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晖说的这条路说是山路,其实就是翻山路,而不像大路那样绕山而行,所以节省了很多时间,三个人在山路上疾驰了一天,到了傍晚时分,方才转回到大路上来,在路边的小店稍微打尖休息了一下。等到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方才整束停当,然后继续前行,走不多时,路边已经出现了洛阳的界碑。三个人交换一下眼色,同时打马加快了速度。
守城的军士看看时辰已到,懒懒散散的走入了城门洞中,使劲推着门想要关上大门,就在这时,听得城门外有马蹄声如奔雷而来,探头想看看是谁,哪知道刚把头伸出门外,就见三人三马从两道门的门缝中次第而过,随后才是急速行进带起的风,差点把军士们刮倒在地。军士们再回头,那三骑已经进入城中绝尘而去。军士们欲待叫喊,看看人已经不见踪影,也懒得多生事端,便缓缓把城门关闭。
刘知远陈晖张韬三人进了城,便放慢速度,随着人流在大街上慢慢走着,路过迎宾楼时三个人相视一笑,想起当年便是在这里互相认识了对方。这次却是一起来到了这里。陈晖在楼门口勒住马缰绳,跳下马来说:“还好我们赶在关城前进了洛阳城,这样正好,我可以晚上去欠我钱的那人家里,明天白天正好动身回河东,不知道你们二位是怎么安排的?”
张韬说:“我要处理的这事情,也是必须晚上才可以的。跑了这么一路,我还真有点饿了,想上去吃点东西。你们两个也来吧。”陈晖自然说好,刘知远虽然心急,但是一想自己这一路上都没有吃什么好东西,石重英和石重裔的住所离这里也不远,也应该吃点东西补充体力,然后好应付可能遇到的突发事件。也就点了点头,三个人将马拴在外面,迈步上了二楼,张韬和往常一样,直接走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刘知远和陈晖分别坐在两边,吩咐小二上菜,刘知远本来还担心两个人要叫酒,正在琢磨该怎么推托呢。哪知道陈晖先说了:“今晚我是去要债,并不想和他闹不愉快,因此就不喝酒了。两位哥哥若是要喝,就请自便。”张韬也说:“我欠了人情的对方,本来也是个爱酒之徒,可惜因为醉酒误事,想必到现在也后悔莫及,我也不能带着酒味去见他。大哥你若是想喝,还请独酌。”刘知远见状打着哈哈说:“本来想喝上点的,既然两位兄弟都不喝,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就吃点饭,休息一下,两位兄弟在洛阳各自办事,我也就继续走我的路了。”
说话间,小二将饭菜端上,三个人也不再多说,各自举筷子开始吃饭。陈晖吃的最快,将筷子一放便站起来说:“两位哥哥慢吃,我这便去找对方要钱去。”说完告辞下楼。张韬紧接着也吃完了,吩咐小二再做几个新菜,打了一个食盒。看见刘知远眼神诧异,笑一下对他说:“我欠的人情债里面,就是有好几顿饭的。”等到伙计将食盒端上,张韬掏钱结了帐,向刘知远一拱手说道:“哥哥慢吃,我先行一步了。”提着食盒便下楼而去,很快就听到马蹄远去的声音。
刘知远又等了一会,然后探头朝窗户外面观看了一番,确定两个人已经不在四周,这才站起身来,将身上的东西收拾一番,然后下楼解开马缰绳,催马直奔最近的石重英住所。
石重英是石敬瑭的长子,却不是永宁公主所生,所以石敬瑭被派到河东做节度使时,按照当时的规矩,应该把妻儿子女都留在京城,起一个人质的作用,以防你起兵谋反。但石敬瑭既然是驸马身份,自然也就不存在这些问题,永宁公主也就随军前往河东了。只是这石重英石重裔兄弟两个,当时已经成年,而且因为不是永宁公主亲生,自然有些隔阂,便不愿意盒石敬瑭同行,情愿留在京中。当时还是李嗣源当皇帝,石敬瑭也没有后来这么多想法,便和皇帝丈人通了气,把两个孩子都安排到宫中当了差。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没有石敬瑭这般显赫,但是也在宫中混了半大不小的官职,自己在外面买了一所宅子。刘知远曾经跟随石敬瑭来过一两次,依稀还记得路,这时便先向石重英的府上走来。
天色已经慢慢黑了下来,路边铺子里的灯光依次亮起,天空中开始飘起了绵绵细雨,街边的拐角里有人在烧纸,燃尽的纸灰在空中飞扬,好像一只只黑色的蝙蝠。刘知远这才意识到已经快到清明了。他继续催马朝前走,石重英因为在宫内当差,所以他的住所离皇宫也并不远,本来沿皇宫的外墙那条路是最宽阔的,但是刘知远现在携枪带剑的全身武装,唯恐遭到皇宫卫士盘问,反倒误了大事,因此一直找那些僻静的街巷行走。眼看着绕过前面那所大宅院,便是石重英的住所了。突然就在这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转过来,迎着刘知远的马头走了过来。刘知远已经认出是张韬,想要拨转马头回避,但是巷子实在太过狭窄,仓卒间根本转不过去,只得在马上叫了一声张韬。
