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节度使府邸,天色已经傍晚,刘知远赶回家中,召集妻儿老小,告诉他们自己将要出一趟院门。家眷们自然问他要去哪里?刘知远欲言又止,知道这次既不能告诉他们自己要去哪里,更不能告诉他们要去做什么。但是想到现在洛阳城中必然戒备森严,自己这一去,恐怕就不能活着回来,这一次分别后,也许就是永别。就算刘知远如此英雄,也忍不住洒下几滴热泪。家人们看他落泪,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也知道任务艰险,也不再追问,都紧紧依偎在他的身边,要他自己分外小心。又过了一会,刘知远便让家人都退去,自己独自一人开始收拾物品。这次入京城将是他毕生以来最凶险的一次旅程,万万不敢掉以轻心,先把外面的衣服脱去,将一层小牛皮做的贴身软甲穿在身上。腹部、两肘、两膝处都厚厚裹上硬布,然后寻了一套短衣服穿在身上。将发髻散开重新整理。然后开始整理武器,短刀两把,一把插在腰间,一把塞在靴中。手腕上也藏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又来到后院的演武场,仔细挑选了一杆长枪,和马鞍等物放在一起,吩咐马夫马鞍等物都配在马身上,又让厨房替他准备三天的干粮。然后又把安排人去把自己的朴刀好好磨一下。最后来到房中,将墙上悬挂的弓箭取下,仔细检查是否有需要修缮的地方,每一支箭都抽出来仔细观看是否有缺损,以防射出去后失去准头。等到一切准备停当,厨房也将准备好的干粮打好包裹送来。刘知远这才来到夫人屋中,向夫人要了三百两银子。就在这时,管家来报,说张韬来访。
刘知远心中纳罕,已经快是午夜时分了,这张韬怎么偏偏这时候来访,难道是有事情不成。本来不想见了,但是张韬已经来了,而自己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最后见一面这兄弟也好。于是便让管家把张韬领进屋来。
张韬进了屋子,两个人叙礼完毕,张韬抬眼一看刘知远满身行装,好像是要出远门,便问道:“这么晚了,哥哥还要出去,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张韬兄弟你好眼神,我确实是要出去,而且这一去恐怕就回不来了。”
“不知道哥哥要去哪里,又是要去办什么事情?”
“兄弟见谅,本来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但是这件事情不是我个人的事情,我实在是不能告诉你。”
张韬听了刘知远如此说,又撇到桌上那包干粮,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但刘知远如果不愿意说,自己也不能再追问下去,略一沉吟就说道:“既然哥哥有苦衷,我自然就不强求了。不过我明天要去洛阳一趟,如果恰好和哥哥同路,不知道哥哥可是否愿意等我回家收拾一下。”
“兄弟你去洛阳做什么?”
“我在洛阳有些事情需要料理,这次本来府上是要和哥哥辞行的,却正好碰见哥哥也要出门。”
“好吧,我虽然不是去洛阳,但我要去的地方却也要经过洛阳,你我兄弟二人便可结伴同行,兄弟你快回家收拾,我们这便出发吧。”
“可是城门已经关闭,我本来打算明天清晨再动身的,若是现在动身,还得去打扰主公,向他求一道出城的命令。”
“兄弟不必担心,我有主公颁发的令牌,你只要和我同行便可。”
“好的,哥哥可到东门口等我,我回家整理一下行装,便和哥哥在东门集合,然后一同出发。只是我这事情比较急,一路上恐怕不能多耽搁,需要人不离鞍,马不卸甲的赶过去,如果哥哥嫌旅途劳累,你我兄弟同行一段也可。”
“呵呵,兄弟客气了,我这事情也比较急,本来还担心你路上踏青赏春,延迟了行程呢。”
两个人商量完毕,张韬便告辞出门而去。刘知远也牵马出门,向家人告别,直奔东城门而来。当时已经是午夜时分,城市的街道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刘知远到了城门下,守城的军官早已经接到石敬瑭的命令,在这里等候,看到刘知远过来,向他施了一礼,便要兵士们打开城门放刘将军出城。刘知远连忙阻止他,让他稍微等一会再说,自己还要在这里等一个同伴。军官知趣的点了点头,见刘知远也没有下马休息的意思,于是也站在旁边等候。
过了没有多长时间,就听到远处的道路上有人打马疾驰过来,刘知远抬眼观看,见一人一骑如飞而来,只是瞧马上那人的身形,却不似张韬那般瘦削,而是一条魁梧大汉,心中一动,已经加了防备,等到马近面前,见马上那人满身戎装,刀剑齐备,果然不是张韬,却是陈晖。刘知远这才放下心来,催马上前拦住陈晖问道:“兄弟,已经是如此深夜了,怎么还有心情在外面溜达呢?”
