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数着卖艺的小姑娘翻筋斗,足足翻了一百八十个筋斗,一式穿云燕、凌空翻跃着稳稳站落在钢丝绳上,瞧那小姑娘红彤彤的小脸,香汗淋漓,却是身轻如燕、站在钢丝绳上笑盈盈地吸了小和尚的目光。
“哟嘿!好哟!一百八十个筋斗!”小和尚两眼发光,直勾勾盯着卖艺的小姑娘,忍不住脱口赞了句:“翻得真漂亮!”
话落,一旁竟有人接道:“是翻得漂亮呢?还是人家小姑娘那模样儿长得漂亮?你小子是饿着肚子也不愿饿了两只色眯眯的眼,瞧你这如饥似渴的样!”
小和尚闻声低头一看,自个儿脚边不知啥时蹲来一个老和尚,圆圆的脸,胖胖的身材,蹲在那里挺像一尊弥勒佛。
这老和尚手里却捧了一只烧鸡,蹲在那里正嚼得津津有味,左脚边还搁着一只石钵,钵内竟装满了油纸包着的猪扒、牛肉、蹄筋,右脚边则搁着一坛子汾酒。他嚼了几口肉,就捧起坛子来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地喝酒。
小和尚瞧得皱起眉来,抱怨道:“师父,徒儿在凉棚那头等你半天,你倒好,独自一人躲在这里大吃大喝!您吃这一早上的东西了,还没填饱五脏庙哪?”
老和尚毫无愧色地喝了几口酒,抹一抹油腻腻的嘴,一手摊在徒弟眼皮底下,道:“乖徒儿,快把银票拿出来!”
“喏!柳府给的银票。”小和尚将卖了灯油换得的银票老老实实交给了老和尚,自个儿蹲下来往石钵里抓了两把的牛肉、蹄筋,塞自个儿嘴里,大嚼起来,边吃边问:“您让徒儿送给柳府的那盏灯油,真个是打犀牛角里提炼出来的?”
“是……才怪!”老和尚瞅着到手的银票,叹了口气,心里头却不怎么满足,“一张面额不大的银票,能换得走为师的宝贝?杂们不做这亏本的买卖,顶多卖一盏调了怪香的普通灯油给他们!”掺了怪味儿的香料进去,普通一盏灯油,别人也分辨不出真假,以次充好,以假货换真银,这才是生意人的头脑嘛!
“您就不怕哪天露、露……露了馅儿?”小和尚嘴里塞满满的,说话含糊不清,“师父,您老人家真有犀照的灯油?徒儿是指货真价实的那种……就是点上了,能照出鬼影子的……您真有那玩意?”
“问这干吗?”当师父的满眼警惕,连自个徒弟都提防着。
“您除了吹牛……骗吃骗喝的,哪有半点真、真……”
“真本事”三个字不敢直截了当说出口,小和尚却眯着眼冲师父发笑,“哪有半点真货!”
“你个坏小子,笑得贼可恶!”老和尚受不得激,被徒弟一眼瞧轻了,他这老脸哪还挂得住,这一激可把他激出句实在话:“讲真格的,为师倒真有一盏犀照的灯油!仅此一盏,万两黄金也不卖!”说着,老和尚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位置,那里有个暗兜,鼓囊囊的,似乎藏掖了什么东西在暗兜里头。
小和尚两眼滴溜一转,就瞄上了老和尚紧捂着的襟口内侧暗兜,脑子里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却被师父警觉了,一巴掌照脑门子拍下,打得他“嗷”一声抱住了脑袋,直嚷嚷:“师父真小气,自个儿藏着宝贝也不让徒弟瞧一眼!”真有犀照灯油,也不舍得拿出来让他开开眼界,他这位师父真是……贼抠门!
“佛曰‘四大皆空’,为师哪有藏了什么宝贝?!”自知说漏了嘴,老和尚赶紧转了个话题,“倒是你,刚才从胡同里蹿出来,满脸贼笑,是不是又占了人家什么便宜?”
小和尚摸摸脑袋,嘴里咕哝:“这都被您看出来了?”
“当然,自个儿一手带大的娃,心里有几个小九九,我能看不出来?”
老和尚又捡了块牛肉塞到嘴里。
和尚法号不戒,酒肉自然都不必戒了。
“您少吃点,再撑下去,肚皮也要撑破了!”小和尚用抢的这才抢回几块剩余的牛肉,两眼一瞄师父……果然!又是一位胖得快走不动路、得供回庙里头的“高僧”了!
