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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四川省会成都往南,沿一条沙石铺筑的盐马古道前行两百多里,是一个名叫井研的丘陵小县。这里山不巍峨但连绵起伏,地有平川却不足跑马。自两汉魏晋以来,井研便开始凿井煮盐,曾经一度富甲全川。但到了晚清时期,所见已是十灶九冷,一派萧条景象。

俯瞰井研县城,其格局如一个硕大的“园”字,城墙是“囗”,街道是“元”。殷家河在东面静静流淌,研溪河从西面绕城而过,两河于城南汇成茫溪,一路轻唱,奔岷江而去。

井研县城有城门五道,东、西、南、北之外,还有一道“小西门”。这“小西门”虽然称作城门,却不过是仅能容纳两人并行的一个门洞。县城四面群山拱卫,如天然画屏。东有凤岭,天清气朗之时,常有霞光映照,恍若彩凤东来;南有麟山、龟山,日映青苔,清溪回绕,翠峦孤伏,古木参差;西北是翠屏山,芙蓉如霞,绿竹满山,石气岚光,满目苍翠。

来凤书院位于翠屏山下,研溪河畔,与小西门隔河相望,有皂荚桥交通两端。书院原属一卢姓富商的私家宅院,当年因藏匿石达开部将,被官府罚没。书院内主体建筑呈“田”字布局,有大小房屋三十多间,左侧有“随春园”,取自宋人“春来随意生”之句,是当年主人的休闲之地。园内有荷塘数亩,取景布局顺乎自然。池中种莲,池畔栽竹;居高处建“香光阁”,沙洲上筑“月到亭”。正如园门口对联所述:“引通江水为池水,借得真山作假山。”数十年来,不少名师大儒都曾在此开馆授徒。

书院教授吴锡甫是创办井研高等小学第一人,因思想激进,宣扬革新,遭到守旧势力的攻击和诽谤,曾一度愤然离校。知县杨树培迫于民众压力,亲自出马,三上资州,请吴先生再度出山,主持新学。为确保新学在井研的顺利推进,吴锡甫回井研之前,特意去了一趟成都府,向四川省总督衙门索取了一份委任书。

包括吴锡甫在内,书院共有三位先生、四十多个学生、一个厨子和一个杂役。吴锡甫家小远在资州,食宿都在书院里面,身旁常有一个俊朗的少年相伴左右。

这天下午,吴锡甫改完学生作文,伸了个懒腰,从少年手中接过新沏的竹叶青,揭开盖碗,朝碗壁轻吹了两口,撮起嘴唇正要品茶,杂役刘铁拐忽然在门口大声叫道:“吴先生,有个姓税的客人来访,说是你的忘年朋友。”

吴锡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回话,“姓税的客人”已经站在了面前。

吴锡甫慌忙放下茶杯,摘下木框眼镜,把来客仔细打量了一番。此人乍看似曾相识,一时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年纪大约二十六七,一身的打头很是特别:圆圆的脑袋剃得铮亮,发辫结得很紧,鼻梁上架了一副鸽蛋形钢架眼镜;一件崭新的靛青洋缎夹袍,领口齐着下巴,袖口跟手腕一般大小,紧绷着的腰上罩了件紫色呢背心;蓝色洋缎的裤脚下面穿一双黑色皮鞋。

见主人家盯着自己发呆,来客笑盈盈地拱了拱手,对直坐到吴锡甫对面的太师椅上,嘴里打趣道:“前辈真是贵人啊,这么快就把我忘记了。去年您重返书院,井研学界为您接风,在回春楼,坐在您旁边的那位后生……”

吴锡甫一拍脑袋,抱歉道:“看我这记性,真是老了!钟麟小弟,实在对不住。”回头对肃立一旁的少年道,“这人可是了不得呀!不仅旧学功底好,新学也是顶呱呱。快去,再沏杯茶来。”

税钟麟被夸得有些难为情,连连摆手道:“前辈过奖了,学生哪里受得起!”

吴锡甫还沉浸在兴奋的情绪中:“也难怪我眼拙。小弟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跟公馆里的阔少似的,叫我咋个敢认嘛?”

税钟麟红着脸道:“让前辈见笑了。不过,我如此的装束可不是为了招摇过市。过两天我就出远门去了,可能要三年五年才能回来。今天是特意跟前辈辞行来的。”

吴锡甫略感意外:“出远门?要去那么久!小弟是去做官吧?”

税钟麟从少年手中接过茶杯,轻放在桌上,摇了摇头说:“前辈是知道的,如今这世道,官场的人有几个好东西!不是朝廷的奴才,就是洋人的走狗。无恶不作,腐败透顶。我才不稀罕做这没心没肺的狗官呢!”说着,从夹袍里取出一本杂志递到吴锡甫面前,“这是我在成都当差的表叔寄回来的。真是大开眼界啊!读了二十年的书,现在才弄明白,国有‘专制、立宪、共和’之别,人有‘守旧、维新、革命’之分。我堂堂七尺男儿,年纪轻轻,即便不为家国天下着想,为个人前途,也不甘心虚掷年华,碌碌终生啊!”

税钟麟说得两眼放光,面颊泛红。

吴锡甫翻了翻杂志,是傅崇矩创办的《启蒙通俗报》,去年在成都时看到过,文笔辛辣,思想激进,在青年学生中颇有影响。吴锡甫把杂志递给身旁的少年,回头对客人道:“我知道了。小弟远行是为寻找出路,为国家民族,也为自己,对吧?可是偌大个世界,你打算去哪里寻,到哪里找呢?”

税钟麟颔着下巴,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道:“前辈说得对,我是为寻找出路而去的。我表叔帮我弄了个公派留学的名额,先在成都东文学堂补习日文,半年后便可东渡日本。”

吴锡甫点了点头,赞许道:“不管结果如何,你敢于迈出这一步,已经是难能可贵。可惜我已年迈,不然还真想同你一道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少年起身为客人和先生续水。税钟麟这才觉得有些口渴,捧起茶杯猛喝了两口,不经意间想起一件事情,轻声问道:“前辈门下可有个叫熊克武的弟子?”

少年微微一惊,手中的茶壶险些滑落。吴锡甫也一脸疑惑,谨慎地答道:“熊克武?有这人呀。他怎么啦?”

税钟麟笑道:“看把您急的。其实也没啥。听说前两天他带几个娃娃捉了知县老爷的奸,全城都传开了,不少人都还夸他呢。我以为县衙要来书院找麻烦,看来我是多虑了。”

吴锡甫看了看身旁的少年,少年的脸顿时红得像关公。见事情已是隐瞒不住,只得把原委如实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