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灯飘至河心,打了个旋,猝然沉入水中。绫罗长袖愤然一挥,拍向水面,击得水花纷飞,那缕幽魂踏波飞渡,雪衣旋过水面,骤然腾空飞起,歌声惊震四野——
垂泪叩问,问苍天,天若知,还我一世情!
雪色罗裳与空中飞渡的轿子擦身而过的一刹那,虎娃猛然看到了那缕幽魂的一张脸——
一张没有五官、空白如纸的脸从窗口探过。惊鸿一瞥,轿中人陡然心惊,轿外云罗裙裳却已飘入雾中,杳然无踪。
虎娃望着窗外茫茫雾色,久久、久久……
方才掠过眼前的一张空白如纸的脸印入脑海后,竟与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一张模糊面容交叠,空白之处被一股潜意识一笔一笔描上了眉目,那眉目呼之欲出时,他抬手摁住额头,猝然想起在阳城迷宫“幻镜”里,看到的一片石笋林,林中拼凑着他的名字的丫头,蓦然回首,却是一张空白的脸……
“将军,樱桃唱的曲儿好听不?”
窗外“扑喇喇”一阵拍翅声,那只红喙鹦鹉落在了窗框上。
轿中人蓦地回过神来,扶额的手缓缓放下,似有感触地问:“这曲子……你从哪里学的?”
鹦鹉抖羽炫耀:“彼岸花开时,樱桃听婆婆在忘川岸边唱过一回,只一回,樱桃便学会了哦!”
鹦鹉学舌,模仿的自是主人的神态口吻,莫非……它口中的婆婆竟是方才那个女子?一个面容空白如纸的女子?
窗外风声骤起,轿子倾斜了一下,突然急速下坠,砰的一声,轿子落地,鹦鹉拍翅飞起,“凝笑将军,快随我来!”
掀了门帘,出了轿,虎娃抬头一看,喝!前方人声鼎沸、笑语喧哗,好热闹的一片市集!市井入口竖了两块牌子,漆黑牌面上各贴一张红底儿髹金的醒目对联。
上联:柴米油盐酱醋茶。
下联:琴棋书画诗酒花。
横批:样样不缺!
樱桃引领来客穿街而过。
走到这片市集尽头,长长的石板街道却被一道石门挡住,石门终年不闭,门前几级台阶上趴了两只田螺,石门两侧圈了一堵半人高的围墙,墙根上垒了些石块。
“将军,请进!”
樱桃飞入石门,不见了影。
虎娃跨过台阶上趴卧的两只田螺,穿门而入,前方竟是一片冥界河川,湖心小筑,筑有水榭茶居。
湖面,盏盏漂浮的莲花灯,灯火闪闪,照着水上一弯拱桥,水下竟也倒悬着一弯拱桥,望月状的两座桥,于水上水下相映成趣,桥上有字,“奈何”二字。
桥对面,流水击石,哗哗作响,竹木搭建的茶居里琴声铮铮、茶香袅袅,清幽雅致。
他沿拱桥走到湖心小筑的茶居门外。
叮、铮——
门里有人轻慢地拨了一下琴弦,琴声徐缓悠长,抚琴之人的语声悠悠:
“凝笑将军,你我又见面了!”
嘎吱——
半掩的门扉徐徐敞开,门楣上一串贴有招魂符的风铃荡出奇特的响声,如同喊潮人在海边吹起海螺敲响龙鼓,召唤海上泛舟渔猎的人快快归岸。
闻得招魂铃声的人,脑海里瞬间浮出一个画面——惊涛裂岸,海边悬崖上,渔家女高高拎起一盏风灯,殷殷亟盼出海的丈夫归来,并向海的远方呼唤,切切呼唤,声声萦魂!
招魂铃声催人往前走,虎娃举足时往门里一看,心头猛然一惊,钉足原地,进退两难。
“真像在梦里……”
茶居里一张琴案,坐在那里抚琴的女子竟然穿着一袭缟素,灯下模糊的面目,似是一张没有五官、空白如纸的脸,只是那笑声,笑得极是婉约,“以往,只有在梦里,才能见你!”
轻柔婉转的语声,几多感慨,些些神伤,女子念出了《离思》中的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故人相约,只怕今时今日,物是人非!”
“……你与我……可曾相识?”
门外之人像是痴了,痴痴地看着门里人撩拨琴弦,轻柔曼雅,却又显得沉静忧郁,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他脱口换了声:“莲?!”
她,唇边逸了烟丝般缥缈的轻叹,“我原以为……你即使忘了我,也不会将我错认为他人!”
“……不、你不是莲!”
只是抚琴的样子,像极了浴火为狐妖后的小倩,原本单纯的丫头,多了些魅人的气质,那种令人说不出的妖魅气质上或许有些相似,但,她的体态音容,却不似莲!
分明是初次相见,为何,他对她竟有种莫名熟稔的感觉?
“莲,只是在人世轮回受劫的凡胎肉身罢了。”
撩拨了琴弦,音色微乱,柔曼婉约的女子,笑里泛苦,“你果真……记不得我了……”
“我、我……”
心,莫名地揪痛一下,他空张着嘴巴,却答不上话来。
“受劫之人,并非我一个!”抬头,似是看了他一眼,门内女子悠悠感叹,“来者是客,只可惜我今日没有煮茶,不便待客!”
