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家主仆二人在马车里喁喁私语、密谋合计着不可告人之事时,姽婳正与庄离游在花海之中。
收起笔墨纸砚,今夜良辰美景,离了凉亭的二人,步入花海,看立冬后,仍未凋谢的一些特殊异品的菊花,那是阿离在这山坡上种植、精心栽培的菊品,温暖朝阳那面山坡上的金狮曼舞,漫山坡的芬芳花香,几只鸟儿误入花海深处,沉醉不知归返。
“婳儿,这个……”少年微红着脸,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上一样东西,“这个送给你。”
“这、这环儿……”姽婳眼中几分惊艳,阿离手中捧的是一对镯子,金丝环环绞扣,镂空花纹,形态颇似“金狮曼舞”的花瓣,“好漂亮!”
“这镯子是一对的。”寓意成双成对,他花费毕生积蓄,请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这对金镯子,今夜赠送给姽婳,表白了心迹,“婳儿,做我的娘子可好?”
心,怦怦直跳,姽婳眉眼含羞带喜,也不答话儿,幽幽垂了眼帘,却伸出手来,接了那对金镯子。
将姽婳宛如女儿家的羞怩之态收入眼中,庄离眼底几分狂喜,心井之中波澜骤起,咔嘣!他竟折断了花海之中满枝花束,为掩饰激动兴奋,在她默然低头把玩着手中金镯时,他在她身边编着花环,将柔韧的花扦儿一点点圈绕成一个花环。
编好了花冠,他低头看看,脑子里想的却是她戴凤冠时的模样,想得出了神。
一只素手悄然探了过来,轻轻摘走他手中花冠,姽婳在他浑然未觉的那一瞬,抬头,凝眸看着他淡笑恍惚的神态,眸光微闪,猝然取来他编好的花冠,戴到了自己的长发上,弯眸冲他巧笑嫣然。
庄离缓缓伸手,指腹轻轻一触那张笑靥,如蜻蜓点水般颤点一下,深怕碰碎了一场虚幻的美梦,他的呼吸变得小心翼翼,徐徐探出的右手揽住了她的长发。
姽婳感觉他的右手在发颤,只是轻轻一揽,她的呼吸竟紧窒住了,朦胧夜色下,凝视他朦胧如醉的眼波,她终于敛了巧笑之态,莫名的紧张,感觉周遭的空气渐渐发烫,身子竟也随着他揽上长发的右手轻轻颤抖……他的吻已然飘落,唇齿一碰,齿尖轻咬即松,她全身起了一阵微微的战栗,心里突然涌来一种陌生的感觉,像是……微微发痒……忍不住仰了头,唇瓣微开,如悄然绽开的花蕾,无声地邀约他的吻渐渐深入,温柔而小心地含起蚌壳中孕育的珍珠!她的脑子里轰然作响,体内发出微妙而细碎的声音,像一蓬蓬的花在肆意绽放,他温柔而小心的吻竟让她开始有了渴望,浑身轻飘飘沾不着地面,她想撕毁这温柔轻飘且又虚渺的云,想让云层后的雷电闪现出来,来得更猛烈些!
偏襟小袄上,鸳鸯形的小小扣饰,松开了一粒,阿离的手,渐渐往下游移,由面颊抚摩到颈项,又颈项纤长的曲线往下滑,滑落在锁骨,渐渐的,游移到了衣领,解开了襟上第一粒扣饰……
入夜,凉风习习,吹送入怀,感觉胸口一凉,姽婳陡然一惊,神智清醒了几分,意识到阿离的手正沿着松开的襟口往胸口探来时,她心口狂跳,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即将被揭发般的,一阵慌乱,猝然猛力推开了他,直推得阿离往后一仰,跌倒在地上。
“……婳儿?!”意乱情迷之中遭心上人猛力一推,犹如兜头淋下一瓢冷水,浇了个透心凉,跌坐在地上的庄离愕然看着她。
“我、我……”姽婳手足无措,十分慌乱,“时辰不早了,我、我得回去了!”慌乱中只丢下了这句话,她几乎是狼狈的、落荒而逃了!
“婳儿——”
阿离的呼唤声,被她远远的抛在了后面,此时落跑的她,怎样也料不到,这晚,是她与阿离……最后一次见面!隔了数年后,二人再见时,已恍若隔世,再也寻不回当初的……阿离……
若能有先知先觉,这世间怕就没有“后悔”二字了,她心中便也不会酿得黄连苦了……
“你,当真不后悔?”