“哦,原来是哥哥,我这不是和哥哥一样,睡不着出来转转么?看哥哥这样子,好像是要出远门?”
“也不算远,只不过春天到了,这一冬天都没有怎么运动,正好有些事情要离开河东去处理,顺便也活动活动身体。”
“是啊,这一冬天都没有什么事情,光在家里陪我夫人了。今天晚上突然想起来,外地有人还欠我一笔钱,正好军中也没有什么事情,因此告了个假,这便上门催债去。”陈晖大咧咧的说道。
“既然是催债,怎么不说明天早上天光大亮再去,非要这半夜出发?再说我看你全身武装,难道要钱也要准备动武么?”
“哥哥还真是猜中了,欠我钱的那家伙,人又小气,武功还不错,手下人又多,我不得不防着点啊。”
“城门已经关闭,你要出城,需要有主公的命令,你可曾向主公讨要?”
“别人欠了我钱,一想起这事情来,我连觉都睡不着,哪里还顾的上去向主公讨令呢。不过,我身边有哥哥当年给的令牌,应该还是管用的吧。喂,兄弟,”陈晖招呼旁边站着的守城将官,同时从怀中取出刘知远交给他的令牌说:“你看看,凭这个东西是不是能给我把城门打开啊?”
守城的将军接过令牌来看了看,肯定的点了点头,又交还给陈晖。陈晖将令牌又塞回怀中,咧着大嘴笑道:“哥哥不要生气,你兄弟没出息,没用你给的宝贝令牌做正事,反倒要去和别人催债。我这便出城去了,哥哥可要一同出去?”
刘知远摇了摇头:“兄弟你先走吧,我要在这里等张韬来了再一块走。”
“是吗,张韬一会也过来,唉,本来我是临走之前是向和你们告别的,可是这事情不太光明,就想偷偷摸摸办完了再回来。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哥哥,可是不愿意再碰到张韬了。等他来了,烦劳哥哥帮我带个话,就说我不辞而别请他不要生气,我这便出城去了。”陈晖说罢打马便行。
刘知远的心中一动,朝着陈晖的背影远远喊道:“兄弟,哥哥再问一句,欠你钱的那人,可是在洛阳居住?”
