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响在脑海,求生的意志更加坚定,她攀着山壁、扯着藤枝,一点一点,终于攀回到悬崖上,怀揣的那只金镯连同枝桠上挂的那块薄纱,却掉了下去,“咚”的一声,金镯落入峡川急流里,击起零星水花,沉没。
站在悬崖边,她看着底下的急流吞没了它,脸上划落一抹颓然绝望,崖边山风旋来,吹得一物翻卷而起,扑腾翩闪在她眼前,那仿佛是一封信函,莫离曾给她看过的那封京都举荐函,他离开时,似是不慎将它遗落下来。
一片枯叶般的,飘曳着,在那封信即将被风卷落到山崖下时,她伸了伸手,轻轻的,抓住了它,看着被风撕开的口子,稍作犹豫,她终是从开了口子的信封里取出那一纸薄薄信函,展开,一看信上的字迹,她惊呆了!
信纸上,行行娟秀小字,一笔一划,入目如此熟悉——那似乎是她自己的字迹?!
信上只写了几行字——
阿离,你我门户不当,加之父母另允好姻缘,未来夫婿高官厚禄,足令我半生无忧!昔日情错,望君相忘,你我终难成佳眷!婳儿割镯断情,还君金镯,从今往后,你我再无干系,祝君另觅良缘,勿念。
姽婳一字一字念出了信上毅然决绝的断情之语,心弦剧颤——不!这不是她写的,她从未写过这样的信!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这封信会在莫离手中?
庄离……
莫离……
难道、难道……
脑海里闪电般划过一个危险的念头,她失魂落魄般的在悬崖边站了片刻,猝然撒腿狂奔,冲着半山腰那片府邸别业奔去……
玎玲——
门上悬挂的风铃摇响,奔回府邸的姽婳冲上小楼、冲进房门里。
门里空荡无人。
她手中紧攥着那封信函,渐渐的、靠近内室的小房间,隔着门板,隐约听到门里奇怪的声响。
带着疑惑,她轻轻推开了门……
小房间里开了半扇窗,白白的纱帘,风中飘曳,淡淡的晨曦洒进来,她看到小茶桌上一只金镯子,一只同样完好无缺的金镯子!若是与她跌落在崖下的那只金镯拼凑起来,正好一对!
颤着手,持起小茶桌上的那只金镯子,看镯身上镂空的花瓣纹理——金狮曼舞!
“阿离……”碎碎的泪花,闪动在眸中,她听得这小房间里,隐隐回荡着一个声音:
婳儿,嫁给我可好?嫁给我吧!
婳儿,阿离今生只想娶你一人!
我发誓,只娶你一人……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听来却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婳儿,嫁给我吧……”
捂得很沉闷的声音,如同黑暗深渊里发出的、冰冷而绝望的低叹!
“不!这不可能!”
莫离这里,怎会有她昔日赠给了梅子姐的那只金镯?
你不是曾笑人门不当户不对,想嫁个高官厚俸的、当少奶奶过好日子吗?门当户对的日子多快乐啊!我有钱买官给你想要的生活,多幸福……
阿离,你我门户不当,加之父母另允好姻缘,未来夫婿高官厚禄,足令我半生无忧!昔日情错,望君相忘……
婳儿割镯断情,还君金镯,从今往后,你我再无干系,祝君另觅良缘……
哐啷!
金镯脱手滑落,砰然掉到地上,除了她再无旁人的小房间里,依旧回荡着一个鬼魅般飘渺的声音,她的目光发直,愕然震愣地看着小房间里的一个立柜,柜子正面竟也镶嵌着菱花镜,镜面黑黝黝的,像一个洞开的地府入口!
镜面,怎会是黑色的,怎会照不出人影?
她怔怔地盯着那面镜子,突然着了魔似的走了过去,伸出手,一点点地摸向镜子表面,手指微微触碰到镜面,猝然,镜子里倒影出一盏犀照的灯盏,泛出一圈光芒,她的手竟然穿透到了镜子里面,一股吸力在瞬间将镜子外的人整个吸了进去!