张韬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便抬起头来,刘知远一看张韬的面孔,忍不住大吃一惊。尽管已经仔细的擦拭过,但是那微微泛红的眼圈和脸上的泪痕,仍然清楚的表明,就在刚才,张韬刚刚痛哭过一场。在刘知远的记忆中,他很少见到张韬有感情冲动的时候,当大家聚在一起,讲到什么可乐的事情时,张韬从不会开怀大笑,虽然他也陪着大家一起笑,但是从来不会发出笑声;碰到什么紧急事务时,他也从来都不慌不忙;似乎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和他无关,他不会为什么事情而高兴,也不会为了什么而悲伤。有时候,刘知远甚至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压根就没有人类的感情。但是,在洛阳的这条小巷中,出现在他眼前的张韬,那泛红的眼睛,以及眼睛中那种痛苦绝望的神情,却深深打动了刘知远。尽管他和其他人私下都议论纷纷,说张韬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可能有着别人所不能了解的过去。但是今天他更清醒的认识到,张韬的历史不管有多神秘,必定是一个相当惨烈的历史,不然,他不会露出如此痛苦的神情。刘知远上阵打过很多仗,因为很多都是父子兄弟都在军中,每次战斗中,他都会见到那些因为儿子阵亡而变得疯狂的父亲,或者是兄弟死伤而痛苦的亲属。但是所有那些人的神情,都没有眼前的张韬这般让人心寒,你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就会知道,如果你是他痛苦绝望的原因,那么等待你的必然就只有死亡。
张韬注意到刘知远惊诧的表情,低下头抹了抹脸说:“今晚的风好大,而且还下着雨。哥哥你这时要往哪里去?”
“哦,我随便在城里溜达溜达,张韬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事情办完了么?”
“算是办完了吧,人情债是还不完的,只是略尽人事罢了。”张韬凄楚的说道,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完全解脱出来:“我的马就在街外面,这便去牵上和哥哥一块溜达。”
刘知远闻言想要劝阻,但是转念一想,知道这事情不能再隐瞒了,与其这样大家绕圈子,倒不如干脆摊开来,也好让张韬助自己一臂之力,想到这里,他喊了张韬一声:“张韬,我有话对你说。我这次离开河东,便是专门到洛阳来的。绕过这所宅院,前面的一处小院子,里面的主人便是我这次来的目的之一。不管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除非他死了或者我死了,不然我就要把他带出洛阳城;而且不止他一人,除了他,我还要去另外两个地方,带另外两个人出来。我不知道你来洛阳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另有打算。总之现在我就要去前面的那所院子了,我不知道里面现在有多少人在守候,也许有也许没有,在我走进去之前,我什么都不会知道,你可愿意陪我一同前往?”
张韬停下脚步:“院子里面的人我认识么?”
“就我所知你是不认识的。”
“那么是哥哥你和他的关系非常好,甚至比我们还要好?”
“我和他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我受人所托,必须要把他带出洛阳。”
“就好像我们原来带主公和公主出洛阳一般么?”
“是的,和那两次一样。”
“那么,不管发生什么危险,哥哥你也必须要去。而且,即使会为此而丧失性命,哥哥你也不会犹豫片刻?”
“张韬你说得对,我必须要去,即使为此会丧失性命。事实上,从我离开河东的时候,我就已经确定了这点。”
“其他两个人的情况,也是一样的么?”
“一模一样,无论危险在什么时候发生,我都必须要完成这件事情。”
张韬点点头,然后他说:“既然哥哥决定要去做,我的事情反正已经办完了,那便也随哥哥去吧。我们既然曾经发誓同生共死,现在既然你可能面临生命危险,就让我陪在你身边一起面对吧。”
突然有人在头顶上说:“既然有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可以不拉上我呢?”刘知远和陈晖都是一惊,连忙抬头观看,却见墙头上不知何时横跨着一个人,正是陈晖。这时翻身跳下墙头,过来和两人见礼。张韬问他:“你不是去向人要债去了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别提了,我都已经到了对方门前了 ,伸手一摸欠条,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把它弄丢了,唉,可惜我那一两四钱银子了。”陈晖脸上一副惋惜的神情。
“什么,一两四钱银子?就为了这么一点银子,你大半夜从晋阳出发,千里迢迢赶到河东?”张韬和刘知远都是一愣。
“谁说不是呢?唉,不过现在也好,既然欠条已经丢了,上门去人家也不认啊。郁闷之下,我就在这附近的屋顶转悠,想散散心,就听到这边巷子中有人说话,心想这声音听着很耳熟啊,过来一看,果然是你们两个。怎么,你们有事情要去做,那便也算我一个吧。我在洛阳谁也不认识,只认得你们两个,也不管你们究竟要做什么,只要告诉我该怎么做就行。”陈晖的一双眼睛在夜晚中炯炯闪光。
刘知远看看陈晖,又看看张韬,见两个人都是一副坚定的表情,看不出丝毫的犹豫,心中也是颇受感动,他深吸一口气说道:“那好,两位兄弟既然执意要行,我们这便出发去做事。但在这之前,我要告诉两位兄弟,这件事情可是非常危险,而且究竟有多危险谁也不知道。最关键的是,只要我们一旦开始,便不可能再停止下来。因为我们只有一直做下去,才能确保自己的性命无虞,如果一旦停止,那就必死无疑。现在,你们清楚这件事情的危险性了,可还愿意继续陪我去做么?”