“哥哥怎么猜到的,不错,正是上次我去洛阳时,他赌钱输给我的,想是欺负我路过洛阳,因此想赖帐。却想不到我跑这么远去向他要钱,一定让他措手不及。”随着马匹的远去,陈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
很快张韬也催马赶到,刘知远将刚才碰到陈晖的事情告诉张韬,张韬听完后并没有表示太多惊诧,只是淡淡的说:“原来他也去洛阳,那我去了洛阳以后正好去找他。然后一同回晋阳。”两个人不再多言,吩咐城门将官打开城门,策马飞奔出来。
当时已经是初春时节,晚风中已经稍微带着一丝暖意,春天的气息无处不在,两个人胯下的战马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现在重新又回到了大自然,个个撒开四蹄狂奔,把沿途的草木都远远的甩在了身后。张韬和刘知远都不说话,各自微微伏下身子贴在马背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都扶着刀柄,两个人一个看左一个看右,警觉的注视着路边的情况。当时的社会太过动荡,治安情况就不容乐观,白天的时候两个人出来进去,都有人马陪同,而且顶戴服饰一看就是武官,自然没有人敢来挑衅,这大半夜的可就难说了,保不齐在什么地方,就正有一只箭头瞄着自己心窝子呢。而杀这么一条人命,只不过就是为了身下这匹马。因此离城越远,两个人就越发谨慎,稍有风吹草动,就竖起耳朵倾听,唯恐放过一丝一毫可疑的迹象。
转眼间两个人已经跑出了有二十里地,已经完全离了晋阳的辖区,行走了荒野中。月亮这时拂开了刚刚挡在它面前的一层云彩,从后面探出头来,将清冷的光辉洒满了旷野。这极大的帮助了刘知远和张韬,初春时节,路边的树木和田野里的蒿草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整个原野上无遮无拦,根本不可能藏得住人,也就不需要象刚才那么紧张,只要不时朝前方看一眼,就知道有什么状况发生。两个人的心这时方才有点松弛,就在这时,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在静夜中听得分外清楚。两个人的心又是一紧,各自把刀抽出来抓在手上,胯下马速度不减,朝前方直冲过去。
就在他们前方的道路上,一匹马立在路当中,来回甩着自己的尾巴玩,旁边有个人正手持火折子,弯着腰在地面上来回巡视,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等到刘知远的张韬的马到了近前,那人抬起头来,两个人一看方才放下心来,原来便是陈晖。当即下马见礼。张韬问陈晖说:“听说你要去洛阳向人讨债,怎么如此迫不及待呢?”
“本来不打算要的,谁知道过节的时候手气不好,加上老婆很快就要生产了,家里缺钱用,今天偶尔说起来被老婆知道了,又打又骂的逼我立刻出城去要债,谁知道走到这里,肚子里面难受,下马方便了一下,结果不小心把对方给我打的欠条丢了,你们来了正好,赶紧帮我一起找找。张韬,你这么晚出城又是去哪里,也是有人欠了你的钱么?”
“我也是去洛阳,不过和你的目的不一样,你是去洛阳催别人还债,我却是欠人别人的债,要去洛阳还这个人情。”张韬淡淡的说,但是言语中却前所未有的透露出一丝忧伤,刘知远和陈晖都一愣,他们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兄弟有如此情感的流露。知道他可能是有什么伤心事,便也不再多问,三个人借着月光在附近寻找,过了没有多长时间,陈晖高兴的叫了一声,扬手向他们示意手里的纸张。刘知远走过来本想看看,陈晖却迅快的将那张纸塞入怀中说:“大哥你就别看了,你以为兄弟这么半夜出去要债,肯定是一笔巨款,其实数目很小,真不好意思让你们知道。”
三个人于是上马,并排立在路中间,刘知远居中,陈晖和张韬一左一右,马头排成一条直线,陈晖说:“本来我先出发的,谁知道碰上这事情,正好咱们三个结伴同行,你们觉得如何?不过我很着急,你们要是赶不上或者觉得不方便,我也没有什么话说,你们的意思呢?”