“师父,柳府是不是特有钱特阔绰?”小和尚冲人挤眉弄眼,献宝似的,将那封烫金的大红请贴晃悠到师父眼皮子底下,“您瞧,柳府的人还请徒弟我明儿去他们家做客,好吃好喝的招待了,还有银子拿!”
大红的请贴亮在眼皮子底下,老和尚皱了眉头,“上面写着邀请的人是‘小坏蛋’?哪个是小坏蛋?”
“我呀!”小和尚一手往自个鼻子上指了指,嘴里塞得满满的,一面嚼一面道,“柳府的人真奇怪,莫名其妙就把请贴给了我,还说明儿去了就有二十两纹银拿!”
“二十两纹银?!”
有这么美的差事,就让人去吃吃喝喝,还给人二十两纹银?!
老和尚眨巴了一下眼睛,急忙翻开请贴,看了看里面写的内容,这一看,老和尚脸上的神色就变得十分微妙了,“招婿?!招婿?!招招招招……婿?!我说宝贝徒弟呀,为师叫你去卖盏灯油,你咋就把自个儿都卖了?柳府招婿,你也敢去应选,难不成……你个色迷心窍的和尚还想娶了人家府上的千金?!”
噗——
塞了满嘴的牛肉,就这样直直喷了出去,喷了老和尚满脸,看着自个儿徒弟张口结舌、骇然傻眼的模样,老和尚心里也明白是咋回事了,这糊涂蛋敢情连请贴的内容都没看,就屁颠屁颠接到手里来了。
“唉——”
老和尚抹了一把脸,一声长叹,十分沉痛地拍了拍小和尚瞬间僵硬成石块的脸,来了这么一句绝的:“天意如此,你就去吧!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你,去凑个热闹也行!再说了……二十两纹银,不拿才是傻蛋!”
来鸳鸯镇的和尚……
果然都不是吃素的料!
翌日。辰时。
柳府一大早就大敞了前门,门丁在门前石阶上候了半晌,直至巳时二刻,门前才来了一顶轿子,一头毛驴——乘轿来的是个瞎子,骑毛驴来的是个瘸子,还有个一穷二白的酸丁使唤着两脚走着来的。
门丁笑容可掬,接了三封请贴,热情周到地将三位前来应选的客人迎进门去,忽又晃出门外来,点点接回手的请贴,门丁正犯嘀咕:怎的还缺一位?
步出门外,往胡同入口处张望,门丁隐约听到胡同拐角那里、有异样的声响,悉悉簌簌,像是被人拉扯时、脚步拖滞在地上带出的声音。
门丁心里头挺纳闷的,忍不住就走下台阶,往胡同拐角处探头探脑,拐角那头,猝然冒出“哎哟”一声痛呼,一个身影踉跄着跌冲出来,直冲到门丁面前。
“哎、呀!”门丁一惊又一喜,鞠躬道:“小师父,您可来了!”
小和尚从胡同拐角跌冲出来,站在门丁面前龇牙咧嘴,表情很是痛苦地揉搓着自个的臀部——今儿个,小和尚是被老和尚硬拽了来的,拽到柳府所在的这条胡同里,小和尚偏还躲身在拐角处、作着垂死挣扎,与老和尚拉扯了一阵,竟被老和尚一脚踹在臀上,硬生生踹了出来!
“小师父,您请吧!”送上门来的客人,自是一个都逃不掉的,门丁很是热情地挽着小和尚的胳膊,连拖带拽,拉进门去。
一入柳府,土豪绅士般气派的府邸,屋脊层层叠叠,曲廊十八弯儿,月牙门里别致的院落、亭台楼阁,委实叫入门来的客人暗自咋舌:土地主儿忒有钱!
门丁拼着腮帮子笑酸了的讨好,硬是把一个个进了府邸、还在园月门前徘徊、犹豫的客人们往里头推,大声往里传话:“丁爷,应选的公子们都到了!”
“来了、来了!”在院落里等候大半天的丁大管家,喜出望外地迎来受邀应选的客人们,乐呵呵地把人往里头请:“快快,里边请!”
一进院落,门丁立刻折返,将宅子前门关上,四个小厮分别守着柳府前门、侧门、后门、偏门——
凡是进了府的,哪怕只是一只苍蝇,未经柳老爷子允许,也休想再偷偷溜出门去!
