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着胆子再往前走,那时轻时重、时急时缓的脚步声重又在她身后响起,不论她如何迅速、敏捷地回眸往身后张望,却始终没有看到回廊上走动的人影。
玎玲——
一缕铃声突然响在耳畔,就在走廊尽头,窗子朝南的一间禅房,房门里隐约传出些异样的声响,宛如铃铛被风轻摇时发出的悦耳之声,那间房门似乎……并未落锁!
“有人在吗?”
小心翼翼的,她推门而入,触目所及之处,只是一间极其普通的禅房,房中除了和尚打禅的床榻,只多了一样东西——
一道屏风。
屏风后面似乎……有人!
姽婳往房里走了几步,那扇静止不动的屏风突然“嘎吱”摇晃了一下,半透明的纱质屏风上诡异地绽开了点点血珠,像是喷溅上去的,大片血色触目惊心!
心,咯噔一下,她瞪着屏风惊愕了半晌,凝神细看时,不禁哑然失笑:屏风上哪是什么血滴,分明是点点桂花,不知被哪双巧手描画在纱质屏风上,呼之欲出的丹桂为这斗室平添几分幽香。
这桂花……点画的笔触……似乎……
借着黄昏窗口边些些光线,姽婳定睛看时,总觉屏风上描画桂花的笔触有些眼熟,似是、似是……
“施主!”
背后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唤,叫魂儿似的,惊得姽婳一激灵地旋过身来,这才发现房门口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一个和尚,悄无声息地走到房门前,冲擅自入寺进房的不速之客宣了声佛号,道:“施主入本寺,所为何事?”
“小、小生……想在贵寺借住一宿。”
姽婳走出房门,就见和尚抢上一步,急急地关了这间禅房的门,“喀啦”一声,门里,有人在插门闩。
“这房间……有人住?”
姽婳听得门里落闩声,心中一丝疑惑:房里有人,方才为何不出声,见她进来,反避在屏风后?
“施主记住——不要进这间房!”
和尚转个身,引领投宿的客人往走廊另一端走,开了一间禅房的门,道:“施主添过香油钱,今晚便住此间吧。”
姽婳看这房里一张圆桌上摆了些水果、糕点、茶水,似是专门扫榻迎客的静室,便掏出块碎银,给了和尚。
“晚上,别四处走动,入了房,锁好门。”
和尚叮咛一句,转身离开时,姽婳问了句:“那间房里住的是什么人?”投宿在这山门里,同为异乡客,方才为何也不与她打个照面?
“赶尸人!”
和尚的面目模糊在廊柱的阴影下,一句话惊了施主,也不多作解释,转身便走,一转眼,不见了踪影。
“赶尸人?!”
姽婳听得目瞪口呆,惊在了门里。
当真有赶尸人……进了这山中?
入夜时分,那人又为何不去赶尸上路,反倒与她一同投宿在了这座山门寺庙里?
姽婳惊疑地看了看走廊另一头——那间禅房,反锁了门闩,房内似乎毫无动静,几扇窗户紧闭、还拉起了窗帘子,窥探不到门里丁点事物。她只记得方才贸然入内时,屏风里头飘出些怪味,似是、似是……涂抹在尸体上、用以防腐的药水味!淡淡的,被桂花浓郁芳香所遮掩了……
“当真有赶尸人?”
窥不到那间房里的动静,姽婳抱了几分怀疑,幽幽掩上房门,搁下了包袱、斗笠,在脸盆里洗了把脸,坐到圆桌前,倒了杯茶水,就着糕点,吃得半饱。
忽听寺内敲了暮鼓,酉时末,这寺里头仍似瞅不见半个人影,院落里静悄悄的,走廊对面那间房里漆黑一片,姽婳走到窗前,晚风习习捎带着桂花香,香味越发浓郁,她关了窗子,垂下窗帘,走到床前,把包袱搁在枕头边,和衣躺在了床上,盖一层薄被,闭目养神,听着窗外雨声,闻着浓郁花香,片刻工夫,她已进入了梦乡……
夜色渐浓,睡梦正酣。
梦里的姽婳忽然听到一阵摇铃声,玎玲、玎玲……似远似近的摇铃声,招魂似的,唤醒了她。
睁开眼,睡眼惺忪中,她讶然发现——原本垂下的窗帘,不知怎的却已拉开了,窗外,雨势停歇。
夜凉如水,月波淡淡。
一缕摇铃声又远远地传了来。
铃声由远而近——
伊始,轻如游丝,似有若无;继而,清脆悦耳,荡击心弦;此刻,急摇如锤,震痛耳膜。
挥之不去的摇铃声,似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声声萦回在她入住的静室两扇镂花窗格前。
吱——咿——
房间的两扇窗猝然敞开了,习习凉风、拂动窗帘。
“谁?谁在那里?!”
床上惊醒,睡意全消,姽婳霍地坐起,捂着心口,惊悸地瞪向窗边。
窗外,明月一点,秋风吹起的凌乱花片剪过淡素月影。
窗外的夜,似乎是祥和的。
微微松了口气,她起身下床,走到桌子前,倒了半盏凉了的茶水,浅啜,不料耳膜“嗡”然一震,啜入口中的茶水化为两股水箭,自鼻腔喷呛而出。
又是那阴魂不散的铃声在作祟!
“谁?谁在摇铃?”
诡异的摇铃之声入耳,心跳有些失常,姽婳捂住“嘭”然大作的心口,惊急地往窗外望去,这一望,闯入视野的景致,令她猛地窒息住了!
窗边突然显现出一抹人影——
一个少年,坐在窗台上。
淡淡月光洒落窗台,静悄悄坐到窗台上的少年,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十分俊俏!
