员的父亲带他去的,还是由高盛董事接待的。成功也有太多控制不了的因素,幸福比成功重要得多。”
很多同学都一脸迷茫,他们不习惯听老师讲这些话,我不怪他们,这就是我们的教育——狼奶,有毒。
办公室前,尤晓萌高兴地说道:“柴米,我弄到编制了,呵呵,以后就可以骂领导了。”
我想对她说点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尤晓萌有编制了,这多好!一个有编制的女老师是很抢手的,我不用担心她了。我说:“恭喜你,这样真好。”
晚上,我坐在陈佳佳家的房子顶上,前面的小树飞过一只鹧鸪,我喝了一口浓茶,月光多明媚,我想。不久后,我看到被我叫来的四爷们开着铲车,拿着棍棒,恰好被一群记者团团围住。我看到我的手提电脑上,各大论坛对金浦化工议论纷纷,仙水本地网站更是怒火中烧,甚至有人在呼吁上街“散步”。政府表示不知情,并开始严肃调查。我打开纪委的官方网站,把密约的复印件复制了上去,哆嗦着手准备点击确定键。这时,我突然涌起一阵恐惧感——我知道,干了这事,绝对安全已经不存在了,我背叛了自己的团队。功成名就也不存在了,在狼和羊之间,我选择了帮羊;在鸡蛋与石头相撞时,我站在了鸡蛋一边。这简直是蠢得无以复加。等我实名举报之后,张哥、朱哥、金老板一定会想尽办法迫害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顺利离开这里。我犹豫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想起了青龙岛上那个雪人和那个老人,仍然点下了鼠标左键。我知道,向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风不平浪不静,心还不安稳,但一个岛锁住了一个人。
来吧,如果这才是柴米的骄傲与宿命。
老爸,你会为儿子骄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