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盏盏灯笼的光束打在林苑,建在山上的别业府邸,这片采天然格局划出的林苑尽头,绿荫小道蜿蜒而上,便可到达一处断崖——这是一条断头路,一片峭壁悬崖,万丈崖下,临了一条峡川激流,礁石激浪,涛声萦耳。
峡川对岸,小木屋星罗棋布,灯火点点簇簇。沙滩上堆了篝火,有不少渔猎之人围在篝火边,远远的看去,像点点小黑蚂蚁……
隔了一川激流,犹如笼中之鸟,飞不到自由的天空,姽婳遥望对岸,黯然神伤,下了悬崖,独自漫步在林苑,听远处潮汐一浪接一浪、轰然拍在峭壁岩石上,她仰起头,看到矗立在眼前的悬崖峭壁。
悬崖上似乎有人……
翘首仰望,没来得及看清悬崖上的人,她的额头突然一凉,一滴雨水落下,夜里飘起了雨丝。她提着裙摆,往回走。
夜了,该回去了。
回到那栋小楼,上了楼,站到门外犹豫时,却发现房门虚掩着,推门进去,斗室里漆黑一片。
“莫离!”
他不在这间布置好的洞房主卧里吗?这么晚了,会去哪里呢?
斗室里关了窗,四面都遮拉上了窗帘,奇怪的是,房里没有亮灯盏。
摸索着进了房,她突然感觉很冷,窗帘被风吹起,房门“砰”地关上了。站在黑暗的空间里,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房间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越往里走,这种感觉越强烈。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看着新人床的斜对面,那里有两张单人沙发椅,中间搁置着一个圆形的小茶桌,茶几左边的椅子上,笼着大片阴影,感觉不到人的气息,是不是……行李箱搁在椅子上了?
疑惑地盯着那张椅子,她步步靠近。
听到脚步声,椅子上的阴影似乎挪动了一下,她莫名地紧张起来,“谁?”
啪嚓!
火折子擦燃的光焰点亮了桌上一盏蜡烛,莫离就坐在那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坐着,默不作声地盯着她,那一瞬,她突然发觉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你……还没睡?”
“我在等你。”微微眨动了一下眼睛,木然坐着的人终于有了表情,声音依旧尔雅柔和,“等你回来。”
“等我?”心头突突一跳,她却依旧淡漠了表情,漫不经心地看看那张新人床,上面的被褥叠得平整,的确没有被人躺过。
“今晚是咱们新婚的第一晚。”保持着优雅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的他向她伸出手。
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姽婳也明白他的意思,心理上做过充足的准备,她回应了他邀请的手势,先脱去了被雨淋湿的罩裙,又解了内衣的几粒扣子,上前几步,冰凉的指尖触到他摊开的掌心,“洞房里,怎的无花烛?”风月楼里待过的伎子,自是毫不羞怯。
“梦周公,还须花烛高燃?”轻轻一拉,拥她入怀,那一瞬,他只感觉到冰块般的硬度与凉气,果然,她的潜意识在抗拒与排斥这样的碰触,“你想要的,不是花烛吧?”
“易求无价宝……”坐到他怀里的她,眉睫幽掩,却是掩盖着几分落寞,淡然说:“难得……”
“嘘!”竖起一根手指,贴到她的唇上,莫离盯着她,眼神有些变,“去洗个澡吧。”他站了起来,推开她,独自往内室小房间里走。
“莫离!”
异常发颤的喊声,使得他的脚步微微停顿,转过身来,默然盯着她。
“从今往后,你与我,便是夫妻了!”她的面颊异常潮红起来,心中有某种迫切的渴望,如果沙漠里看到海市蜃楼的旅人,渴望一片甘泉的滋润、一个港湾的依靠,想在虚幻无凭之中抓住点真实感的渴望,促使她走到他面前,泛冷的手指开始颤抖着,解开罗带,肚兜的红绳系带滑落下来,朦胧的烛光照着冰肌、珠圆玉润……
名副其实的女儿身!玲珑曲线毕露……
“你、你……”喉咙有些发干,他皱眉移开了视线,“你在做什么?”
“洞房花烛,行周公之礼。”解下来的红绳系带,与她微颤的手指,一同落回他的掌心,“白头吟,不相离!”
接过那根红绳系带,几乎揉碎在掌心,他猝然扣住她的肩膀,手指如铁钳般扣得肩胛骨疼痛欲裂,她却闭上眼仰起了脸。
半裸着身子的她,犹如冰冷的蜡像,杵在他面前。
美色迷惑下,这个不守清规娶了她的小和尚,几分轻飘、色令智昏,往后,两人过日子,他就会对她百依百顺——姽婳出嫁,与个不太讨厌的男人,过段平淡的日子,这是她今生唯一的奢求了!
