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这边,自从刘知远走后,石敬瑭的心中就十分着急,度日如年,但是大敌当前,又必须要打起精神来应付,于是强自振作起来,加强军备,多派探马去周边观察军情。同时又挂念自己在洛阳的两个儿子,每天受着煎熬,好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今天在桑维翰等人的一再劝说下,方才安定心神卧床休息。到了半夜,心里面突然有点感应,从床上爬起来就直奔大厅。还没有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人在议论纷纷,听声音依稀就有刘知远,忍不住心神激荡,加快步伐赶进厅去。果然看见刘知远一脸风尘坐在当中,旁边是自己的一干下属,正围着他询问,没有人注意到石敬瑭的到来。石敬瑭紧赶两步问道:“知远,你这趟事情办的可还顺利?”
刘知远一路上和石重贵不敢停留,又怕李从珂派人在沿路的关卡堵截,于是准备好干粮,依照陈晖原来告诉他的那条道路,一路急行回到晋阳。等到了晋阳城叫开城门时,距离出发的日期刚好六天六夜,两个人一进城门,心情登时放松下来,再也支持不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走路了。守城的军官连忙预备了抬轿把他们两个送到石敬瑭府中,同时飞报桑维翰得知。等到了府中,喝了一点米汤,刘知远毕竟身体强壮,这才缓过神来。石重贵却还躺在那里起不得身。桑维翰见他只带着石重贵一人,心中已经明白,正在询问他详细情况,听到石敬瑭的声音,大家都是一惊,当即便闪出一条路来。刘知远强撑着身体从抬轿下来,扑通一声爬倒在地说道:“主公,刘知远无能,已经见到了两位公子和石敬德将军,但是李从珂已经派人来了,却没有能够救得了他们。两位公子和石将军,已经都命丧洛阳城了。”
石敬瑭闻听刘知远说出这一噩耗,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呼噜声,突然仰天摔倒在地,竟然急昏了过去。把在场的其他人吓得连忙赶上去,将石敬瑭扶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浇凉水,好半天石敬瑭才悠悠醒来,两眼迷茫的看了看左右的人,脑海中又回忆起刚才刘知远说的话,用眼睛扫视了一遍周围的人,找到了刘知远,急切的问道:“你刚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石重贵这时已经被别人唤醒,这时哭着跑过来,跪倒在石敬瑭的脚下,抱着他的大腿说:“叔叔,刘将军说的没错,两位哥哥和二叔父已经都被李从珂杀害了。”石敬瑭直到这时才看见石重贵,又惊又气的问道:“重贵,你怎么会在这里?”
石重贵于是告诉石敬瑭,几天前自己上京办事,当晚顺便去看望石敬德,因为天色已晚,石敬德便让人给他安排房屋,当夜就在石府中留宿。谁知道到了后半夜,却碰到李从珂派人来抄家,将石敬德满门老小杀害殆尽,幸亏有刘知远保护自己,才逃得性命。石敬瑭听石重贵讲完,又是一口气从腹中升起,堵在了嗓子眼,两手扪胸气喘不已,周围人等连忙上前捶胸拂背,好半天石敬瑭这口气才顺过来,也是痛哭流涕,便哭便说道:“我自小就被明宗收养,受他的恩情天高海阔一般,也一直竭尽心力想尽忠报国,哪知道李从珂为了自己的私利,竟然把我家满门全部斩尽杀绝。我如果再不起兵上京师,向他李从珂讨个说法,恐怕就连天地间都不能容我了。我不是想辜负明宗对我的恩情,只是李从珂把我逼到这份上,我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苍天在上后土在下,你们可要明辨是非啊。”说完又是一阵大哭。
桑维翰站出来说:“主公请节哀顺变吧。那李从珂本来就是一个残暴的人,当年他把闵帝从厚驱逐出洛阳,自己当了皇帝,尚且不甘心,仍旧要派人去鸩杀闵帝,而且连闵帝的妻妾子女全都没有放过。这样的人,将来是一定要遭报应的。” 众人在旁边自然也是一番劝慰,石敬瑭这才勉强止住哭声,伸手拉过石重贵说:“你若是留在汴梁,恐怕李从珂也必然派人加害于你,幸亏你在洛阳,被知远所救,刘将军便是你的救命恩人,将来你要好生对待他。”重贵也哭着答应,就转过头来向刘知远答谢。刘知远连忙跪倒在地说:“我奉主公之命,前去洛阳营救主公家眷,但是无功而返,已经是惭愧万分,怎么还敢受主公如此夸奖呢?”石敬瑭说:“知远千万不要这么说,李从珂对我猜忌已久,你冒险上京去救我的亲眷,已经是非常难得,而且在龙潭虎穴中救了石重贵出来,可称得上是智勇双全。我能有你这样的部下辅佐,真是上天赐给我的福气啊。”刘知远再次拜谢,石敬瑭几次相搀,才敢起身。