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迷糊中被什么声音吵醒,蓦地看见客栈的窗户纸上抹着一爿橘红色,渐渐变大……终于,阳光穿透窗户纸,照到了几乎占据半间屋子的炕上。
这是平遥古城的阳光啊。
推门走进四合院里,还能感觉灰瓦顶周围缭绕着淡淡的雾气,那积淀了二千七百年历史的厚重,随初秋清凉的晨风一齐扑面而来。
久居“天堂”苏州,早就被二千五百年的文化氛围熏陶出一种莫名的自负。但远远望见平遥重建于明初的完整城墙时,还是定格了眼神。按明清城垣的礼制,平遥县“城方三里”,即城墙周长约十二里;府州,大则“城方七里”,如苏州这样的“东南胜会”,次则五里。可惜,苏州的城墙已经成了残断的记忆。尽管如此,答应山西朋友国宁在平遥古城住一晚,初衷不过是想感受一下睡北方大炕的滋味而已。国宁却很执着,送了几本晋商兴衰史给我,说,明清两朝山西虽无一人中状元,但那时的平遥曾被美国人称为“中国的华尔街”,全国的金融大鳄都是晋商呐,譬如“汇通天下”的第一家票号“日昌”。
对晋商的实力,苏州人毫不陌生。先不说自己的东西山“洞庭商帮”,虽有“钻天洞庭”的美誉,但比起晋商的“京城气象”来终究有点气短,单看当初为了建个昆曲博物馆,安顿苏州世界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还幸亏了人家的“全晋会馆”。《平遥览要》中称,当年京城会馆排名前十三家中,晋商会馆竟占九席!
“晋地瘠薄”,却“气刚劲”,晋商多长途贩运,尤以平遥、祁县一带为最,生意除中国各地外,还做到了俄、日、朝、蒙、印度、伊朗等国。贸易一大,银两交割就成了头痛之事,尽管请镖局押送,但江湖之上高手如林,弄不好连镖师的性命都得搭上。在平遥镖局博物馆就听到一个故事:旅蒙晋商驼队常遭劫掠,多少镖师被打得落荒而逃。为首劫匪诨名“流矢儿”,伸臂可举牛犊,起脚能伤烈马,摔跤赢遍草原,射箭百步穿杨。商家无奈,重金请出已隐退江湖的祁县“戴氏心意拳”传人戴奎。骨瘦如柴的戴奎不负众望,首先击败“流矢儿”大弟子“飞骆驼”。但壮如罗汉的“流矢儿”并不把戴奎放在眼里,他一出场就想给戴奎一个下马威,顺手将身边一只足有三百斤重的石磙举起,扔到戴奎脚下。只见戴奎冷笑一声,猛一抬右脚,石磙已被踢到半空,不等石磙落地,戴奎一个“蛰龙登天”,早将石磙送还“流矢儿”身边。“流矢儿”大惊,抢先动手,却被戴奎连破几阵,方寸已乱。戴奎见状,顺势出手,一下点中对手“夹窝穴”,“流矢儿”顿时蹲地不起,两眼发直,口角流涎,被喽救走,终因气血难通,不出一周,一命呜呼。
生意天天要做,戴奎却只有一个。雄厚的商业资本终于催生了一种新的贸易方式的诞生。道光三年(1823),将商号开到北京的平遥颜料商李大全痛感现银长途跋涉的不便,在大掌柜雷履泰的帮助下,出资白银三十万两,创办“日昌”票号,从此掀开了中国近代金融业的历史。据史载,到1828年,贸易已多用汇票,例如,百货繁集之区苏州,各地商人到此贩货,银达数百万两,“俱系汇票往来”。
在长达一百余年“金能生金”的汇兑业务中,仅“日昌”的经营收入就超过一千五百万两白银,而当时,二点二五平方公里的平遥县城内,这样的票号竟有二十二家。
