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血路
1538100000007

第7章

在姑娘面前如此出丑,真是羞死人了。熊克武一头扎进水里,憋了许久才探出头来。见四下无人,赶紧爬到岸上,穿好衣服,背起书囊,匆匆忙忙向书院赶去。行至县城西门,在街口转角处,耳边骤然响起一阵哀号之声:“行行好啊,公子!行行好啊,少爷!”

熊克武被惊了一跳,跨在前面的脚险些踢翻了放在路旁的破瓷碗。低头一看,面前的石板地上跪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头发蓬乱,脸色蜡黄,两个眼珠黯淡无光,身上披一条污浊的油布,干瘪的乳房大半裸露在外。

“少爷,你大恩大德,救救我的孩子吧。”

熊克武这才注意到,墙角下还蜷缩着两个黑乎乎的活物。一个是六七岁的男孩,头斜靠在墙边,眼睛微闭,嘴唇半张;男孩脚边坐着个两三岁的女孩,小脸乌青,耷拉着脑袋,似乎在哭,却没有声音。

前几天就听三叔说起,仁寿一片遭了蝗灾,秋粮几乎颗粒无收。开春以来,由于青黄不接,已经饿死好多人了。这母子三人一定又是逃荒来的。

眼前的情景令熊克武不禁眼眶一热,一种悲悯之情油然而生。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年幼时的自己。听母亲说,那时的自己还不到一岁,因为持续了大半年的旱灾,使得田土龟裂,溪水断流,盐井湾百十号人排成长龙,整日整夜守在苦茨丘下,从岩石缝里接点滴水维系生命。母亲抱着熊克武,排在后面等了几个时辰,才挪动到长龙的中间。熊克武含着母亲干瘪的乳头,半天吮不出一滴奶,又哭又闹,手脚扑腾,最后终于哭不出来,扑腾不得,脖子一歪,瘫在母亲怀里。母亲两眼发直,不知所措,望着奄奄一息的熊克武,哭得撕心裂肺,呼天抢地。就在这时,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婆婆把自己候了一整天才得来的半碗泥水送到熊克武嘴边。泥水灌进嘴里后,熊克武这才奇迹般的活了过来。

熊克武不再犹豫。他搜遍全身,把所带的银子全部掏给了妇人。正要离开时,见前面还躺着一大片逃荒的难民,熊克武显出一脸的无奈,如夏完淳当年:看黎民不幸,苍生无辜,竟挪不开眼。

来凤书院,黑板上赫然写着陈子龙的诗作《秋日杂感》:

行吟坐啸独悲秋,海雾江云引暮愁。

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怜无地可埋忧。

荒荒葵井多新鬼,寂寂瓜田识故侯。

见说五湖供饮马,沧浪何处着渔舟。

先生吴锡甫领着众弟子齐声诵读。

诵读完毕,吴锡甫开讲道:“孩子们,可知陈子龙其人?此人便是少年英雄夏完淳的老师。夏完淳十五岁那年,随父亲和老师在松江起兵,与清军血战苏州,豪气如虹,悲壮惨烈。兵败之后,师徒二人先后被捕,慷慨就义。对夏完淳而言,陈子龙既是长辈、恩师,更是志同道合的战友……”

这时,书院门外忽闻嘈杂人声。书院杂役刘铁拐扯起喉咙大声喊道:“学生正在上课,你们不能进去!”

吴锡甫掉头一看,见县衙师爷税登科带着几个衙役破门而入,径直闯进教室里来。

两个衙役把板枷、铁链等刑具往地上一扔,另一个捕头模样的人物大声叫道:“熊克武,但懋辛,给我出来!”

因事发突然,学生们一个个都愣了神。熊克武和但懋辛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怔怔地坐着。

先生吴锡甫正沉浸在慷慨激昂的情绪中,忽见几个衙役气势汹汹地闯入课堂,顿时气血上涌,往衙役面前一站,指着一人的鼻子大声喝道:“知道这是啥地方吗?竟敢跑到孔圣人的牌位面前来撒野。都给我滚出去!”

先生的气势把衙役们镇住了。税登科急忙上前,挥手让几个衙役外面候着,拿腔作调地说:“他们是粗人,吴先生不必计较。兄弟们来此,是奉了县尊差遣,带熊克武、但懋辛二人回去问话。”

吴先生毫不通融:“问话!问什么话?他们是我的学生,有话先问我!”

税登科底气十足:“给你明说了吧,这二人犯下的事儿可大着呢。青天白日之下,扰乱治安;大庭广众之中,调戏民女。我劝你还是别管闲事,免得把自己也牵扯进去。”税登科上前一步,在吴锡甫耳边小声说,“县尊正在追查幕后指使的人呢。”

吴锡甫不惊不诧,冷冷地问道:“哦,吴某可得讨教师爷:他们这‘调戏民女’之事犯在何时何地;被调戏的‘民女’姓什名谁,何人见证?”

税登科一时语塞,迟疑了片刻,涨红着脸说:“事发九月十九观音庙,被调戏的民女是本人儿媳,庙里的香客都是见证!”

吴锡甫故作惊讶:“你的儿媳!怎么会住到观音庙去了?佛门净地不能住新婚女子,这上千年的庙规难道师爷不懂吗?再说啦,儿媳被人调戏,她丈夫不去告状,反倒是你这公公急了,好像也不太符合常理吧。”

众弟子哄笑。

税登科气得青筋暴突,脸红如血。

吴锡甫接着再问:“至于‘青天白日之下,扰乱治安’一说,师爷所指可是火神庙捉奸一事?”

众弟子起哄:“杨知县,不要脸,整得女娃儿惊叫唤。”

吴锡甫示意学生安静,正色道:“青天白日之下,你带着衙役擅闯学堂,诬陷我的学生,毁坏学校名誉。我吴某是省府都督委任的教授,内阁大学士亲点的举人,我的课堂岂是尔等随意闯得的。回去告诉你的那位县尊,他也是举人出身,做人做事检点一些,别给读书人丢脸;至于你嘛,还是早点把儿媳接回家住,不要落得人笑话,玷污了自家门楣。”

学生们纷纷拥上前来,将板枷、铁链扔出了门外。

税登科气得发抖而又无计可施,带着衙役们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