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石敬瑭也感觉非常累了。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的时候,他因为挂念自己的儿女,放心不下所以焦虑;现在最坏的结果既然已经发生了,他在最初的悲痛过后立刻就振作起来,明白前面还有更加艰苦的事情等着自己,只有把丧子之痛尽快抛到脑后,聚精会神的面对已经逼近到面前的问题,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落得和儿子们一样的下场。他立即下令所有人都回府休息,明日前来议事,既然已经全无牵挂,他石敬瑭自然是要甩开手脚大干一场的,所以这天晚上,他倒睡得是分外香甜。
刘知远却不同,当夜他回到府中,阖家老小见他平安归来,没有不喜出望外的。但是看他精神委顿,知道他这次办差一定非常辛苦,需要好好休息,因此并没有太多打扰他,简单问过他的情况后,便留他一人在卧房内安睡。可刘知远死活是睡不着,他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陈晖被千百人追杀着,遍体鳞伤仍然在浴血苦战;或者是张韬已经被张彦泽擒获,正被对方用无数种惨无人道的酷刑在折磨。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从噩梦中惊醒,许久都不能再合上眼睛。直到最后,天色已经渐渐明亮起来的时候,因为实在是太累了,陈晖才在迷迷糊糊中睡去。
第二日一早,石敬瑭从睡梦中醒来,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抖擞起精神来到大堂,吩咐左右仆从去召集将官们前来议事。过了没有多久,手下众人一一来到。经过昨晚的那一场风波,所有人心中都有数,如果说以前石敬瑭和朝廷还是有那么一层窗户纸,那么随着石重英石重裔的死去,这层窗户纸已经完全被捅破,两个人之间从此就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了。所以人人都凝神屏气,等着石敬瑭来发号施令。石敬瑭先让大家汇报一下最近后唐朝廷的动向,时局是完全不容河东兵马乐观的。张敬达和高行周两个人,一个是四面排阵使,一个是太原招抚使,已经各领兵马出发,用不了几天,就会到达晋阳城下。另外还有几路兵马,也正分别朝这两支队伍中聚合,加起来恐怕有二十万人之多。而晋阳城,前段时间因为刚刚借给幽州万担军粮,城中的给养不足,根本无法和这么多兵马打持久战。更何况那张敬达和高行周,都是久经沙场,谋略出众的将军,这晋阳城既然是李唐的发家之地,他们二人自然曾经多次来过,深深知道城中虚实。所以虽然城大沟深,但是也只能抵挡一时,绝对不能坚持很久。而若是硬碰硬的来对战,晋阳城中不过数万兵力,即使把河东诸州的兵马全部调过来,恐怕也不能和来军相匹敌。更何况石敬瑭这次是谋反,如果其他诸州的某个将军起了二心,领兵进了晋阳城,和张敬达串通好,来个里应外合,岂不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了么?众人想到这些,个个面色凝重,思虑对策。
桑维翰起身说道:“形势既然如此严峻,依我看,还是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请求契丹的援助。我听说朝中本来有人议论,想要与契丹和亲,本来已经说好了。可是李从珂临时反悔,反倒把出主意的大臣责罚了一顿。要是李从珂和契丹达成协议,对我们自然是万万不利,一旦起兵,势必被夹在中间腹背受敌。可是现在李从珂既然不愿和契丹和好,契丹屡次派王子进京谈判,想让李从珂归还被俘的契丹将领,都遭到了拒绝,心中自然是愤恨无比。契丹现在兵力强大,我们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和契丹建立同盟关系,请他出兵相助,同时允诺他,若是能帮助我们打败李从珂的军队,等到主公您登基做了皇帝,自然不会忘记契丹出兵相助之功,到时候契丹将领必定礼送而回。从此后也永远是和睦的邻居。”
石敬瑭迟疑着说:“契丹一直以来都想入侵中原,如果我这次请契丹兵入关相助,他若真派兵进来,李从珂的军队自然不堪一击。可是打败李从珂之后,他引兵回契丹还好说,若是就此留在中原不走,我却该怎么办?”
“主公多虑了,契丹为什么想要入主中原,只不过是贪图中原的金银财宝罢了。我们只要承诺等到打败李从珂,就多多给他金银作为酬谢,而且每年都派人给他纳贡。他自然就领兵退去了。契丹本来是游牧民族,中原却是农耕文化,他在这里是不能久呆的,到时候自然要交给我们来管理。如果他们还不放心,我们就尊契丹王为塞外皇帝,我们自己做中原皇帝,只不过名分上向他称臣,但是终究还是各管各的地界,这又有何不可呢?”