“日昌”原汁原味留在平遥西大街上,近八米高的五开间门面在一长溜的商号中并不引人注目,但博物馆的静谧掩不住当年“日日升日日”的繁华,廊沿立柱上的对联原物还在:日丽中天万宝精华同耀彩升临福地八方辐辏独居奇。余秋雨先生在《抱愧山西》一文中归纳了晋商“海内最富”的四点原因:坦然从商;目光远大;讲究信义;严于管理。这其实只是成就生意的一般规律,令人吃惊的倒是,“日昌”从开张起就严格实行了现代股份公司意义上的运作制度,即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几位合伙人立于道光三年(1823)新正初一日的合约也还在:“日昌记放账,经公议,壹万两为银股壹俸,李崇厚堂入本银纹银叁拾万两作为银股叁拾俸,雷履泰人力壹俸,毛鸿人力壹俸,程大培人力壹俸,有未全人俸皆载入万金账,以备后首增添……日后天赐获利,按银人股均分……”合约还规定,李氏家族只参与分股红,不得参与经营。人股(又叫身股,现代俗称干股——引者注)可由后辈享受三年,但如果经营层(如雷履泰)将来没有选好接班者,导致经营亏损,则后辈的权利被剥夺。
还有更令人吃惊的。票号诞生七十多年前的1750年代,晋商就开始了期货贸易,它的“创意”者,就是被《大红灯笼高高挂》捧红的乔家大院始祖乔贵发。乔氏两手空空走西口,拉骆驼、磨豆浆、卖草料,掘得第一桶金。他看准北国包头气候多变,收成不稳,开春时向农民买青苗,秋收时不管粮价高低,一律按议定价格收购。这一在晋商圈内被称作“买树梢”的奇招,使乔氏一举成为商场大鳄。而这时,欧洲的工业革命还没有开始,不可一世的美国独立还是二十多年后发生的事情。
在中国经济自然演进的过程中,总是缺乏政治制度强有力的支撑,相反,不断重复的周期性震荡,连源远流长的文化生态系统都一次次地遭受惨痛的劫难,更何谈商人!我曾不止一次地表达过这样一个观点:中国的改朝换代者往往都怀着歇斯底里式的仇恨,要用一把大火来斩草除根,以证明自己比“前朝”更为“英明”。结果,这场对抗性博弈的收益之和恒为零。而这,恰恰就是专制政体的必然逻辑。以苏州为例,元末张士诚占苏州,与朱元璋争天下,兵败,江南士商多遭厄运,沈万三虽助朱明朝筑都城三分之一,仍被发配充军,已将生意做到海外的一代巨富就此销声匿迹。太平天国时,忠王李秀成据苏州,兵败被俘,清军劫城,街市十年不振。
票号经营的汇兑业务,在交通、通讯均不发达的当时,尤其讲究诚信,信义两字也就深深嵌入晋商的文化品格中。说件小事,由于流通的银两成色不同,为避免汇兑者受损,“日昌”便将流通银两与票号砝码仔细比较,编成歌诀叫伙计熟记。到1881年,平遥票号已在世界八十多个商埠重镇设分号四百余处。但动荡的政局使“千里汇兑,凭于一纸”的金融贸易举步维艰,终于动摇了建立社会诚信体系的基础,票号由盛到衰。1914年,晚清时率先在国外设分号的祁县票号“合盛元”发生欠款纠纷,殃及做担保的“日昌”北京分号,经理侯垣携款逃走。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冷冷一笑:“昔日‘日昌’依仗前清权贵,财大气粗,今日坑蒙存款百姓,立即查处。”经多方斡旋,“日昌”虽在1922年复业,但从此一蹶不振!
平遥回复了偏远小县城的平静,进进出出奔忙于街面的人群略显纷乱,只有古城中心高耸的市楼和修旧如旧的商业街,仍然显示出往日的排场。联合国人居中心专家考察组的题词石碑静静地站立在古城墙一隅,上面写着:“A treasure for the world”(一件属于世界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