光芒消失,没了人影,小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帘在风中飘来荡去……
蒲公英随风飘起的感觉是轻飘飘、荡悠悠的。现在,姽婳就有这样的感觉,整个人像是变成了小小的蒲公英,飘飘荡荡的,被风吹向远方。
远方也是白茫茫的,像是飘在一片虚无的雾境里,渐渐的,眼前的白雾散去,有清晰的景物呈现出来,片段式的画面,翩翩浮过她眼前——
三年前……
与阿离约好了私奔的那个晚上,姽婳收拾了小小的行囊,穿出自家后门,在小巷里焦急等待……
与此同时,伊家的马车停在京郊那座茅庵前,马车前站着两个人——梅子姐和阿离!
她的阿离,手中并未拎上行囊,却是那样开心的站在梅子姐面前,说着什么。
伊心梅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愕然看着庄离,万分吃惊地问:“你说什么?”
“庄某是来京城寻亲的,昨日终是有了眉目,爹爹要派人来接我回府!我爹爹、我爹爹是亲王!”庄离眉开眼笑,脸上满满的洋溢着憧憬,“有劳伊姐姐捎句话给婳儿,告诉她,我会来明媒正娶!”
“你说你是王爷的私生子?!”
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伊心梅神色变了……
画面忽转,伊家的马车在天微微亮时,穿入了胡同,伊心梅见到焦急等候许久的姽婳,目光中闪着嫉恨,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不必等了,庄公子他来不了了!
你的阿离,说要明媒正娶了你!让你堂堂正正当他的娘子呢!
他如何能将我明媒正娶?男子之间成婚,岂非惊世骇俗?
傻妹子!明媒正娶又有何难?你不是与我还有婚约么?
与你?!
啊呀,你我本属表亲,又订有娃娃亲,实是亲上加亲,倘若你我先成了亲,既可了却长辈心愿,又尽了孝道,况且——伊府是名门望户,嫁妆又岂能寒酸,少不得送一幢别业,你我便可从家中搬出,住到别业新宅之中,而后……
而后你我依然以姐妹互称,一同随了庄公子……你我夫妻是假,但终归能瞒天过海,既遂了令堂心愿,不负孝道,又能名正言顺搬出家门,另立门户,你我姐妹二人再与庄公子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姐姐……谢谢你……
她眼底含泪,却是万分感激,由着梅子姐磨开墨、摊开纸,持起笔来,她亲笔写了封书信,将梅子姐与她二人的幸福交付给了阿离,又从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镯,交到了梅子姐手中——
“往后,阿离若是亏待了你,我也是不依的!”
三日后,婳儿盼着姐姐捎来佳音……
三日后——
那夜,子时,一大批官兵涌入她家中,嘈杂的声浪,惊扰了她,推门而出时,便看到娘亲死死抱住一位官兵的脚,冲她凄厉尖叫着:
“婳儿——逃啊——快逃——”
“少爷——快跑!快跑啊——”
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姽婳在凄寒的冬夜,亡命奔逃,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她唯一可去的,只有……
阿离……
郊外,茅庵幽幽,门扉半掩,门里却并无庄离的身影,他离开了——在姽婳到来之前,伊心梅带着临摹了她的笔迹的那封信函、带着花钱请人雕铸的、与订情之物的“金狮曼舞”金镯一般无二、却已被斩作两截的另一对金镯来,将精心仿造的这对斩作两截的金镯——一只交给了庄离,另一只丢给她……
这是姽婳妹子托我转交给公子的,一封她亲笔写的绝情书,一只她亲手斩断的金镯子,她将另一只金镯完好的交给了我,说是自此与你了段前缘,今生盼你……盼你娶我为妻……
为什么?婳儿为什么不亲自来见我?伊姑娘,她究竟住在哪里?快、快带我去见她!
公子莫要伤心,妹子她、她已从了父母之命、嫁了个达官贵族,举家迁徙去了秀美江南……
不、不!她要的荣华富贵,我也可以给她,伊姑娘,你为何没告诉她,我认祖归宗,将来就是贝勒之尊了!
您是私生子呀,她怕世人指指点点,公子您终是比不得她心中另一位少年才俊,出身名门,身世……又无丝毫污点!
她当真、当真如此嫌弃我?
公子不信我,总该信她亲笔书写的信函吧?公子总还认得这订情之物吧?她将一只镯子完好交付给我,一只斩作两截,如此绝情,公子何必再为这等心性薄凉、贪慕虚荣的女子情伤?公子您……不是还有我么!至少,我不会像她那样,嫌弃公子……
伤痛欲绝的他,被蓄谋已久伊心梅轻搂在怀中,在他最伤心绝望时,她适时加以抚慰,带着他,双双离开了京郊那座茅庵!
