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柳府紧闭的那两扇大门,猝然打开了。
午时初刻,进柳家的门应选的四人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又匆匆出门来,瞎子、瘸子、酸丁鱼贯而出,躲在胡同拐角守侯半晌的老和尚眼巴巴地瞅着,看那门敞开着,看三个应选的公子都相继走出,惟独不见小和尚的身影。
柳家的大门还开着,老和尚在胡同拐角眼巴巴的守着、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才见门里晃出个人,失了魂似的一摇三晃、跌冲出门外,脚尖儿还被柳家的门槛磕绊了一下,十分狼狈地跌出门来,老和尚定睛一看,可算松了口气——这回出门来的正是自个儿的宝贝徒弟!
“徒儿!乖徒儿!这边、这边!”
老和尚赶忙冲徒弟招招手。
小和尚拐进胡同那个角落,见了老和尚,他哭丧着脸,垮着肩膀叹了口气,把个师父吓了一跳,急问:“怎么?没拿到钱?”正午时分就出来了,敢情是连午饭都没吃上?柳家这也太抠门了吧,瞧不上和尚出家人,好歹也是给凑了个人数的,打赏些小钱儿有这么难吗?
“不是……”小和尚整张脸皱成了苦瓜样,吞吞吐吐的,将一纸银票递到师父眼前,道:“二十两纹银,一分不少!”
“啪”的一声,不戒和尚抚掌展颜而笑,可开心了,“给了就好!给了就好!”也不算白跑这一趟!
“可、可是……”
小和尚还在吞吞吐吐,老和尚出手如闪电,劈手夺来那张银票,拉着小和尚就跑,活脱脱像刚干完一票的强盗,银两一到手,就赶紧往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师、师父……”被拉着跑了一路的小和尚喘着气想说些什么,却被师父打断了,“嘘!咱们拿了这钱可别张扬,赶紧跑路!换个地儿招财神!”
赶紧跑路?!
小和尚茅塞顿开,甩了把冷汗,直拍胸口,道:“对对对!管他五百两还是一千两,小僧才不去娶她!师父,咱们赶紧跑路!”
“对、对、对!管他五百两还是一千两……”
勾着徒弟,师徒两人连骗带拐的干完这一票,狼狈为奸地开溜了一小会儿,穿出了胡同,奔过了大街,在城门口,老和尚突然卡住了脚步,霍地回过身来,瞪大了眼睛瞅着宝贝徒弟,晃着肥肥的腮帮子,抖着声儿地问:
“五百两?一千两?怎、怎么回事?”
小和尚捡了路边树阴下的石头坐下,擦擦汗,甩起衣袖打着扇儿地扇凉风,喘口气歇息着,道:“柳家的嫁妆,估计有千两以上!”
“嫁、嫁妆?!”
老和尚愣了一愣,猝然像被人踩了尾巴,一蹦老高,干嚎了一声:“嫁妆!你个小坏蛋被柳家选中为女婿了?!”和尚也能中选,这这这……这世道太疯狂了!
小和尚瞪着老和尚,脱口就问:“师父,您当初怎么会给徒儿取了这么一个法号——莫离?”
“你小子打小就是个路痴,为师才唤着莫离莫离——莫要离开师父身边,免得走失了寻不见……”
老和尚顺着话儿地解释了一会,忽又打住,反瞪小和尚,“干吗问这?”这与他们方才讨论的事有何干系?
“徒儿这个法号,您有告诉柳家那位千金?”小和尚不甘示弱地瞪着老和尚,心里酝酿了一股子怨气。
徒弟怨气冲天,做师父的却莫名其妙,与徒儿面面相觑着,“柳家千金?为师又不认得她,又哪能搭得上话?”
“这就怪了!”小和尚眨巴一下眼睛,紧张兮兮地左右张望一下,见路边并无外人,便凑上前去,与师父小声耳语道:“柳家那位真是……邪门了!我与她初次相见,她竟一口唤出了我的名,这、这位姑娘……很不一般哪!”
