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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杨树培果真是遇上麻烦了。

为官二十余年,杨树培还没有像现在这么狼狈过。堂堂一县之尊,捕办一个教书先生,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想不到在井研的反响会如此强烈。全县上下,从学界儒生到商会管事,从丝、盐老板到寺观僧道,甚至于凡夫走卒、市井小贩,都来县衙击鼓鸣冤,示威请愿。说吴先生遭小人陷害,县衙理应还他清白;说知县若是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井研各界必将派出代表,上省进京,讨回公道。码头舵爷柯得平扔下的一番话更是令杨树培如坐针毡。柯得平说:“县尊坐公堂,兄弟走江湖,原是井水河水,两不相干。可如今,县尊要拿吴先生治罪,便是跟兄弟我过不去了。兄弟虽与吴先生素无来往,但我敬重他的学问和为人。我手下的兄弟伙,凡能识文断句的,十有八九是吴先生的徒子徒孙,对吴先生更是敬重得五体投地。若是吴先生有个好歹,别说我这里过不去,就是兄弟们也不会袖手旁观。何况县尊你心里明白,吴先生是因何招罪,吴先生又何罪之有?”临出门时,柯得平还撂下一句狠话来,“三天之后,兄弟伙打算给吴先生摆酒压惊。县尊你就看着办吧。”

柯得平前脚出门,衙役紧跟着又送进来一封信札。拆开一看,杨树培眼都直了,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原来这信的来头实在太大。

当年在成都考举子的时候,就听考官说起过:尊经书院有个研究经学的大师,井研人氏,姓廖名平,是两广总督张之洞的得意门生,著有《知圣篇》《辟刘篇》,力主“托古改制”,在经学界声名显赫。广东举子康有为受他启发,抛弃了半生所治的“古文经学”,写出《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两部大作,为“托古改制”摇旗张目。这才有了几年后震动朝野的“戊戌变法”。变法失败后,“六君子”遇害,康有为逃亡,而廖平大师却能稳坐书斋,安然无恙——连慈禧太后都不敢轻易动他,足见此人在朝野上下的崇高地位与声望。如今,为了吴锡甫之事,屈尊给我这小小知县写信具保,我杨树培再怎么昏聩也不敢驳了他的面子啊!

税登科给杨树培献了个两全之策:把吴锡甫押解到省府衙门,交他们审去。这样一来,管他有罪无罪,是放是杀,都与己无关,免得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乍一听来,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转念一想,就眼前这阵势,别说押到省府衙门,恐怕还没有走出这井研县城,自己早被柯得平那帮人劫持去了。如果是这样,别说头上这顶乌纱帽,什么时候被人“黑办”了都不知道,众怒难犯啊。认栽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他吴锡甫还在井研这地盘上,不愁没有办法收拾他。

杨树培命税登科给省督扯了个回销,大意说:吴锡甫一案,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恐羁押过久,生出事端,拟处具保释放,严加看管云云。

冬至这天,井研县城跟过大年一样。从县衙到书院,沿途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兴奋与好奇写在每一个人脸上。在大家的记忆中,官府向百姓低头的事情,不仅亘古未见,简直闻所未闻。这世道真是变了,自古都是百姓怕官,如今也有官怕百姓的时候。

不一会儿,从县衙开出一队人马。走在前面的是县衙捕头,背负荆条,手提铜锣,敲三声,喊一句:“哐、哐、哐,知县杨老爷恭送吴锡甫先生回书院啰!”

衙役后面是一顶八抬官轿。官轿两边,一边走着杨树培,一边走着税登科,二人以手扶轿,神色黯然,后面还跟着十多个衙役。看热闹的百姓自动地让出一条道来,待官轿过后,便纷纷跟上前去,一直跟到来凤书院。

书院门口,熊克武、但懋辛和几十个同学列队于两边,有的拿面盆当锣敲,有的拿铁桶作鼓擂,杂役刘铁拐蹲在一旁燃放鞭炮。像迎接凯旋的将军一样,个个扬眉吐气,人人喜上眉梢。

官轿抬到书院门口,敲锣的捕头大声喊道:“吴先生,书院到啰!落轿。”

吴先生下得轿来,目不斜视,神色冷峻。

待鞭炮响过之后,杨树培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说:“吴先生,杨某我轻信传言,多有冒犯。望先生不计前嫌,潜心执教,为桑梓培育出更多栋梁之才。先生如没有别的吩咐,杨某我这就告退了。”

吴先生淡淡地说:“回吧。以后办差可得长点记性,别被小人当了枪使。”

“先生教训的是,杨某记住了。”杨树培说完,带着一干人等原路返回,看热闹的百姓随之也哄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