“我也很着急,巴不得尽快能赶到洛阳去。”张韬说。
刘知远也点点头:“我也要经过洛阳,能早到一时也好。”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陈晖说:“那好,那我们就放马急行吧,我真是没想到,在同一天,这么晚的时候,我们竟然都要去洛阳,而且好像都有点事情,真是太巧了。”
“是啊,真巧。”张韬也表示赞同。
“真巧。”刘知远也这么说道。
三个人同时催马狂奔,仿佛三把尖刀在路面上快速刺出,风驰电掣般朝前急行。风打在脸上,吹在胸膛上,游遍了全身,但三个人都没有停止加速度,刘知远看看左边的陈晖,又看看右边的张韬,见他们都个个凝神备注,蓄势待发,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温暖,全身都暖洋洋的。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似乎只要他们三个就这么并驾齐驱下去,天下没有踏不平的坎儿,也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当然,更没有什么东西能挡住他们前进的步伐。快到黎明时分,天色更加黑暗,月亮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四周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三个人都默默催马走着,谁也不说一句话。因为黑暗给他们带来的不安全感,他们觉得仿佛到处都有伏兵,随时都会冲出一标人马,或者危险会从天而降。到了破晓时分,黑暗虽然逐渐退去,但是大雾弥漫,白沉沉的笼罩着四周,影响了他们的视野,也促使他们放慢了速度。因为雾气实在是太浓了,甚至连马蹄都看不太清楚,为了防备有人爬在地上发动攻击,陈晖干脆跳下马去步行。
直到黎明的第一丝曙光刺破黑幕,地面上的雾气在阳光的照射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太阳就在他们行进方向的前方冉冉升起,这时他们才稍稍放松下来,没有下马,继续催马前行,但是放慢速度,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取出干粮来吃早餐,同时相互说着话。仿佛随着白昼的临近,快乐和安全也随之来到。就好像面临一场生死大战的前夕,他们的话不多,嘴角都带着微笑,但每个人的心都在砰砰跳动,眼睛里含着笑,可是每句话都别有深意,都好像是和对方在诀别,都在慨叹值得留恋的人生。
路上逐渐开始有了行人,对这三个从他们身边稍纵即逝的汉子也看了几眼,尽管他们全都没有穿着军装,但是他们的外貌,他们的神态,他们的表情,他们眼神中流露出的寒光,无一不令人心生畏惧。他们在长期行伍中养成的习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可以相互呼应,以及那种一往无前的气概,加上他们身上和马背后横着的武器,无一不在默默的告诉大家,这是三个什么样的人。
一路上过得很快,除了下马方便和补充饮用水,三个人几乎都没有怎么停留,到了中午时分,大路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不允许他们打马飞奔,三个人只得放慢速度,以防冲撞了老百姓,只是这么一来,时间上就会拖后很多,刘知远心中有点着急,外面就忍不住有所表现,对张韬和陈晖说的话有点心不在焉,只是一个劲的眺望前方,陈晖看出了他的焦虑,突然转换话题道:“哥哥,你可记得上次我从洛阳回河东报信,从我离开洛阳到公主抵达京城,大概花了几天时间?”
刘知远略一沉吟:“你下午动身,到第四天的早晨,公主便已经抵达了京城。”
“晋阳和洛阳之间,相隔一千余里,按照一般的速度,来回一趟无论如何也有五天时间。可知道我为什么走得如此之快么?”
“兄弟你莫非是飞过去的?”
“哥哥说笑了,我上次回晋阳时,半路打探到一条小路,能够大大缩短行程,而且因为是一条山路,所以很少有人从那里走。我便是走那条路回的河东,只不过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其他的时间,才是陪着公主顺大路从晋阳到洛阳的。”
“真有此路的话,两位兄弟如果事情紧急,倒不妨先从此路去洛阳,我倒没那么急,可以就走这条大路。“刘知远言不由衷的说道。
张韬发出一阵大笑:“陈晖,我倒是愿意走一走你说的那条路,只是既然路途偏僻,想必路上不大安全吧。”
“张韬你说得非常对,沿路的山上有几群山贼,有时候会出没林中劫持路人。若是走那条路,最好是多人同行,方才能确保无虞。”
“既然如此,我便和你同走那条路,我实在不耐烦路上这许多人,也讨厌沿路那么多关卡,我只想偷偷摸摸到了洛阳,办完事情就走。可不想让多少人都知道,我张韬近日去过洛阳。”
“我也一样,要债可不是什么体统的事情,我也不想让人知道。”陈晖也接着说:“只是路途艰险,人越多越好,哥哥如果不嫌弃,就和我们同行一路,也好照应我们兄弟一下。”
刘知远心中暗暗欢喜,呵呵笑道:“那好,反正走哪条路也是走,我们去前面市镇补充一下清水,陈晖你便领路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