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当午。
官道上,尘土激扬,一阵马蹄声狂风骤雨般由远而近,几匹官家驿站的黄骠马风驰而过。
飞速闪掠的坐骑上,只瞥得几道劲装佩剑的模糊身影——马上骑士似刑部衙门差役,行色匆匆间、策马而过,却不慎落下一物。
一纸缉凶令翻飞着、飘落于官道上,纸上赫然盖有刑部官印,朱色印章盖在纸上一名女犯画像的印堂正中,圈了个大大的“通缉”二字。
由京都城门延伸而出的这条官道、纵横所向之处,一座座城池,连着九品小县令管辖的弹丸之地——县城之中,也收到了刑部通令,城门口皆张贴了一纸缉凶令,官兵设卡盘查每一位入城的外乡人,尤其是带京城口音的随行女眷,入城门前、先逐一与纸上通缉的女犯画像比对、盘查无误后,才得放行入城。
城、乡、县、镇,设卡之处,于是行人拥挤、水泄不通。
相反的,僻静村道、荒郊野岭,却是人迹罕至,未见官家所派的一兵一卒!于是自古便有流寇占山为王的例子——山野之中,确是极易隐匿踪迹。
距京都遥遥数千里外,铜川一个叫“聊”的地方,当真是重峦叠障、翠峰绵延,高耸入云处、尚有积雪皑皑,山麓却是溪水潺潺、润了耕田,翻腾着金浪——只几户人家的山麓村落里一派秋收之景。
村落间,一条逼仄的小路,蜿蜒曲折而上,直通入山幽径,小路那头,一人徐步而来,手拎包袱、头戴斗笠,帽檐垂拢了一层轻纱,淡青色的薄纱,遮挡着路上风尘、也遮掩了大半张面容,只瞧得来的是个布衣孑然的少年,偏是身上沾了些淡雅菊香,不似孔武粗人,纤弱身形流出几分女子般的秀气,捻帕拭汗时,纤长手指,竟捻作兰花状。
擦拭了汗湿的颈子,少年微撩斗笠,面纱翻起,露出一张水葱儿似的脸盘儿,眉眼弯弯,舒眉淡扫处、仿佛散着缕缕淡菊清香,几分淡雅、几分飘逸,犹如画中谪仙——可不正是乔装独行的姽婳么!
离京数月之久,姽婳已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崎岖山路,风餐露宿的吃了多少苦,好在终是避过了官府盘查的管辖地头,捡着山野幽僻之道而行,竟也入了西关境内,沿路寻人问过——铜川“聊”地,翻越崇山峻岭、往西再行数里,便可到达鸳鸯小镇!
鸳鸯镇,名声远播,却鲜少有人敢自寻霉头入这鬼镇,姽婳寻人问路时,旁人也是满目惊骇、如见怪物似的瞪着她。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寻人问这路径所在,一入西关境内,只觉这沿途风景似曾见过,铜川山水景物,她瞧着分外熟悉,竟似重游故地一般,熟门熟路!
诡异的是,她此生从未来过铜川,更未到过“聊”地,怎会有如此熟悉的感觉?连眼前这片山麓村落,也似记忆中早已模糊残留,一山一丘,熟悉景物,呼之欲出!
“由这里过去,入山口,会不会有座凉亭子?”
口中喃喃,姽婳也不入村借宿,凭着一丝莫名的直觉,径自绕过村口,踏上直通深山老林的逼仄小路。
羊肠小路旁,点点落花,秀竹丛丛,入山口,一片稀疏竹林,林子里当真筑了个凉亭,石头亭子,四根圆圆的石头柱子,圈了几个石头墩子——入山口的凉亭里,有人在墩子上架了铁锅子,底下生了火,平底儿的锅子上摊着面粉片儿,竟是个做烙饼的!