陈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哥哥都不怕危险,我们自然也不怕,而且这洛阳城中,我看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张韬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往日的从容,微笑着说道:“就算你现在要进皇宫绑架李从珂,我也可以给你带路。”
“好,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一同前行。记住,一切听我的指示行事。”刘知远精神大振,一提马缰绳,催马便朝石重英的住所走去,陈晖和张韬步行随在他身后。转过前面的院子,来到了一所宅院门口。透过门缝朝里面张望,依稀有灯光,还有人说话的声音传出来。刘知远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下,心想还好提早赶到,看来自己所料不错,李从珂毕竟一时半会还想不到要吧石敬瑭的家属怎么样。他急忙拍打着门上的铁环,等待着有人来开门。
过了一会,院子里有人急促的走了出来,到了门前吱吱呀呀的把门闩拔开,然后探出头来看外面的人。刘知远认识这是石重英的管家,便朝前迈了一步说:“汉伯,我是河东刘知远,以前曾经来看望过公子,你还记得我么?”
那汉伯抬头看了看刘知远,过了好大一会才反应过来:“哦,是刘将军啊,记得记得,快请进来。”说罢将门打开,让三个人走进来。刘知远又接着问道:“公子现在可还在家里?他没出什么事吧?”
“没什么事啊,刚刚吃完饭,现在书房里看书呢。”汉伯不紧不慢的说道。
“这两天当差还顺利吧?”
“看样子还不错,怎么,刘将军是有什么事情要找公子么?”
“是呀汉伯,简直是十万火急,你赶快带我们去找公子吧。”
汉伯连连点头,带着刘知远他们三个便朝院里走去,他在前面颤颤巍巍的走着,后面的张韬早就已经开始观察周围的形势。石重英的住所不是很大,只有几间房屋,家里面除了汉伯,便只有一个做饭的老妈子和一个跑腿的跟班。因为石重英尚未婚配,所以其他的仆人是一概没有。老妈子在厨房里刷刷的洗碗,那个跟班今天晚间出去替主人送帖子还没有回来,西北拐角的屋子里亮着灯,有人在里面翻着书,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扬声问道:“汉伯,是什么人在敲门啊?”
刘知远赶上几步,轻轻叩着书房的门说:“公子,我是刘知远,有事情要和您说。”
石重英听到是刘知远的声音,心中一动,知道他不会无故到来,连忙起身把门打开,借着屋内透出的灯光观看,果然是刘知远,身后还跟着两条汉子,一个坚韧一个冷峻。心中念头一转便问道:“是父亲让你们来的么?”
“公子说的不错,京城已经不能容身,请赶快收拾行装,随我们一同出城吧。”
“好的,我在宫中,也稍微听到一些风声,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早已经私下准备停当,只等看事情不对,便要自行离开。既然刘将军带人来了,那便赶紧走吧。”石重英说罢,转头去拿自己早已经准备好的包裹。就在这时,刘知远突然听到有人纫扣搭弦的声音,这种只有弓箭才能发出的声音对他来讲是非常熟悉的,知道有人在暗中已经瞄准了这边。连忙扑上去想将石重英按倒在地,但是那箭来得更快,只听飕的一声,从对面的屋顶上已经射来了一支飞箭,破空的声音急促而刺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呼啸瞬间飞至。张韬和陈晖都在第一时间拔出了兵器朝自己的身后挥舞,以防中了暗箭。刘知远一听那箭发出的声音,就知道这也是射箭高手所为,能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射出如此速度的箭,他也不敢大意,虽然已经来不及回头辨明箭矢的去向,但是仍然下意识的反手拔刀,将自己的后心护住。那边的石重英就没有如此幸运了,他突然听到背后的三人都各自抽刀拔剑,惊讶之下一转身,将前胸亮在了利箭的面前,只听噗的一声,箭从前心射入,箭头已经从后背扎了出来。
石重英大喊一声便倒在了地上,这一下变故太过突然,刘知远他们只来得及各找掩护,根本不知道敌人躲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敌人。石重英这一箭虽然重在要害,但一时之间还没有气绝,就在地上来回扭动挣扎着,嘴里胡乱喊叫着,让人看着心里不忍。汉伯本来蹲在门背后,见主人痛苦难当,起身走过去想要救助,刘知远见他危险,还来不及说话警示,就听又是一声箭响,汉伯已经老迈,就算能听到也躲不过这箭,旁边的陈晖见事情紧急,等他箭头刚刚进入房内,掣出自己的防身匕首,便向箭头抛去。可惜那箭实在太快,噗的一下便扎入了汉伯的头颅,当场倒地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