“柳小姐……”
耳边有低低的笑声,讶然睁开眼时,她恰巧对上他戏谑的眼神。
“冲人投怀送抱的事……”他笑着,猝然用力推开她,看着她狼狈地跌倒在地毯上,他迈开优雅的步态,走过她身边,抛下一句:“买卖人做交易?你该去青楼风月场里占个花牌位置!”
“莫……”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小房间里走,跌坐在地毯上的她惊疑交加,却说不出话。
打开内室里间的房门,进门前,他的脚步微顿,背对着她问:“倘若娶你的不是你所爱之人,你也会与他……圆房?”
“……是的。”没有站起来,她的两手撑在地毯上,想要抓住什么似的,抓得地毯微微皱起,“父母命、媒妁言,出嫁从夫,旁人……不都这样么?”她比盲婚哑嫁好些,当初选了莫离,只因、只因……他与阿离的容貌有几分相似!
“听起来你似乎很无奈?”心中有些动摇,他转身走了回来,站在她面前,低头盯着她问:“嫁与我,你当真从未后悔过?”
“……是的。”
死过一回,能重生为真正的女儿身,能出嫁达成此生的心愿,她也该扫净旧情燃尽后所剩的那些灰烬,一心一意做莫离的娘子。
“当真……不后悔?!”看到被她抓皱的地毯,他的眼神变幻了一下,嘴角勾起的笑缕,令人难以意会。
“山间古宅里头,夜风很大,别着凉了。”他脱了长衫外套,轻轻披在她身上,“晚饭搁在桌上,先吃点,再去沐浴洗漱,早点睡。”
朦胧的烛光下,她恍惚看到他脸上温柔的表情,但,那似乎只是一瞬的错觉,他又转身走开了。
砰——
内室里间的房门关上,隔断了她愕然凝视的目光,看不到他的身影,她却依旧怔怔地盯着他关起的那扇房门。
伸手拢紧了披在身上的长衫领口,闻得淡淡的酒味,她的目光转向椅子旁的茶桌,搁在茶桌上的一只杯盏里残留着酒液,旁边打开的酒壶里却滴酒不剩。
果然,他一直在等她回来……
夜,冷寂。
用罢晚膳,沐浴过后,独自躺在那张奢华的新人床上,姽婳辗转反侧,怎样也无法入眠,总是在疑惑猜测:美色迷惑下也能保持理智的男人,那种端方君子的儒雅风度,压根就不像小和尚那根轻浮软骨头的本性!是她之前没能看穿这个少年,还是他突然之间有了改变?
他对她刻意保持的矜持与疏远中,不经意流露的那一丝温柔,只是她的错觉吧?
衣柜旁立着一个木头衣架,上面挂着他的那件长衫,素色的,配上白缎子、淡色斜条纹的束发飘带,温和尔雅的风度,十分迷人,宛如……
阿离……
昏昏欲睡之际,阿离的身影又晃动在她眼前,模糊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春去、夏至、秋又来……
被母亲禁足了数月,那日……
“婳儿——婳儿——”
“娘亲?何事匆忙?”
“婳儿,你梅子姐终于肯来见你了!”
“什么?她……来见我?”
“是啊,你快打扮打扮,今日庙会,梅子这孩子约你去逛庙会!怕你闷在家里这数月,闷坏了呢!梅子这孩子总算想开了,善解人意哪!你快打扮妥当,她在门外马车里候着,你与她,今日玩个尽兴……唉、唉!老天有眼,赐了咱们家这庄好姻缘,伊家闺女肯来找你出游,你与她这亲事呀,迟早可成了!”
“娘……您又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我与梅子姐,只有姐妹情分,是绝不会……”
“唉!婳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娘,您一上岁数就爱唠叨了!”
“好好好,为娘不唠叨,你俩这事儿,迟早是水到渠成……哎?哎!这么快就打扮好了?婳儿你怎的还穿裙子?哎?你跑慢些、跑慢些——记得不要贪玩玩太久,早些回家!”