香喷喷的烙饼,诱着路人直往亭子那头靠,姽婳靠过去时,亭子前已三三两两的、围坐了几个人,除了山中猎户、樵夫,还有个采药郎中,几个人歇下了担子、箩筐,汲取了凉亭前一口井里的井水,买了几张烙饼,席地而坐,吃一口烙饼喝一口井水,打个牙祭、偷闲唠嗑唠嗑。
姽婳一进亭子,亭里亭外的人,都抬头瞄了“他”一眼,许是穷乡僻壤鲜少来个异乡客,加之来的这布衣少年头戴斗笠、以纱遮面,几分神秘感,惹得这几个人又多瞄了“他”几眼。
“买十张烙饼。”
姽婳递出五文钱,接了纸包的十张烙饼,出了凉亭,也往水井里打了捅水,洗一洗手,再汲一桶净水舀上一瓢,坐到凉亭的石阶上,解了包袱,把晾凉了的九张烙饼卷了卷、包入干净的布帕中,收进包袱里,充当入山时必备的干粮。
仍在暗中打量这异乡客的猎户、樵夫,瞅着姽婳打开的包袱里头,只几件换洗的布衣,泛旧的衣衫布料上还补了几块醒目的补丁,这些人便意兴阑珊、挪转了目光,不再瞄着这无趣的穷酸少年,兀自唠嗑起来。
姽婳把剩下的那张烙饼卷握在手里,端了那一瓢子的水,也吃了起来,吃一口烙饼,还不忘捻帕擦拭沾唇的碎屑儿,端瓢喝一小口水,仍不忘抿抿唇吸干水渍,这模样,秀气得紧,浑似个大家闺秀!
好在已无人觉察到她这古怪举止——临行前,嬷嬷递给她的包袱里,当真只备了几件男子穿的布衣长衫,这些衣衫姽婳瞧着款式虽熟悉,穿着却别扭,不似打小穿惯了的汉裙或旗装。
打小被人当女孩儿养大,即便十六岁时、方知晓自己乃男儿之身,但,姽婳心眼儿里就认定了自己该穿的、依旧是女儿家最爱的俏红装!
于是,这些年,该称呼为“他”的姽婳,便一直、一直,成了众人口中的——她!
穿了整二十年的红装,如今,却不得不……
姽婳暗自叹了口气,也如嬷嬷所愿,褪下红装,换上布衣厚靴,这一路行来,确也避了不少麻烦事、乔装行路,当真省心不少!
低头看看身上的布衣长褂儿,姽婳唇边泛一缕古怪的笑——梅子姐若是还活着瞧见她今日这模样,即便换穿了男子衣衫,也必定会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一声“妖孽”!
“孽债啊孽债!”
姽婳暗自笑叹时,耳边却闻得旁人一声叹息,不由得心尖儿一跳,惊诧游眸间,瞅见城里头出来、进山采药的那个郎中,摇头晃脑、冲人道了句:
“你们竟不知道?最近城里头沸沸扬扬传的——和硕贝勒府那夜惊魂血案一事?”
“和硕贝勒?”
山中猎户茫然,似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那是个多大的官?”
樵夫瞪大眼——从未进过京的乡野俗人,想也想不出京官儿的排场,仿佛隔了两个世界,都是与他无关的人与事,闲时听听,除了觉得新鲜,倒无什么惊骇之感。
“官?”进过大户的门,给大老爷诊脉开过药方子的郎中,倒还算个见过世面的人,只是提及这位和硕贝勒,郎中似知根究底一般,带了些些嘲讽,道:“他可不是个官!原本,只是个连大户人家的正门都不给进的……野杂种!”
“野杂种?!”
猎户也瞪圆了眼,再笨的脑子,也知道京城里的贵胄名门,那是连出门上大街都得鸣锣开道的,百姓挡路都挡不得,更何况开口指骂一句“野杂种”这等忤逆犯上之事,若是被官家听去,还不得砍了脑袋?!
“这话可说不得!”
樵夫慌忙摆手,老实巴交地劝。
“为何说不得!他本就是个野杂种!”
越是不让人说,郎中越是来劲,犟劲一上来,谁也劝不住,冲口就道:“花心王爷野外苟合出来的野杂种!早些年,还给老夫我打杂儿、画草药图薄来讨生计的小子,认祖归宗、去了京城后,就摇身一变成了贝勒,不念旧情,也不照应老夫去京里享享清福!”
“如此说来,你认得那位和硕贝勒?”
猎户两眼瞪得更大,暗自犯了嘀咕:莫非,京城里头的高官儿,早年也住在这铜川“聊”地一带?
“化作灰我也认得!”