翌日,姽婳找到了伊府,伊心梅甩手而出、砸到她身上的,也是一只金镯——断成两截的金镯,仿造的那对金镯里,被利刃狠狠切断的另一只。
他与她,都收到了一只断了的镯子,订情之物,成了绝情伤情之物!
她从地上拾起断成两截的镯子,颤手捧着,泪溅掌心,却是点点猩红!
数日后,姽婳看着他迎娶了伊心梅。
三年后,和硕贝勒被一张画所引,到了风月楼,见了姽婳,惊愕嫁了个好夫婿的她因何入了风尘,却在看到她袒露的男儿身时,却以为认错了人,将她当作容貌酷似“婳儿”的人,将心中的怨愤撒在她身上,堆着金山银山,羞辱她,折辱她……当她是风尘舞伎,笑言要娶她……
她淡然而笑,掩饰情伤,冷了心、硬了肠,当着庄公子的面,将那只断作两截的金镯,丢入荷塘……
那夜,他本是回去了的,回到和硕贝勒府,便寻不到他娶的伊福晋,他哪里知道伊心梅派人盯梢,获悉风月楼里的“姽婳姑娘”,做了亏心事的她,生怕他来追问些什么,早早以“回家省亲”为托词,躲回了伊府。
伊心梅一直没有告诉他,姽婳的真实身份,只等他发觉风月楼的“姽婳姑娘”的男儿身后,断了最后一丝念头,乖乖回到她身边,怎料,他在发觉风月楼的姽婳是男儿之身时,仍未打退堂鼓,反而渐渐觉得这个姽婳身上叠着昔日婳儿的影子,婳儿一直是他心中的魔障,如痴如狂的思念着婳儿,在个少年身上寻找影子——
那夜,匆忙回府的他,没能找到伊福晋,却在书斋之中翻箱倒柜,找到当年伊心梅说是代姽婳转交给他的那只——断作两截的金镯!
金镯分明在他书房里,那么风月楼“姽婳姑娘”那只丢入荷塘的金镯有是打哪里来的?
顿觉事有蹊跷,心生疑窦的他,那夜,子时,独自回到了京郊风月楼前的那片荷塘,一脚踩进了荷塘里……
池塘里的水很冷、很冷,长长的水草掩盖着塘底的淤泥,他沉了下去,双足深深陷入淤泥里,长长的水草缠绕周身,他挣扎着、渐渐的失去了性命……
魂魄飞渡,却渡不过冥府忘川,带着最后一丝冥顽未了的心愿,化鬼亦追随她而来的他,护佑着被衙役押上“死路”随轿子跌入深谷的她,令她魂依柳家疯女,成了柳鸳儿、成了真正的女儿身……
当犀照的灯盏被点亮,他与莫离错身交换,他,成了莫离……
婳儿,嫁给我,可好?
娶她的,原是庄离!
画面模糊了,烟雾缭绕在四周,姽婳在雾里,依稀看到他的身影。
“阿离——阿离——”
声音颤抖,支离破碎。
“……”
依稀,看到他的嘴唇翕张了一下,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啪嗒!一支画笔从手中跌落,那双手,从指尖开始有反应,呈现出木头的颜色,蔓延到身上,然后,一寸寸地裂开!
莫离的形态外表寸寸剥裂,他像是失去了一切,变回了个木偶人,裂纹从脚上蔓延到脖子、脸上……
啪嗒!
一滴泪,从眼睛里流出,滑过蔓开裂纹的眼角,淌过木然发硬的面容,落在地上一张残缺的脸谱上,凝固!
当雾色消失,一切回到原点,姽婳依旧站在小房间的立柜镜子外,“莫离”却站在镜子里。
站在镜子外的她,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他,身上、脸上,都起了变化,一点点地恢复成人形木偶的形态,一点点地裂开……
砰!
一个哭泣的傀儡木偶倒在了地上,头颅、躯干四分五裂!
镜子外的姽婳惨白了脸色,心跳在那一瞬仿佛停止了,血液从身体里抽离出去,浑身发冷,她颤抖着嘴唇,猝然撕心裂肺般的尖叫一声:
“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