那晚,落荒而逃的她,无处可容身,终是逃回了梅子姐的马车里,无处可倾诉,也终是冲着梅子姐倾诉:阿离想娶我,但、但他不知我、我是……男儿身,梅姐姐,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痛苦不堪,她几乎是冲着梅子姐哭着喊的: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伊心梅异常冷静的看着她,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唇边带着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冷笑,她缓缓开口道:“你与他,终究是会遭世人唾弃的,开了花也结不出果!不如……趁早分手?”
“不——”她恸哭,肝肠寸断,“没有阿离,我、我活不下去!”
“既然你连死的念头都有了,世俗眼光,又有何惧?”伊心梅目光往下移,落在自己的双手上,手心微微攥紧,紧握成拳头,却,隐住眼底的鄙夷、算计,语声异常轻柔:“不如……私奔吧!”
“私奔?!”心口突突一跳,姽婳霍地抬头,紧紧盯住梅子姐,眼中一丝希冀,“当真……可以吗?”
“男儿身的事,你既有口难言,姐姐就帮你点拨了他,他既为你相思成痴,又如何肯断了娶你的念头?你且放宽心,姐姐我自会帮你安排妥当,让你得偿如愿!”
梅子姐从没有那么耐心细致的、为他人着想过,以往她总以为梅子姐自私得有些刁钻刻薄,但如今,她是万分感激、感激梅子姐为她与阿离的事,如此费心,如此贴心!
“你先回家悄悄打点行囊,须瞒得令堂。”送姽婳回到家门口,伊心梅冲下了车的她,反复叮咛道:“三日后,子时,我会派马车来你家后门口,接你,去与他相见,而后,你与他,远走高飞!”
“梅子姐……”姽婳眼底满是不安与担忧,伊心梅却冲她笑,“放心,不会有事的。三日后,子时,小门外,不见不散!”
梅子姐冲她笑时的神态,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因为她笑得是如此开心,像是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又像是终能抛掉一个包袱累赘,梅子姐是发自内心的,冲她笑着,那一瞬,她湿了眼眶,模糊的视线中,遥送马车渐驶渐远……
“碧儿,代我送封书信给庄公子,约他三日后来见我,我自会送他与那个妖孽比翼双飞,飞得越远越好!永远莫再出现在我面前!”
将书信交付给贴身丫鬟碧儿,伊心梅看了看车厢小窗外,见姽婳仍痴痴站在家门口遥遥相送,她咬牙切齿的发笑,笑意渐冷时,啐了一口:“不知羞、不要脸的妖孽!若不是庄公子一贫如洗,哪还轮得到你这妖孽来与他双宿双飞!”
“小、小姐,您信中只说姽婳家中高堂不允二人婚事,瞧不起出身贫寒的画匠,万般阻挠,无奈才出此下策,相约三日后庄公子来见小姐您,由小姐做月老牵线,好叫这二人私奔了去……”自家小姐写这封书信时,丫鬟碧儿在旁看得真切,心中不禁纳闷,“小姐怎的不提这妖孽是男儿之身?若是庄公子与她私奔之后,才发觉……”
“那不是更好!到时候,那妖孽若遭抛弃,又丢了颜面回不得家,想不开时,还怕她不寻死去!”伊心梅巴不得姽婳永远消失,“妖孽也想风光出嫁?痴心妄想!她要自寻短见又怨得了谁去?这条死路是她自己选的!我只不过尽点绵薄之力送了她一程!何况……我得不到的,哪容得她坐享其成!”
“……小姐说的是!”
看小姐嫉恨得咬牙发笑的阴沉脸色,碧儿倏地噤声不语,只在心口打了个寒战,匆忙拿了书信,直奔郊外庄公子的暂居的茅庵……
三日光阴,弹指之间。
三日后,子时。
“嘎吱”微响,一扇后宅门,悄然开启,姽婳从门里闪出身来,背了只小小的行囊,站在胡同里,冲胡同口那边,翘首以盼。
焦急的等待中,她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蜷缩着身子躲在胡同阴暗的角落里。
子时已过,梅子姐仍未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忐忑、彷徨、焦急、不安,却,只能独自枯待着。
等了好久、好久……
天微微亮了,在寒露中冻得发抖的她两眼一亮,终于看到一辆马车绕到了胡同口,停了下来。她飞快奔迎上去,跑到马车前,急急唤了声:
“阿离!”