入府的客人们在院子里等候片刻,就见往主人那里通告完毕的丁大管家又急匆匆奔来,至院内招呼一声:“诸位快快随我来!”
四个客人尾随总管家穿进一道门里,入了柳府接应客人的厅堂。
厅堂布置简洁,几张茶几、几对儿椅凳,正墙一幅迎客松,柳老爷子今儿就坐在了厅堂靠正墙的主位上,穿着锦缎长褂儿、戴一顶瓜皮小帽,手里捻玛瑙佛珠,半眯着眼,像是总也睡不醒的,靠坐在酸枝太师椅上,三娘站在一旁侍侯着,一面往水烟袋里装烟丝儿,一面使唤丫鬟给上门的客人端茶水。
“拜见柳老爷!”
客人上前见礼,一番客套礼数后,四人相继落座,捧着茶盏,看着柳老爷,谁都不吭声,只有小和尚没去捧那茶盏,两眼滴溜转在三娘身上,见对方也瞄着他笑了一笑,小和尚嘟了嘴,愁眉苦脸地看看丫鬟端上来的茶水,心里哀怨:还说是盛宴,就一盏茶而已!他一早儿地赶来,还没吃早饭呢!
两眼一滴溜,小和尚又瞄到茶桌上摆的瓜果、糕点,二话不说,伸手抓了把糕点往嘴里先塞着。
“人都到齐了?”
柳老爷出了个声,方才客人鱼贯而入时,他两眼就往上门来应选的客人身上打量了,虽说来的都是二十郎当的适婚男子,但未免也差强人意了些——
一个瘸子、一个瞎子、一个穷酸丁,还有一个……
“和尚?!”
这年头,和尚也想成家了?六根不净哪!柳老爷微一皱眉,三娘就急急俯身往他耳朵里送了句悄悄话:“和尚镇妖,来了个和尚,不正合老爷子的意么?!”
“好、好、好!”
柳老爷子连道三声好,与自个小妾一道将目光盯准在了小和尚身上,二人都是两眼发光,像捡了块宝,很是欣喜,老爷子还点了个头道:“男人该有的,和尚也有,就是少了头发,生儿育女的这事儿,也难不住人家!”
“可不是嘛!”三娘连连点头,“只要来的不是个女子便成,管他瞎子、聋子、瘸子、白丁、和尚……咱们家的妖孽,能嫁出去就好!”
柳家千金在这小镇上传出了那么大的名声,人人都说柳家有个疯女人,被妖怪附了身似的,疯病儿一犯,有一次还冲到大街上、披头散发发着狂地笑,吓了一拨男人,如今有人敢上门应选,柳老爷与三娘都要口念“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让鸳儿出来吧!”柳老爷子接了水烟袋,眯着眼儿吸了口烟,吐出句话儿,“让她自个儿挑挑。”
“嗳!”三娘冲身旁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匆忙走了出去。
不须片刻,丫鬟便回来了,是打偏门进了厅堂的,匆匆折返时后面还领了个人来,众人还没瞧清来的是谁,就被丫鬟由侧门领入绕屏风坐到了厅堂里间。
厅堂分一明一暗两间屋子,中间隔了道半透明的云母屏风,丫鬟领来的那人,就端坐在了屏风内侧的里间,隔着一道屏风,厅堂里的客人只隐约看到一抹绰约影子,盘高髻、偏襟小袄、百褶长裙,纤纤颈项、窈窕身姿,看不清面容,只看这穿着打扮,众人就猜到——准是柳家的那位千金!
“鸳儿,公子们都到了,你快瞧瞧,可有称心的?”三娘瞟着屏风那边,脚尖儿稍稍挪蹭过去,“挑中哪一个,跟为娘说一声。”
屏风里的人端坐着,久久未出声,似在暗中打量着来应选的四个人:一个瞎子、一个瘸子、一个酸丁、一个……和尚?!
怎的连和尚也来应选?!
屏风里的人瞪着那个小和尚,小和尚则低头吃着糕点,压根没去管此间发生的任何事,他今儿来这里就打定了一个主意——吃好喝好,完事了拿钱走人!反正也是来凑个人数的。
“鸳儿,相中哪位公子了?”