“据说,”老和尚也紧张兮兮的,与徒弟咬着耳朵窃窃私语,“柳家那位千金,是鸳鸯镇上人人皆知的——疯子!疯病一犯,常有惊人之举!”
“好、好怕怕!”小和尚直拍胸口,吓得一哆嗦,道,“师父,咱们赶紧开溜吧!这女人,小僧可不敢娶!”和尚娶妻本就惊世骇俗,更何况是要他娶个疯癫之人!敢娶的……不是一样疯了,就是傻糊涂了!他、他还不到这步田地吧?赶紧的,溜先!
“哎?哎!等、等等——乖徒儿!别跑啊!”
小和尚提着衣摆前头一阵猛跑,老和尚埋头苦追着、在后面吃了一路尘土,追得急了仍未追上,一急一气之下,老和尚啥也不管了,索性脱了鞋子,瞄准跑在前头的小和尚的后脑勺,“嗖”的一下,扔了过去。
啪——嗒!
一只臭鞋子,精准无比的,砸在了小和尚的后脑勺,打得他往前扑跌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了个狗啃屎!
“师父!您这是做什么?!”
从地上一骨碌爬起,小和尚灰头土脸的、鼻青脸肿的,冲着打后面追了上来的老和尚吼出一嗓子,真个气得不行。
“五五五五五百两!一千千千千千两!”
老和尚一把揪住徒弟的衣领子,一面喘气一面急道:“钱哪!真金白银哪!”得,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位两眼都冒了光的,就冲这千两纹银,让他把自个儿的徒弟卖了都成!
钱哪!那可是钱哪!白拿白不拿哪!
“徒弟是出家人!”小和尚吼吼,再怎么捻花惹草的花心模样,也没忘自个儿是娶不得老婆的。
“那就赶紧还俗!”老和尚一句话,堵得小和尚差点背过气去。
“就为一千两还俗?值得?”这才头一回下山干这大把大把捞钱的行当,往后有的是坑蒙拐骗捞钱的机会,他干吗非要把自个吊一棵树上?
“值得!”老和尚用力点个头,接下来的话更绝:“还俗一个月,千两银子到手后,再休妻出家、归依佛门!”
“……”小和尚瞪着两眼,活脱脱的像是吞了颗鹅蛋,卡着喉咙的说不出话。
“就这么定了!”像是敲定了这件事,老和尚一掌拍到小和尚光溜溜的脑袋瓜子上,却把小和尚拍得一蹦而起,跳着脚直嚷嚷:“不成不成不成!人家是等着小僧我去娶的,不是要小僧去当上门女婿,真个去娶了,往哪儿搁去?”真金白银确实诱人,可、可……总不能叫他把人娶回和尚庙里头供着吧?和尚娶妻已经惊世骇俗了,再把人家娶到和尚庙里……这、这、这也太不象话了吧!
“笨!”老和尚又一掌拍到徒弟脑门子上,“都让你还俗了,这和尚庙里自然是待不得了!”
“待不得和尚庙?”不知不觉的、小和尚就照着师父的话尾接了下去,“徒弟还能待儿去?”
“住持师叔这几年捞得比咱们狠,还在一处地方盖了山庄别墅,乖徒弟,你去娶了柳家千金,就带人家躲到山庄里头,躲个一月有余,再回来与为师相聚!”
“这、这妥当吗?”小和尚眨巴两眼,老和尚用力点头,“银子到手后,为师先帮你保管着,过了一个月,等你回庙里,拿了这些银两,自个儿都可以盖座和尚庙自立门户、收些徒弟侍侯自个儿,到那时呀,可就风光了!”
“您真的会把钱还给徒儿?”小和尚斜瞄了一眼师父那笑嘻嘻的模样,很不放心。
“自是要还的!”老和尚笑得像个弥勒佛,肥肥的下巴一抖一晃的,“逃得了和尚也逃不了庙!对为师,你要放一百个心!”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小和尚点头,深觉这话才是真理。
“那你是答应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当徒弟的是一步一步被师父牵了鼻子走。
千两纹银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小和尚被师父游说得渐渐心动,只是有贼心无贼胆,心里还是慌兮兮的没个底儿,“要、要不,容徒弟再想想、再想想……”
“瞧你这少不经事的雏鸟样!”老和尚一把拽着徒弟,也不急着出城门了,转个身,就往酒馆子那头走去,“愁个啥,陪为师喝酒去!”