车厢上遮掩的那层布帘子微开,里头却只坐着梅子姐一个人,“庄公子来不了了!”说这话时,伊心梅的神色有些异常,似乎在隐瞒着什么。
“来不了?”姽婳脑子里轰然嗡响,心凉了半截,站在马车旁,仰着头,呆呆的看着车厢里坐的人儿,却未发觉她神色间的异样。
“好妹子,”伊心梅坐在车厢里,暗暗的光线,令她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情,语声却是从未有过的亲昵,“莫瞎猜,庄公子不来,是有不想委屈了你!”
“不想……委屈我?”姽婳仍是呆呆的,心里却已是一团乱麻——梅子姐定已告诉阿离她的真实身份,他是不想委屈了她?还是不想委屈了自己?
“是啊,不想委屈了妹子你!”伊心梅招招手,等她上了马车来,便很是亲密的,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妹子你可真是遇到了个良人,你的阿离,说要明媒正娶了你!让你堂堂正正当他的娘子呢!”
“明媒正娶?”姽婳彻底傻眼,犹如听到最荒谬的事,“他如何能将我明媒正娶?”男子之间成婚,岂非惊世骇俗?!自古以来,都不曾有过!阿离如何能……明媒正娶了她?就不怕遭世人戳脊梁骨,往后走大街也要被唾沫淹死,他就不怕……
“傻妹子!”伊心梅今日来是一口一个“妹子”叫得无比亲密,紧抓了她的手,不松开,只道:“明媒正娶又有何难?你不是与我还有婚约么?”
“与你?!”姽婳如坠云里雾里,呆呆的,由了梅子姐循循善诱:“啊呀,你我本属表亲,又订有娃娃亲,实是亲上加亲,倘若你我先成了亲,既可了却长辈心愿,又尽了孝道,况且——伊府是名门望户,嫁妆又岂能寒酸,少不得送一幢别业,你我便可从家中搬出,住到别业新宅之中,而后……”笑笑的,伊心梅将盘算好的计划,和盘托出:“而后你我依然以姐妹互称,一同随了庄公子……你我夫妻是假,但终归能瞒天过海,既遂了令堂心愿,不负孝道,又能名正言顺搬出家门,另立门户,你我姐妹二人再与庄公子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你是要我、要我先娶你,令爹娘放心后,摆脱束缚,另立门户,再与阿离……”姽婳听懂了梅子姐的话中之意,却不太明白,“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还要姐妹二人一同……与他相处?
“庄公子既不想让你成不孝之人,又不想委屈了你,‘私奔’终是遭世人所不容,浪迹天涯只怕也无立锥之地,倒不如瞒天过海,成就了好姻缘!”伊心梅竟当起了善心菩萨,似是只为他人着想,白白的牺牲了自己,“妹子放心,我不是与你争他,我只是当了个幌子,也好让你与他过上舒服的日子,不必私奔了再提心吊胆、整日躲躲藏藏……”
“这是……阿离的主意?”姽婳依旧的,心乱如麻。
“可不就是嘛!”伊心梅留意着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他是宁可托我下水,也不肯委屈了你呀!”
“你……都与他说清楚了?”阿离当真出了这主意,要这样瞒天过海,与男儿身的姽婳,今生相伴?——如是阿离接受了这个事实,仍处处为她着想,那她还能说什么呢?!
他能接受男儿身的姽婳,与她,已是万幸之事……
“自是说得万分清楚明白!”伊心梅见她已有几分动摇,忙道:“他不是送了你一对金镯么?你若是答应了,就将金镯分一只给姐姐我,再亲笔写一封书信,允了此计,他才能依计而行!”
“我、我……”心乱之时,姽婳仍隐隐觉出些破绽,总觉着这事似乎有哪里不大妥当……
“你什么你呀?”见她仍是吞吐迟疑,伊心梅倒是真个急了,“他都肯为你着想,你就不能为他着想?你若是执意与他私奔,他往后做人比做乌龟都不如,四处躲藏,避着官府眼线,你让他如何撑得住男儿颜面、活得出自尊?你当真自私无情,那我也无话可说了!”言毕,作势要驱逐姽婳下车,赌气离开,“从此你我分道扬镳!”
“哎?哎!”被梅子姐这一推搡,姽婳也慌了,“姐姐莫要生气!小妹岂是不通情理的人,怕只怕……委屈了姐姐你!”