喋喋不休的话语,被她一股脑的抛在了后面,一口气冲出家门,在胡同口,果然看到伊家的马车静静停靠在那里,想着那日被梅子姐偷听到了她真实身份,想着那日梅子姐仓皇落跑的背影,她不由得怀揣几分忐忑,挽着裙摆,上了吗车,一掀帘子,还未坐到车厢内,就先迎了梅子姐看向她的目光——坐在马车上的伊心梅,隔了数月再来见她,表情却依然复杂,不复往日的趾高气扬、也不急着取笑捉弄她,只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看她身上穿的柔媚长裙、发上盘的髻缀的簪子,看她搽的胭脂、描的娥眉……看着看着,伊心梅叹了口气,终是道了一句:“当真是个妖孽!”
“梅子姐……”咬一咬牙,坐到车厢内,挨在梅子姐的身旁,她微红着脸,拧着衣裙一角,低头道,“婳儿仍是梅子姐以往熟悉了的婳儿,从未变过……”
“不变就好,免得我没法子习惯!”伊心梅皮笑肉不笑,挪了挪身子,还是与她保持了些距离,道:“爹娘劝了我无数次,催着我来找你,但咱俩这亲事,也真是荒唐!”
“是、是啊……”唯唯诺诺,低头拧着衣角的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能当我郎君的,必是人中之龙!”伊心梅斜眼看她,眼中几分厌嫌,却飞快的掩饰住了,只笑笑道:“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是、是……”
“今夜约你出游的,不是我!”
“是、是……哎?!”霍地抬头,她惊讶地看着梅子姐。
“先别问,到了你就知道了!”伊心梅催着车夫赶了车子往城外去。
“不是……去逛庙会吗?”看看车窗外飞逝的景物,姽婳心中纳闷,却得不到梅子姐的回应,对方冷着脸,既不看她也不理财她,闭目假寐。
马车飞驰,到了郊外,停在一片矮坡上。
“下车吧。”伊心梅淡淡道了句。
“……嗳。”姽婳无奈下了车,放眼张望山坡景致。
月上梢头,朦胧夜色中,一片花海——金灿的秋菊,几株桂花树,花香馥郁,甜甜的芬芳,沁人心脾。
坡上一个凉亭,远远望去,亭子里有人,一个儒衫素雅、温润端方的少年,在亭子里等候良久,看到马车上坡,少年在凉亭里冲姽婳招手呼喊:
“婳儿!我在这里!”
呼声入耳,极为熟悉,似梦里萦回千百度,姽婳瞬间红了眼眶,激动不已,“庄公子?!”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伊心梅只在车厢里稍掀了帘子,冲下了车的人催促着,犹如驱逐一个自己所讨厌的人,把个“大麻烦”使劲的、推向他人怀抱。
“哎?嗳!”
姽婳早已被梅子姐送上的这份惊喜,冲昏了脑袋,未及细想,已撒腿飞奔上坡,小鸟归林般的,扑向凉亭。
“三个时辰过后,我再来接你回去!”伊心梅遥送一句,催着车夫先将马车赶离了十里坡。
“庄公子!”姽婳急急奔入凉亭,见了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粉面不胜羞的嫣红。
“婳儿,叫我阿离吧!”庄离也甚是急切,顾不得男女之别,一个箭步上前来,握住了姽婳的双手,激动思慕之情溢于言表,“伊姑娘说你病了,在家中养病数月,我本想上门探望,惟恐令堂不知我俩相识,贸然造访多有唐突!只得日日往伊姑娘那里打探消息,昨日知你病愈,托了伊姑娘约你出来,今夜,终是让我见到你了!”
“阿、阿离……”
被他紧握住的双手,延烧着一股惊人的灼热感,一直烫到心口,贴慰了这数月的相思,姽婳只觉浑身轻飘,犹坠梦中,抬头凝视庄离,见了那双秋日暖阳般的眸子,那样痴情的望着她,他眼底只容了她的影子,幸福感便油然而生,四目相交,此时无声胜有声……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三个时辰一晃而过,伊家的马车又驶了回来,伊心梅坐在车厢里,撩起小窗帘,往十里坡上的凉亭里张望,却见小小的亭子里,一对相互偎依的人儿,浓情蜜意,令她瞧了,胸腔里一股酸气直往上冲,心中莫名又涌出些许嫉妒!
“喂——你俩够了没?!这都什么时辰了!”
这一声喊,喊得小亭子里相互偎依的两人飞快分开,一人羞极了似的拎起裙子下摆、慌忙往坡下停的马车这边跑来,另一人仍痴痴伫立在凉亭之中,目送心上人离开。
“带了什么东西来?”