女儿迟迟不出声,当爹的心里着急,猛吸一口烟时呛着了,连连咳嗽着冲小妾摆了摆手。
三娘本是想上前给呛咳着的老爷子拍拍背,见他连连摆手,她心领神会,又往屏风那头挪蹭了一下脚步,靠近些,隔着屏风,三娘冲里头的人道了一句:“今儿不挑个相公出来,往后你就甭想出嫁了!鸳鸯镇上,就只有这四人敢上门娶你,你还挑个啥劲儿?赶紧选一个凑合着嫁了吧!”她是巴不得家中这妖孽快快出嫁,免得她与老爷子成天提心吊胆的,生怕这丫头啥时又犯了疯病,装身弄鬼地吓唬人,折腾得柳府上上下下没个安生日子过!
唉……
屏风里头的人似乎在叹气,轻如烟丝的一声叹,偏偏飘到了小和尚耳朵里,听得真切,小和尚于是抬了个头,漫不经心地往屏风那头瞄了一眼。
他这一抬头,屏风后头的人瞬间看到了小和尚的面容,入目似曾相识的面容,柳鸳儿浑身震颤了一下,霍地站起,往前冲出一步,一个不小心,竟撞到了那一扇屏风!
“砰”的一声,屏风轰然倒下,三娘惊得弹跳起来,花容失色地尖叫一声,一转身就扑回到老爷子身旁,厅堂里的人也吓了一大跳,包括柳老爷骇然瞪圆了眼,手里的水烟袋一个把持不住,“啪嗒”掉到了地上。
屏风一倒,原本躲在屏风后头的人也走了出来,厅堂里众人屏息憋气,一个个的吓得不轻的表情,瞠目结舌的、活脱脱像是要看着关在笼子里的怪兽扑腾出来、来吃人似的,齐刷刷瞪圆了眼睛,看屏风倒下后,一人走上前来!
小和尚也被那声巨响吓到,浑身一激灵,他拔腿想开溜,却在看清屏风倒下后从里面走出的那人面貌时,硬生生卡住了脚步,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那人的脸,看傻了眼。
不仅仅是小和尚看傻了眼,连瞎子、瘸子和穷酸丁也看得呆住——
柳家千金柳鸳儿踩着倒地的屏风走了出来,精心盘起的发髻一丝不乱、长裙柔媚、衣饰整洁,两弯柳叶眉下,乌黑发亮的眸,艳如火榴的唇,点缀着皎皎莹白的面颊肤色,惊心动魄的美!如妖、似幽魂!
众人在看呆了的同时,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个念头:这女子……太美!
美得不似……人类!
小和尚看着她,如春风拂面桃花怒放一般,他笑开了颜,笑得桃色满面,笑得色迷迷,心中又喜又惊——这就是柳家千金?这么漂亮的女孩家,怎会是个疯子?只怕是……传言不实吧?
美丽的事物,大家都乐得欣赏,只是欣赏时的眼神都有些古怪,柳老爷子是眼神复杂而纠结地看着自个膝下唯一的那根独苗苗,三娘是又恨又怕地闪烁着眼神又想躲又忍不住地去看她,应选的公子里头,除了三个是又惊又惧又提防地紧盯着她,剩下那一个则是笑得满脸桃花、纯粹地欣赏着美丽女人!
迎着小和尚灿若桃花般的笑脸,柳鸳儿一步步地上前,直直地走到小和尚面前,盯着他,在他像个小色胚小坏蛋般、笑得最爽快时,她伸出了手,直直的,指住了他,开口一声唤,惊了他的魂:“莫离,是你?!”
气质神态相差千里,但是这张脸……这张脸……若是眼睛里少些色迷迷的感觉,添上些千年孤寂的神韵,她仿佛就能见到枫叶林那弯水湄旁邂逅的、寂月寒霜般的少年重又出现在她面前!
这个小和尚的脸……五官容貌……太相似了……
莫离……
“你、你、你……”小和尚傻了眼,活见鬼似的瞪着柳家那位千金,咬着舌头吃吃道:“你怎么知道小僧的法号?!”
容貌相似,连名字都一样?!
柳鸳儿笑了,眉眼弯弯的,笑得婉约,清雅如菊缓缓绽开了笑靥,笑着转个身,面对着柳老爷子与三娘又惊又喜的表情,她坚定地指住了那个叫“莫离”的小和尚,缓缓启唇,语声轻轻、却很坚定地道了一句:“他!我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