郎中咬牙切齿。
旁人瞧他满脸忿忿、一肚子憋酸的嫉恨模样,心里头反觉好笑:不就是把个金佛当成了土捏的泥菩萨,早先没好好供奉着、巴结着,等人家飞黄腾达了,才知没讨到好处,嫉恨之下,又揭人老底子,骂上几句出口气。
“野杂种跟他那花心老子一个德行,进京当了贝勒就了不起了?也不知招惹了多少桃花孽债,命里犯劫,才会死得莫名其妙!”
郎中幸灾乐祸似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呸,死了也活该!”
姽婳一旁听着,神色丝毫不变,心里头却泛着苦味儿,明知这郎中嫉恨之下言语偏颇,却不能出个声儿反驳一字半句,硬生生隐忍着,唇边泛一丝无奈苦笑:这冤家,当真阴魂不散,到哪都避不开他。
本以为离了京,避到这穷乡僻壤,便无人再提及和硕贝勒之事,如今听这无名郎中也提了此事,才知那晚和硕贝勒府里的事,已被人以讹传讹,越传越离谱了!
真相,只有当事人心中明了!
但真相,往往不可告人!
姽婳想往肚里咽下什么东西似的,咬了口烙饼,急急地往下咽。
这当口,忽闻凉亭子里,卖烙饼的老汉出了个声,猜测似的道:
“郎中先生提的此人,莫不是当年的庄家村浣纱女之子……”顿了顿,老汉似在追忆。
“聊”地庄家村,最有名的不是织纱工艺,而是那个叫庄楚楚的浣纱女,据说此女容貌媲美西施,连城里头的人也闻名而来,只为一睹芳容。
可怜可叹的是——众人趋之若骛的妙龄佳人,却未嫁生子,这孩子一生下来便被人唤作野杂种,真正的名儿倒甚少有人记得,穿走村落间卖烙饼的老汉追思良久,方始道出个人名:
“庄离庄公子!”
“正是!”
“啪”的一声,郎中拊掌颔首。
“咳、咳……”
姽婳被烙饼噎着了,干咳着,霍地站起,竟打翻了水瓢,咳得憋了气儿似的,闷了个声、疾步往入山口走。
这条路、这周边的风景,都是她所熟悉的——姽婳此时此刻才记起,从未到过铜川“聊”地的自己,因何熟悉这里的景致了。
数年前,庄公子笔下曾描画过这里的一村一亭、一山一丘……
数年前,庄公子曾指着画中景致冲她笑:那里,便是庄离出生之地!
鬼使神差一般,她竟来到了他的故乡!
“哎?这位公子!这位公子——”
卖烙饼的老汉招手急唤一声。
姽婳走出好几步,才醒悟对方这声“公子”唤的却是她,脚步微敛,她回头看向凉亭那边。
亭子里,老汉往地上磕了磕老烟袋,喷出口烟来,云里雾里似的突来一句:“进山小心着点,别撞上赶尸的!”
铜川“聊”地有个习俗——
凡“聊”地人士,客死异乡的,须回故土安葬。
运尸的行当,很少人经营,一是怕触霉头,二是怕运在路途当中尸体便开始腐烂发臭。
偏偏“聊”地盛行的习俗,使得当地衍生出专门做这行当的人,熟悉怎么保存尸体、熟悉怎么运尸上路……最神的是,他们还懂得怎么让死人自个儿“走”回家去!
做这行当的人,当地人称之为“赶尸人”!
每当夜幕降临,“聊”地山中就飘荡着摇铃之声——赶尸人赶着具具僵尸般的死人,在山间一蹦一蹦的,惊悚恐怖的场景,足足能吓死个大活人!