姽婳飞快地跑到马车前,还未上车,伊心梅就劈头冲她问了一句。
“阿离送的画。”
姽婳上了马车,坐入车厢后,小心翼翼将画卷捧抱在怀里,生怕弄皱了,回想方才凉亭中,阿离一面持笔勾勒家乡景致,一面娓娓述说身世、家乡风俗,她在一旁磨墨,却是看他画画时的样儿看得入了迷,脸上便不由得一红。
“又是送画?”伊心梅似有些吃味,却在瞄见她手中捧的粗糙画纸时,心中稍微平衡些,“不就是个穷酸丁、没半点名气的小画匠么!看你丢魂儿那样!”
“阿离他很好!”姽婳面红耳赤,容得梅子姐损她,却偏容不得梅子姐损阿离,这就跟她急上了。
“这人长得是俊俏,饱读诗书也有些才华,只可惜呀……”伊心梅叹了口气,很是惋惜,“是个没有家世背景的穷小子!”
“若是富家公子、豪门阔少,我还怕他被梅子姐抢了去!”打小就这样,凡是她看上眼的,梅子姐总爱与她挣抢,而且,她总能挣赢了她!
“哟,胆子大了嘛!敢呛我了!”伊心梅斜眼看她,眼底隐了几分厌嫌。“你就不怕我一生气,不带你去见他了?”
“……好姐姐,是我错了。”戳到软肋上,姽婳泄了气,细声细气的讨饶,“您可千万别生气!”
“得了、得了!”伊心梅一面催着车夫赶紧打道回去,一面琢磨着开了口:“回去,跟你娘好生磨一磨,要想时常与他相见,你总得花点心思、下点工夫,磨得伯母打消念头,不再逼着我与你成亲……”这才是当务之急!
“我与梅子姐如何能成亲?!”不用她教,姽婳也是决计不从父母之命的!
“如此……甚好!”伊心梅似乎依旧不放心,姽婳却已将脸偏向小窗口,遥望十里坡小凉亭,依依不舍,她心中一动,叮咛道:“十日后,我再约你出门与他相见,这十日里头,你可得好生磨着你娘,若是你家还催着我们伊家尽早联姻,休怪我无情,不再牵线让你与他私下幽会!”
“……十日后?”姽婳颦了眉,愁的是这十日光阴如何消磨打发,与阿离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哪!
十日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
在家中掰着手指头数,盼呀盼的,终是给她盼到了——
“婳儿——伊家那孩子又来找你了,快些打扮打扮,出去与她见个面,去郊外游玩个半日吧!记得早些回家!”
“嗳!娘,我这就去。”
姽婳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一袭娇媚的新裙子,兴冲冲奔出门外,在胡同口搭乘了梅子姐的马车,又一次去郊外十里坡,与阿离相见,彼此诉说别离后的相思之情,阿离送了一盆菊花给她,狮子棕毛般长长卷卷反复叠匀的花瓣,他说:“这叫金狮曼舞,喜欢么?”“喜欢。”她真的,很是喜欢,因为阿离总说她的神韵气质,很像这品种的菊,雅致、温婉,却又柔中带韧。
三个时辰,短暂相聚,便又搭乘伊家的马车回府。
十日再十日,如此反复,她与阿离相见的次数慢慢累积,渐渐的,转浓的情素,令这二人都难舍难分。
“立冬一过,很快就到腊八,年关过后,他们不再来催婚,我才可稍稍放心。”伊心梅带了个贴身丫鬟,在车厢里搁着暖炉,吃些小点心,等那二人幽会的三个时辰一到,再接姽婳回去。
“听说这个妖孽在自家闹腾得可厉害了!对长辈安排的婚事,她抵死不从,闹得她娘亲心力交悴,还病了一场呢!”伊家千金的贴身丫鬟也算个包打听,很是帮自家小姐打算,这就献了个主意:“趁她越闹越来劲这关头,小姐您要不在火上浇点油,总得想个办法再帮着推一把,也好让那妖孽远离了小姐您!”
“这妖孽,看着就觉讨厌!”伊心梅隔着小窗口,遥遥看了看山坡小凉亭里的姽婳,再难掩饰满脸的反感厌恶,“以前不知她是个妖孽,还整日粘着、正儿八经与她挣抢着玩,庄公子送她只纸鸢,我还偷拿了去扯个稀巴烂,还给她枕头底下塞了条蛇……哪知这妖孽压根就不是女子之身,如何能与我争?她喜欢个穷画匠,我让给她便是!只要,她能离得我远远的,让我再也瞧不见她……”
“那不如,让她与穷画匠私奔了去?”
丫鬟一语点拨,伊心梅眼睛一亮,心生一计,“好主意!晚些你先领着她回去,我与那穷画匠聊上一聊,这事儿八九不离十——准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