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初秋,初升的朝阳,把滚滚黄水映照成一片浓浓的金色,凉风卷起的阵阵黄沙,飞起落下,扰的天地间苍苍茫茫,为黄河平添一分雄浑壮丽的景色。然而这一切醉人的景色,都不能够引起晋阳城中军民的丝毫兴趣。高高的晋阳城头上,来回穿梭巡逻的士兵警惕的注视着城外,城墙上戍守的兵丁也紧握着手中的长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城外的原野上。在一大片已经微微泛黄的草地上,几乎每隔几丈远就矗立着一座营帐,从城墙上望过去,绵延数里看不到头,根本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军马在里面驻扎。在营中有一杆大旗,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张字。城外驻扎的这批军马,便是奉了李从珂的命令,从洛阳赶来围困晋阳的,他们统领张敬达,这时正在大帐内和众将官议事。
张敬达这段时间以来头比较大,着急上火,尿也比较黄,说话时口气自然就有点冲,带着一股怨气,这时,他正在责问高行周:“今天你领兵攻城,怎么攻到一半就退下来了?我们围困晋阳已经数月,丝毫没有进展,皇上已经派人多次来催促,让我们加快把晋阳城攻破,把石敬瑭带回洛阳去处置。如果每天都象今天这样出兵收兵,但是没有丝毫效果,到什么时候才能把城攻下来呢?你是不是还顾惜小时候和石敬瑭玩耍的情谊,不肯用力呢?”
高行周是个魁梧的汉子,脸庞棱角分明,神情坚毅。他是李从珂任命的太原招抚使,而张敬达是四面排阵使兼诸道行营都统,直接受张敬达的统辖,命他带兵攻城。最近几乎天天都要被张敬达如此责问,虽然说当着大家的面,脸上有点挂不住,但是高行周本来就识大体,而且也理解张敬达如此恼羞成怒是以为久攻不下,倒不是真的对自己有什么意见。今天出去攻城半晌,城头上的河东军士守得严谨,连城墙也没有摸到,便已经被射伤了不少士兵,因此就在城下逡巡了一阵,便领兵回营了。听到张敬达询问,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张敬达一抱拳说道:“都统千万不要如此说,我和石敬瑭虽然从小就在一起长大,有一定的感情,但是这次我率兵前来,却是因为皇上诏命我来讨伐叛逆。一边是国家重托,一边是私人感情,我高行周虽然是个武将,却也能分得清哪个轻哪个重,绝对不能因私而废公。再说皇帝之所以命我前来,也是想让我有机会能劝说一下石敬瑭,希望他幡然悔悟。就算不看在我们三个从小在一起,也要看在逝去明宗的份上,不要再和朝廷为敌。”
“哼,”张敬达被高行周这么一提醒,才猛然想起李从珂和石敬瑭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也没看他们两个有多好的情谊,只是这口闷气还没有出干净,于是继续挑理说:“话虽然如此说,可是终究需要有些进展,你们看看,这是今天皇帝又派人传来的一道诏书,朝廷现在无钱无粮,不能支持我们在这里长久作战。自从咱们到晋阳围城开始,到现在已经几个月过去了。我看河东军士没有一点疲惫的意思。现在已经进入秋天了,若是到冬天还没有结果,我们只能撤兵回去了。到时候皇帝必然要责罚我们,想起来就让人气恼。”
众人都不敢接茬,场面上一时间出现了沉默,又过了一会,在张敬达下首坐着的杨光远清清嗓子说:“张都统,你也不必如此心急,那晋阳城本来是咱们后唐发家之地。当年的太祖、庄宗也曾经在晋阳城几次遇险,最后都化险为夷。晋阳城本来就大,想要把它包围需要很多人马,再加上城墙高,寻常的长梯和云台,根本连城墙的垛口都够不着;而且那护城河又宽又深,兵士们架个浮桥都要很长时间,无遮无拦的任凭城上射箭。这几方面原因综合起来,才造成现在的局面。不过都统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们围困晋阳城这么长时间,就算晋阳城攻不下来,可是城里面的粮草有限,他们不可能再支持很长时间了。我们只要加紧巩固长围,不让他们把粮草运进晋阳城,过不了多长时间,城内自己就会乱起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长驱直入了。”
“不要提长围了,都是你当年出的主意,不说集中兵力攻城,非要派人去垒什么长围。结果可好,费了半天劲垒起的长围,现在被雨水一冲,和没有一样,还的每天派人去把守缺口。从现在开始,就把守长围的兵士全调回来,集中给我守四个城门。”张敬达当即把满腔的怨恨,都发泄在杨光远的头上。
杨光远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初是他提议筑长围困住晋阳,不让城里和城外有往来,但是前两天秋雨连绵,河东的土质松散,一沾水立刻就变成了稀泥,到处都是坍塌的缺口。反倒不利于进攻。被城墙上的河东军戏言说,谢谢你们又给我们垒了一道城墙。现在被张敬达当面如此说,自然有点下不来台,努力争辩道:“长围虽然坏了,但是晋阳城中没有粮草,城外没有援军,恐怕也受不了多久了。”