茶室里没有茶,这是鬼话!
虎娃分明看到琴案旁煮得茶香袅袅的一壶茶汤,正想举步迈入门里,自行斟茶来喝,却被对方看穿了意图——女子甩袖一拨,竟将整壶茶汤打翻,茶水泼溅在了墙角几撙花盆上。
目光一掠,他讶然:此间主人栽培的花卉,竟开不出花朵,只光秃秃的枝杈插在盆中,细数,墙角盆载不多不少,恰好十二盆!
“将军且看——本婆婆这里,十二盆‘花’,魂魄皆逃窜历劫于人间,你若有法子挑出属于莲儿本命的那盆花,仅生或可与她再续前缘!”
“莲……”虎娃吃惊地看着盆盆花卉,脑海里模糊地浮现名花山庄小倩得的那盆奇葩花卉,“你是说,丫头的亡魂已经……”
“她已经来过这里,饮过本婆婆的茶汤,上路去了!”地府一日,人间三秋,他在黄泉路上耽搁这么久,小倩的魂魄早已飞渡在了轮回的路上,只怕已……投胎转世去了!
“重返人世了?!”虎娃一惊一急,再不耽搁、疾步上前,仔细瞧过那盆盆花卉后,毫不犹豫地指住了其中一盆花卉,“我只要这一盆!”
“你挑的,是出水芙蓉——莲!”他手一指那盆花,原本光秃秃的花盆上,水波微漾,一束含苞粉莲,出水,摇摇曳曳!
女子一叹、二叹、三声叹:“缘分写在三生石上!你与她,果真缠绕了生生世世!”三声叹后,送出那盆莲,又道:“如何来、便如何回!恕本婆婆招待不周,将军一路走好!”
话落,抚琴声戛然而止,门内女子拂袖拒客。
拂袖间,凉风袭来,一盆花卉凌空飞出,门,砰然关上了。
虎娃伸手去接凌空飞送而来的那盆莲,接入手中后,那莲却化作一道白光射进手心里,连同花盆消失不见!
他愣在门外,喃喃着问:“多谢姑娘……可否告之芳名?”指点迷津的恩人,他见她时,怎的与丫头邂逅今生、初相见时一般,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门里却再无声响。
虎娃迟疑了一下,正要走时,才听得一声幽叹,穿门而出,绕入耳内:
“百年前,你喝过本婆婆的茶,真就忘了本婆婆的名字……”
“叮”一声琴音荡出,女子那轻柔曼妙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如嗟如泣:
“记住了,我叫——孟婆!”
孟婆?!
如此这般一个曼妙婉约的女子,竟是孟婆?!
倒吸一口凉气,虎娃转个身就走,逃得飞快,再不敢提喝茶一事。
孟婆汤,幸好他未喝下!
丫头!等我!等我……
犀照的灯光,再次晃闪在山路之间,崎岖的山路,坎坷不平,半山腰却见一人踽踽独行,那是千里跋涉,重归故里的虎娃,黄泉路上稍作耽搁,人世间却已轮换了三季,春去、夏至、东又来——
年末岁尾,佳节又将至,漫天雪花纷飞。
白皑皑的雪,覆盖了山脉,滴水成冰,呼啸的北风,一派冰天雪地的风光。
由山上下来,天,蒙蒙亮了。
犀照的灯油耗尽,“噗”的一声,光焰一灭,前方隐约出现小小村落,炊烟袅袅,升腾在泛了鱼肚白的天空。
虎娃漫无目的往前走着、走着,手心里滚烫辣痛,灼热如火烧一般,他伸出手,摊开掌心,却接空中飘飘洒洒的雪花,雪花冰凉凉、捎带着奇怪的一缕花香,沁人心脾,一丝舒爽透入手心,一件咄咄怪事蓦然闯入眼帘,虎娃瞪大眼屏住呼吸,愕然凝望那只闯入视野的彩蝶。
蝶儿彩翼翩跹,从手心里如破茧般翩翩飞出,与莹洁的雪花共舞,幻美之姿勾人魂魄。
蝶在他眼前旋绕了一圈,像是指引着什么,往前飞去,他急忙追了上去,追着那只蝶,往前奔出一段路,在山脚下村道旁,蝶猝然化于雪中、消失不见,追到村道旁的虎娃,猝然听到一阵婴孩啼哭声,掰开村路边一堆干草,赫然发现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孩挥动着小小粉嫩的拳头——边疆战事刚停,连年饥荒的村落边,请被人遗弃了一个刚刚诞生到这人世间的小小婴孩。
虎娃吃惊地抱起襁褓里的婴孩,指尖轻轻触及婴孩粉嫩的面颊上、一枚含苞粉莲般的胎记,婴孩竟不再啼哭了,缓缓睁开眼,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咯咯一笑……
“丫头……”
虎娃湿了眼眶,紧紧抱住女婴,继续顶着风雪前行,踏上漫漫路途……
远处,晨钟敲响,日出东方,彩霞渲染,又是新的一天……
那一年开始,燕子钟声的传说继续流传在民间。
每逢年关,辞旧迎新之际,人们就会去敲响钟声,祈祷——
国泰民安,合家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