少年坐在窗台上,手里头正把玩着一只赤铜色的铃铛,姽婳看到他时,他正巧抬起头来冲她一笑,眸波流荡,她心口亦是一荡,几分恍惚,仿佛回到四年前,他也是那样冲着她笑,笑容如秋日艳阳,她瞬间沉迷了,似沐浴在秋日艳阳下的菊,却是遗世独立一般,只在他灿烂而温和的笑容下,散出了芳香,摇曳生姿,曼妙如斯,他于是送她一盆“金狮曼舞”,含笑目光里,只掬了她一抹如菊淡雅的容颜。
“玎玲”一声,少年手中的铃铛摇响了一下,姽婳猛地清醒过来,骇然盯住了少年的眼睛,眸中盈的笑那样熟悉,却恍如隔世一般……
是他么?真的是他么?
庄离……
她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猝然掠动身形,向窗台飞扑过去,口中凄然一声呼喊:
“阿离——”
庄离!是他,是他!
梦里萦回无数次的人,带着四年前她所熟悉的笑,又一次的……重新回到她身边了么?
不再是陌生了的贝勒爷,不再是四年后重逢于风月楼的“庄公子”,而是当初的那个他……
她的阿离……
阿离……真的回来了?
带着强烈的期盼,惊急中掠身过去的姽婳、扑到窗台前,竟只抓到了一抹虚幻无凭的泡沫之影。
扑到窗台前,分明坐在那里的少年如烟丝雾缕般的,飞散在空气中,消失无影,她扑了个空,急急地往窗外张望——夜色浓浓,庭院寂寥,不见半个人影。
“阿离……”
莫非……是她眼花看错了?莫非,是夜来孤寂,思念才变得越发强烈?
秋风徐来,凉凉的,裹了一缕香,不似桂花浓郁芳馥之味,却竟似一缕淡雅菊香!
偶然间,低了个头,她便看到窗外墙角边,不知何时被人搁置了一盆菊花,狮子颈项棕毛般、长而细的花瓣,反复重叠,风中摇曳生姿,散着淡淡香味。
缕缕重叠的花瓣,轻颤曳动着,曼妙无比!
这菊花、这菊……是她最熟悉不过的——金狮曼舞!
是他!一定是他!
阿离……
他来过这里!
玎玲……
摇铃声远远地荡来,铃声渐远,似乎……离开了这座寺庙,正往深山里隐去……
砰的一声,姽婳一把推开半敞的窗子,刻不容缓的,从窗口跳了出去,穿过庭院,绕过宝殿,奔至寺庙门前,猛力拉开寺门,头也不回的,飞奔着追了出去。
丑时四刻。
渐渐荡远的摇铃声,忽又变得清晰。
一片寂静的枫叶林中,摇铃之声,声声入耳。
姽婳追至林内,铃声却骤然消失,只听得林子深处有淙淙流水声。
往里走,穿过这片枫林,豁然开朗处是一弯水湄。
漫平的水温柔流淌,水面弥漫着淡淡的雾,月光浮动在雾中,如梦似幻。
水中有人!
一个素衣少年。
秀水轻盈,绕过少年的腰际,逐流而下。少年静静地站在水中,品月长衫浸在水里,乌黑柔亮的长发逸放在水面,迷惑着水面上星星点点的波纹。
水中的少年顾自低头,凝望水面倒影,唇瓣轻启时,抑扬顿挫的歌声飞旋而出,如这晶莹剔透的水,清越泠然。
水湄、雾纱、素衣少年……
是真?是幻?
姽婳久久伫立在岸上,望着水中少年,疑惑自己是否撞见水湄中的精灵。登时,她像个鲁莽的闯入者,面对这不可名状的奇境,业已不知所措,全然忘却了桂花、鬼话……凡尘一切扰心的事儿,只是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
素衣少年缓缓抬起了头,向岸上看了一眼,雾气朦胧了他的脸,惟独可见粒粒晶亮的光点在他眼角闪烁一下,再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丁咚,坠入水中。
少年脸上那湿润的光点,难道是……泪水?
心,莫名地揪紧,姽婳忍不住往前迈出一步,一只脚已浸到水里,只这一步,却又犹豫着停滞不前。
歌声渐弱、渐止,少年开始晃动身子,往水深的地方走,河水逐渐没过胸、下巴……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直至水将整个身子无情吞没。
水面独留一圈圈泛开的波纹、一缕缕漂浮的发丝。
阿离……
莫非……真的是阿离……又在自寻短见!
岸上的人心神狂震,不再犹豫,急忙扑入水中。水花飞溅,踉跄着,她靠近少年落水的方位,深吸一口气、扎入水底,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静静躺在水底,一动不动,她没有细想,飞快地伸手,揽起水中的人儿,“哗啦”一声破出水面。
费力地游上了岸,她将溺水之人拖拽上来,轻轻平放在岸边草地上,撩开湿湿黏在少年脸上的柔亮发丝,少年的容貌赫然呈现在她眼前。
“不……”
不是她的阿离!不是!不是……
眼前的少年,一张陌生的容颜,比阿离年轻许多,又仿如四年前的阿离,少年弱冠之龄,却有着一张比阿离更精致的面容——
眉目之间,却少了鲜活之色,凭添几分苍白。
若阿离是秋日艳阳般的温和,那么这少年,就似寂月寒霜,沁人心脾的凉,透明的单薄、孤寂!
“阿离……”
分明不是庄离,为何她总觉得像见了阿离——死去后冰冷的阿离,失了灿烂而温和的笑靥,会不会也似这般的单薄、孤寂?
目光,不自觉地被这少年吸引,陌生中,她竟有一丝异样熟悉的感觉,迷离、恍惚了神智,一直、一直地看着、看着……突然,她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