和尚来酒馆子,鸳鸯镇里开张做买卖的生意人也见怪不怪了,酒保是笑容可掬地迎着两个和尚进了门,上好了菜,端来两坛子陈酿的老白干,哈腰道一句:“客人请慢用。”退了下去。
酒能壮胆,酒能解忧!师徒俩三五杯一下肚,酒劲儿就上来了,看着徒弟酒酣耳热脸也烫红的样儿,老和尚眯眼一笑,搭了徒弟的膀子,勾肩搭背的,调侃起来:
“小子,你倒说说,柳家那位千金大小姐,人长得怎么样?那模样儿美不美?”风闻柳家千金疯病缠身,妙龄女孩该不会形如妖物?啧,不对呀,自个儿徒弟打柳家门里头走出来,就没念过柳小姐的坏处,该不会……
老和尚打斜里一瞄自个儿徒弟,果然,这小坏蛋眉毛一挑一挑的、挑满了桃色春光,很不老实地坏笑道:“她叫鸳儿,长得可真叫一个美!”第一眼瞅见柳鸳儿,小和尚可将她惊为天人,比之山上的采茶女,鸳儿真是美若……妖精!“美得不像个人!”对,像妖!像个颠倒众生的妖孽!
原来是个美人,难怪自个徒弟几杯酒下肚就一劲儿地发笑、笑得像只猫,醉翁之意不在酒、两眼都眯成一条缝了!“小坏蛋,这回可叫你捡了个便宜!又能抱得美娇娘,还能狠捞千两白银……爽!”老和尚兴起,一拍桌子,又唤来酒保添上几坛子酒,捧了坛子畅饮一通后,醉醺醺地歪倒在一边,一手还勾搭着徒弟的膀子,频频劝酒,与徒弟一道儿爽歪歪,嘴里头醉话连篇: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坏小子,娶了人家后,赶紧洞房行周公礼,人生四大喜沾得一喜,再盼个胖小子来续了凡尘里的家族香火,往后休了妻还有人帮你带大孩子,啧啧,天大的好事全叫你一人占去了!”
“师父您喝醉了!徒儿打小就是孤儿,哪还有什么凡尘里的家族……”小和尚打个酒嗝,呵呵傻笑,“洞房花烛……倒是妙事一桩!得,这事儿就这么办吧——
“徒弟还俗一个月,沾沾喜气,一月后,师父可得把千两银子还给徒弟,咱拿了钱逍遥自在去!”
“和尚脑袋也能开窍……”老和尚点头嘉许,劝导成功,他两眼一闭,歪靠在墙角,呼呼大睡。
“咱们就、就……就不是个正经的和尚……”小和尚吃吃一笑,一脑门栽地上,也醉倒在桌子底下了。
哐当——
酒坛子滚摔在地上的声响引了酒保来看,看两个和尚都醉得东倒西歪,无奈只得换人来,合力将醉酒的客人抬起,安置在了馆子后院的一间厢房,等人酒醒后结帐。
小和尚这一醉,是一觉睡到了半夜才醒,睁开眼,看这陌生的环境,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耳边听到如雷的呼噜声,他稍稍偏个脸,就看到自个师父也与他睡在同一张床上,浑身酒气冲天,真个是白天里喝高了,到现在还不见清醒。
从床上坐起,小和尚摸索着点了支蜡烛,照照斗室摆设,看清了自个儿是被酒家安置在了后院厢房,随即放下心来,开门换了酒保,结清帐、打赏了银两。
天还没亮前,这厢房还是得住着的,吩咐酒家送来热水,小和尚洗了把脸,斟了盏茶润了润口、醒醒酒,开了扇窗透透风,看外面的天空,一弯新月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