张敬达冷笑一声:“我的杨副都统,你难道不知道契丹耶律德光曾经答应石敬瑭,等到秋高马肥之时,他便要率军前来救援了。我们出来这么长时间,士兵们已经有点懈怠,早就想回去休息一下,军中处处是怨声载道,你就没有听说过?如果契丹兵真的来了,以他们的锋锐来打击我们的疲敝,你觉得那边的胜算更大?晋阳城内的粮草可能所剩无几了,可是只要契丹兵一到,他们有了希望,别看现在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迎战,到时候可就如同出笼的猛虎一般势不可挡,到时候你我恐怕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杨光远气得站起身,想要拿话反驳张敬达,可是嘴张开又合上,不知道究竟说什么好,一边的符彦卿看他们两个快吵起来,连忙起身劝解道:“都统,副都统,你们二位不要着急,张都统是因为使命在身,所以心急要完成圣命;杨副都统当初献计建长围,也是十分有贡献,当初若不是建起长围,断绝了晋阳城的交通。恐怕更多的粮草都运进去了。现在最关键的,还是要加快进攻频率,以前一日攻城三次,从今天起,一日五次,晚上也派人继续骚扰。至于军中的懈怠气氛,一方面咱们派人去严肃军纪,若是哪个士兵阵前退缩,或者抗命不从,那就严惩不贷;另一方面,咱们也要在军中散出点风声来,比如石敬瑭在晋阳城家财富有之类,将士们在这里卖命,所图的不外乎就是这些油水,若是知道有财可发,那自然就有了斗志,个个争先。我听说契丹最近正在召集兵马,看样子可能真要来援助晋阳。若是他们来了,那确实就比较挠头了,我们还是赶在前面解决了这件事情吧。”
这符彦卿是李存审的儿子,李存审本姓符,被李克用收为义子,在十三太保中以多智闻名,他的相关事迹可以参见《后梁枭雄录》。符彦卿继承了他父亲的沉着机智,也是多谋善断,而且作战勇敢,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趋势。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心里亮堂,而且也知道口舌之争确实无谓。杨光远和张敬达都不再呕气,分别落座,张敬达平息一下心情缓缓说道:“符将军所说不差,现在的唯一办法,还是加快攻城步伐,高行周,符彦卿,你们两个从今天起,各带一支兵马,轮流攻打晋阳城,不让城上的河东军有半点休息。一定要赶在契丹兵来到之前,把晋阳城给我攻破。”高行周和符彦卿双双起身领命而去。
这边张敬达在晋安大寨中心急如焚,那边晋阳城里的石敬瑭也是如坐针毡焦头烂额,他一天都几乎没有坐下来休息一会,因为被围在城中,和河东其他州县也失去了联系,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几乎天天都和普通士兵一样,吃住在城墙上,碰到唐兵列队前来进攻时,他也拿起刀箭和士兵们一起退敌。石敬瑭本来也是五代时期有名的勇将,以前曾多次在战斗中拯救过李存勖和李嗣源,后来虽然不亲自带兵上战场了,但是勇力自然还在自己身上,现在身先士卒,倒也颇能鼓舞河东军队士气。但是张敬达已经率兵围困了晋阳数月,而且前一向曾经借给幽州赵德钧万担军粮,晋阳城中的粮草本来就不甚富裕。虽然从一开始就号召大家省吃俭用,这么几个月下来,仍然是不够吃,眼看着就要断粮了。石敬瑭多年领兵,深深知道只要粮草一断,那么兵士们自然心慌,兵士们只要一心慌,最后必然生乱,那么这晋阳城就肯定守不住了。虽然说河东其他州县里还有些余粮,如果运到晋阳,就算支持不了很长时间,也是聊胜于无。可是张敬达率兵一到晋阳,便效仿当年周德威,在晋阳城边筑起长围,将城内城外的交通隔绝。这么以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粮草自然也运不进来。只能是坐吃山空。听说这两天已经开始停止饲养战马,将马料也全部做成饭来供应军队了。将士们见自己每天和他们吃的一样,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心里估计也早有了意见。幸好进入秋天以后,连着下了几天雨,把长围的好几段给冲毁了。其他州县的人马得到消息,加紧赶过来几车粮草,这才暂且缓和了形势。但是唐兵人多,每次要运进一批粮草,便要在长围的缺口处进行一场恶战,而且还担心唐兵乘机杀进城来。现在只有盼着契丹能够赶快率兵前来,只要援兵一到,那么形势便会好转。石敬瑭这两天从城上观战,已经发现唐兵也非常疲惫,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被长期相持的局面拖垮了。现在不管是哪方面有了援军,对于敌方来讲都算是一个噩耗,会大大打击他们的士气。石敬瑭每天在城墙上也不知道朝北方望多少次,希望看到尘烟起初,耶律德光领着契丹骑兵奔腾而来,但是入秋已经好几天了,契丹方面却仍然没有一丝音讯。有的时候,石敬瑭忍不住会悲哀的想,也许耶律德光只是嘴上答应,心里却巴不得自己和李从珂打得两败俱伤,他再引兵入中原来拣便宜。但是事到如今,他只有契丹援兵这一根救命稻草,自然不愿意轻易放弃。