“我有何委屈?”话说太快,觉出不妥时,伊心梅不由得有几分尴尬,又堆了笑急忙掩饰,“是!庄公子打心眼儿里只喜欢你一个,我夹在你与他之间,自个儿都觉不对味,若不是瞧在姐妹情分上,我哪能如此委屈了自己!唉!怪只怪我这人心太善,舍不下姐妹情分,你我今生成不了夫妻,做一辈子的好姐妹也是不错的!”说来却是肉麻,她心里头直犯恶心,颜面上却很是伤感,紧握着姽婳的手,胆子个很似姐妹情深般的,难舍难分。
“姐姐……”这段时间,若非梅子姐相助,她如何能与阿离再相见、再续缘?梅子姐肯为姐妹情分牺牲至此,她若再不知感激,当真是无情冷血了!以往种种不快,也在梅子姐掏心挖肺般的诚恳相助下,消融。
“谢谢你。”反握了一下伊心梅的手,她眼底含泪,却是万分感激,再不犹豫,由着梅子姐磨开墨、摊开纸,持起笔来,她亲笔写了封书信,将梅子姐与她二人的幸福交付给了阿离,又从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镯,交到了梅子姐手中,“往后,阿离若是亏待了你,我也是不依的!”
这世道,男儿三妻四妾太过平常,从小耳濡目染的她,心底虽有个声音在抗争着想突破世俗枷锁,却终是突破不了姐妹情分的羁绊。
“情”字一物,害人不浅!
“三日后,等姐姐的好消息!”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伊心梅心如小鹿乱撞,接里那纸书信和那只金镯时,几分狂喜,险些喜形于色,怕被人瞧出破绽,一伺安排停当,她便催着姽婳下车,“妹子快些回家,莫要被二老发觉。快、快!回去吧!”
“三日后,婳儿盼着姐姐捎来佳音!”
几乎是被推下车来的,姽婳下了车,一步一回头,小小的胡同里,回荡着她轻颤的语声:三日后,婳儿盼着姐姐捎来佳音……
三日光阴,转眼已过。
三日后,又一个子时,姽婳在家中静静等待着、痴守着,直到——
“婳儿——快逃!快逃!”
那夜,子时,一大批官兵涌入她家中,嘈杂的声浪,惊扰了她,推门而出时,便看到娘亲死死抱住一位官兵的脚,冲她凄厉尖叫着:“婳儿——逃啊——快逃——”
“娘——”
眼睁睁的,看着官兵挥舞森森刀刃,一刀一刀的,砍在娘亲身上,看着猩红的血渍,飞溅在眼前……
娘亲和爹爹相继倒在了血泊之中……
骇然震惊的她,猝然疯也似的扑了出去,中途却被哑巴丫鬟生生拦住,连拖带拽,往后花园墙角边跑,墙根下破出的一个缺口,哑巴丫鬟将她推出去,用身子挡住了逃生的墙洞,也挡下了刺刀……
“少爷——快跑!快跑啊——”
哑巴原来不是哑巴,却为了姽婳,宁当哑巴,宁可舍命……
哑巴是第一个叫姽婳“少爷”的,这一声“少爷”却令她魂魄欲飞,心胆欲裂!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眼角睁裂,淌出了血泪,姽婳在凄寒的冬夜,亡命奔逃,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她唯一可去的,只有……
“阿离——”
郊外,茅庵幽幽,门扉半掩,门里却不见半个人影,人去茶冷,竟再也寻不到庄离身影,她几近崩溃,在凋零颓败的桃花林中疯狂找寻……
直到天明,她,带了满身伤泪,悄然回到城里,藏在围观的人群之中,看到遭官府查封的家,血洗一空,看到官府贴出的公文告示,才知是遭人举发,自己是当年死囚后裔、漏网之鱼的事,被揭发到了刑部,酷吏将家中仆人都下了大牢……
四处,都贴满了通缉令,如无家可归的丧犬,躲在常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污秽的角落,藏身到黑夜,她又如游魂般,穿梭在胡同之间,终是游荡到了伊府。
“哎呀——你、你……”伊府的门丁一见是她,却如见了鬼一般,连滚带爬逃进去,片刻之后,小门微开,伊心梅从门里走出。
“梅子……”
“姐”这个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苍白着脸,看着伊心梅如突然陌生了一般,那样鄙夷的看着她,带着嘲弄轻蔑的冷笑,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还觉害人不够多?伯父伯母都被你害死了,你还有脸活着?”
“阿离……”她只说了这个名。
“阿离?”伊心梅冷笑,“别痴心妄想了!你家都出了这样的事,你还是个被官府朝廷通缉的重犯,他躲你都来不及!怎会再见你!”
“不……”心口破了个大洞般的,嗖嗖冷风直灌而入,她冷得直发颤,“让我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