“契丹野心勃勃,我们只给他们点金帛岁币,恐怕还不足以让他动心。契丹屡次南侵,目的是为了侵占土地和人口,如果不能满足他们的这个要求,恐怕那契丹兵是来得容易去的难,终究是个问题。”
桑维翰哈哈一笑说道:“主公如果是为这件事情烦心,那倒大可不必,如果主人觉得仅仅答应给契丹金银财宝还不够,必须要让给他们一点土地,那也不是问题。我们完全可以借花献佛。幽云诸州本来是中原北方的屏障,自从安史之乱以后,历代的皇帝虽然名义上对幽州节度使有领导权,但是天高皇帝远,实际上根本无法进行管理。就算是主公将来得了天下,难道那赵德钧就会甘心俯首称臣么?与其这样,我们不如就此承诺,如果契丹能帮助主公打退后唐军队,然后又扶持主公称帝中原,我们就顺手把幽云诸州让给契丹。等到中原平定之后,契丹引兵北归,自然要去接管幽州,赵德钧又怎么肯拱手相让,肯定要和契丹兵开战,到时候无论睡胜谁败,兵力都要大大的削减,而我们则坐山观虎斗,岂不是一举两得?”
石敬瑭听桑维翰这么说,也觉得有理,禁不住两眼一亮,但随后思虑了一下,又稍微有点泄气,长叹一声说道:“先生说的有理,只是听说那契丹王虽然年轻,可是英明神武,洞观一切。尤其是那契丹述律太后,虽然是个女人,但是心机缜密,多年来威震北方诸族。若是被他们看透了我们的意图,只怕他们将计就计,趁机入了中原,到时候我们画虎不成反类犬,可就追悔莫及了。”
石敬瑭这么一说,桑维翰一时也没有了主意,其他诸人更是没有什么主意。僵持了一会儿,石敬瑭哀叹一声说道:“事情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性命已经危在旦夕,哪里还有那许多讲究,既想求得契丹援兵灭了后唐军队,又想不让契丹入主中原,世上实在难有如此两全其美之事。既然要求契丹出兵,就得表示咱们的诚意,桑先生,你这便去给契丹主写封信,求他先派兵过来帮助守城,然后再帮助我们打进洛阳去。只要我们最后能够称帝中原,就许给他们如下好处:第一是以后每年给契丹三十万岁币;第二是把幽云诸州割让给契丹,以后不再归属中原统辖;第三嘛……”石敬瑭咬了咬牙,看了看周围的属下:“仅仅向契丹称臣如果不够,我愿拜契丹主为父,以后我把他当父亲看待。”说这番话前,石敬瑭的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等到真的说出来了,心里便反倒没了包袱,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头抬起来,挨个看着在场的人。
这话一出,把在场的人都吓得不轻,只不过看着石敬瑭那幅决绝的神情,没有人敢站出来反对,只是互相窃窃私语。刘知远因为昨天没有休息好,今天一直有点昏昏沉沉,所以听到前面的议论,虽然有点不以为然,但都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但是刚刚听到石敬瑭说割地尚且不够,还要向契丹主称儿,忍不住气朝上撞,精神一振站起来说道:“主公千万不能怎么做啊。契丹远在北方,不能对中原各地进行直接管理,称臣只不过是个名义上的事情,实际上还是我们来统辖中原,这就已经足够了,又何必向对方称子呢?而且那契丹主年龄比主公还要年轻,这世上怎么会有少父老子呢。这封信写出去被契丹主收到,岂不是更要小看了主公,还要被别人援为笑柄;中原板荡多年,人民流离失所,国力凋零,要凑够每年给契丹的三十万岁币,恐怕已经是竭尽所能了。又何必割让土地给对方?而且那幽云诸州乃是中原北方屏障,一旦送给契丹,他们的骑兵随时可以南下而牧马,对我们的安全造成了极大的威胁。这种事情,我坚决不同意,主公你也要三思啊。”
石敬瑭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桑维翰已经开始反驳了:“刘将军,你这话说得就有点糊涂了。咱们先来排辈分,契丹耶律阿保机原来和庄宗的父亲李克用交情莫逆,两个人结拜为兄弟之好,现在的契丹主耶律德光便是耶律阿保机的儿子;而主公的养父明宗却是李克用的义子,这么推算下来,虽然耶律德光要比主公年纪小一点,但从辈分上说确实是长辈,称叔也好,称父也好,总之主公要以长辈来对待他。我想主公也是因为这样,才要向对方称子的。”桑维翰以征询的眼光望向石敬瑭,见他微笑点头,得到了鼓励,更加慷慨激昂的说:“至于三十万岁币的问题,也不是主公随口一说,这向北方游牧民族纳岁币一事,汉武唐宗都是做过的,以汉唐两代的国力和君王的神武,犹且需要如此做,我们这么做又有何不妥?还有割让幽云诸州,难道我们不割让,这幽云诸州便是我们的了么?现在契丹势大我们弱小,倒不如先把幽云诸州让给他们,等到我们的兵力强盛之时,再去收回来就是了。”
“我们现在怎么能和汉武唐宗那时候相比?三十万岁币,那时国内每年的赋税是多少,随便从那抠一点就出来了。现在呢,三十万岁币可没有你桑先生想的那么好凑。若是把普通老百姓逼得急了,又闹出乱子来,我们可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么?还有这幽云诸州……”刘知远还想说下去,石敬瑭知道这么争论下去,两个人最后肯定要吵起来,而且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果断的一挥手说:“知远,你不要多说了。这个事情我已经决定了。火烧眉毛先顾眼前。桑先生,你赶快下去写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