在这一堆烦心事中间,唯一令石敬瑭有所宽慰的,那就是负责守城的刘知远了。刘知远既然是马步军指挥使,张敬达兵临城下,他当仁不让的就担负起了守城的重责。别看刘知远平时为人豪爽,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可是一旦到了军中为将,指挥手下的士兵们死力守城时,却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深深知道带兵打仗,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威信,要能让士兵们听你的,而威信是如何树立的,第一是身体力行,第二就是令行禁止,第三就是不徇私情;所以他制定了非常严格的军法制度,而且自己头一个严格遵守;凡是违反军法的兵丁,不管是新兵还是老军,一概按律处罚。几次事件下来,河东军士们就知道刘知远将军,边看面色白净,那心可是硬如铁石,不管和他有多大的交情,如果犯了军法,那是一概无用。所以将士们都非常服膺,也都乐意听刘知远的驱使。由此晋阳城内兵丁众志成城,打退了唐兵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这数月间来,唐兵攻城不下百次,但是每次都没有能够取得胜利。刘知远又是有名的神箭手,唐军将领都不敢朝前走,唯恐被刘知远射中。将领们不敢争先,兵士们当然退后,所以每次进攻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看着来势汹汹,但是只要稍微遇到点抵抗,便如同潮水般退去,
刘知远这时正在城墙上,指挥士兵们修缮被扒坏的一段城墙,石敬瑭就坐在一边的椅子上默默想着心思。刘知远虽然嘴里吆喝着要军士们这样那样,但是注意力其实一直都没有力开过石敬瑭。从契丹回来以后,刘知远深知契丹人的野心非常大,恐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本来想回来以后,再好好劝一劝石敬瑭,让他对契丹有所提防的。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回来以后见到石敬瑭,他却只关心耶律德光究竟有没有答应派救兵。听说耶律德光已经答应秋后起兵援助时,高兴得手舞足蹈。自己三番五次想和他仔细说说对契丹的看法,可石敬瑭一听他说的是契丹的坏话,便根本不允许他再继续说下去,还说什么我既然已经向契丹主称儿,他便如同我父,我这做儿子的怎么能够听别人讲父亲的坏话呢?把刘知远气的鼻子都歪了,他万没想到石敬瑭竟然会如此无耻,这和他以前认识的石敬瑭,那个勇猛善战、朴实稳重的石敬瑭简直相去万里。有时候刘知远望着他,便仿佛看到他跪在傲慢的耶律德光面前,一口一声叫着对方爸爸,这景象让刘知远恶心不已。后来他就很少再和石敬瑭谈心了,两个人之间产生了隔阂。石敬瑭当然也有所感觉,但是大敌当前,他实在分不出心来再去做刘知远的工作,而且他了解刘知远即便对自己有意见,在守城这方面自己却完全信得过,而且刘知远也绝对不会做出投敌叛变这种事情,两个人这段时间的关系一直就不咸不淡。
这时刘知远看着石敬瑭黯然神伤的表情,忍不住有点心酸。这段时间,石敬瑭一直就在城墙上,和其他士兵一样参加守城的战斗。当敌人冲过来时,他也亲自上阵,扔石头倒沸油,偶尔有几个零散唐兵爬上来,他也持刀上去和对方肉搏。在那时候,刘知远依稀仿佛看到当年那个随着李存勖和李嗣源,在乱军中冲杀,出生入死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石敬瑭,而那个奴颜婢膝满脸谄媚的石敬瑭,似乎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现在看到石敬瑭在一旁忧心忡忡,知道他是为城中粮草着急,也为契丹援兵久久不到而心焦。自己的心中也感到一阵酸楚,吩咐士兵们加快修缮城墙后,慢慢走过来,向神色茫然的石敬瑭拱手道:“主公,你已经在城墙上坚守了好几天了,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现在唐兵没有进攻,你抓住机会回家休息一下再来吧。”
“知远啊,你不必为我担心,倒是你,自从张敬达开始围城以来,你就一直城上没有下去过。要说休息,第一个该是你去休息啊。”石敬瑭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回答刘知远。
“我倒没有什么,以前听人说张敬达用兵如神,现在看来可能也一般,我守城数月,看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每天只不过派几队士兵前来送死而已。他在城外筑起高垒,挖下深沟,目的只不过是想将我们困死,可是他那边的粮草也不够支持很长时间,只怕我们尚未饿死,他们那边首先没粮了呢。”
“知远,你去契丹的时候,契丹主是不是亲口和你说要带兵来援救我们呢?”
“主公,是耶律德光亲口和我说的。”
“那依你看,我父是不是会食言,反而坐山观虎斗,将来好拣现成便宜呢?”
“主公,我看耶律德光这人野心不小,也是一代枭雄,他既然答应派兵来援救,想必是不会忘记的,我担心的却不是他不来援救,我更担心的是如果他领兵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