正因“聊”地山中、常有赶尸人出没,每到夜幕降临时,除了山中猎户,便无人敢在深山老林之中摸黑走这夜路。
姽婳走进深山时,记住了老汉的话,却不大明白这话的意思——京城北地,从未见过赶尸阵仗、只是风闻了些虚虚实实的传言,也不知这道听途说的是否可信,就不曾往心里去,即便听了老汉叮咛,姽婳仍大着胆子往深山里走。
山中气候多变。
入山前分明是朗朗乾坤、晴空万里,入山后,老林子里参天云树遮天蔽日,林中潮湿阴森的、落了一地斑驳枝叶,树影憧憧,形态诡异,阴暗处像是随时会蹦出个山魈来吃人似的。
走着走着,空中忽又落了几点雨滴,秋雨夹裹着林中瘴气,到处湿淋淋的,寒邪浸衫透骨,“阿嚏”一声,姽婳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喷嚏连连,加紧了步伐。
穿出林子,眼前是一条飞瀑泉溪,承接了天露的溪水涨了许多,水流湍急,溪岸边踩落了深浅不一的数枚鞋印,看这清晰印落的新鲜脚印,姽婳有些吃惊:似乎……已有人在她之前涉水淌过了这条溪、奔向对岸去了。
没有犹豫,她拎起衣摆,径直迈入了湍流中,走到溪水中央,水已没过了膝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抵达彼岸后,竟有一条鹅卵石铺垫而成的碎石幽径延伸在眼前,似是被人经年踩磨着,鹅卵石上光洁平滑、未长青苔。
“……石子路?”
王府林苑建造时所用的鹅卵石,怎的竟铺到深山老林里来了?
姽婳心里头虽觉着古怪,却未及多想,脱掉脚上那双适于长途跋涉的厚底靴,把磨平了底的靴子翻转过来,从靴子里“哗”地倒出一大滩水来,姽婳赤着双足,踩上了那条以鹅卵石铺垫而成的碎石幽径,往这条路延伸的方向走。
天色已近黄昏,山路两旁灌木丛丛,顽石嶙峋,杂草石缝间偶尔传出几声虫鸣,姽婳独自一人走在深山之中,忽闻前方“丁冬”声响,清脆悦耳,细听,竟似有人在摇铃发出“丁冬、丁冬”之声!
心尖儿一跳,她猛地摘下斗笠,抬头、骋目眺望——前方不远处,隐约可见云树梢头露着一截吊了风铃的绿瓦屋檐。
一串风铃,荡在风中,丁冬作响。
姽婳目闪惊异之色——深山老林之中,怎会有屋舍人家?
碎石幽径蜿蜒的尽头,一片桂花林,金秋丹桂飘香,香味浓郁扑鼻!
“桂花……”
姽婳惊呆了,莫非、莫非……
早年前——铁口神断的那桩事儿……莫非、会在今朝应验?
早年前,说媒的媒人曾拿了她的生辰八字、与庄公子的生辰相叠,叫人测字卜卦问吉凶、一道测算姻缘,媒婆回来后,阴沉着脸,只说了句:“这桩姻缘牵不得!你与庄公子若是成了亲,将来也是人鬼殊途的结局!”
“卦像可有解法?”暗中托了媒人来的她不敢将此事宣扬,自个儿在那里半信半疑的,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
“大师确是向老身解过那支卦签,说庄公子属早夭之相,姑娘与他……人鬼殊途!若是这辈子强要在一起,除非改换命格!
“又说姑娘这命,二十犯劫——二十岁时,不宜远行,若要远行,须避名讳相近的‘桂花’之地,否则……撞了桂花、便闻鬼话——听得到鬼说的话,那时,你自个儿都会变得……不再是个人了!”
媒婆语带玄机,她当时听得似懂非懂。
姽婳……
桂花……
鬼话?!
“听得到鬼话?”
姽婳想笑,却笑不出来——秋天看到桂花本是平常事,但,此时此刻,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在一条被人精心铺好的鹅卵石幽径所引的方向,看到一片被人精心种植了、飘着浓郁芳香的桂花林,她非但笑不出来,心头还有些发毛!
她若听得到鬼话,那这桂花林里头……难道、难道……有鬼?!
心里头越怕的东西,越是避不过去——姽婳也怕鬼,但从未见过鬼,从未见过的,不可知的,便也令人无所适从、令人不由得惊惧猜疑……她越是怕,两眼却越是往那个方向瞄……
桂花林中,一堵围墙,中间开了道门,门上吊挂一块匾额,匾中五个金漆剥落大半的篆书字体——
西山普度寺。
原来是山中寺庙。
姽婳恍然:难怪溪泉边落有脚印,山中既筑有山庙,便也有出家人住在山中,于红尘之外觅一修身之所,深山铺路、便也不足为奇!
卸下心防,姽婳很是庆幸:雨势渐大,难得山中还有栖息之所。
“门里可有人在?”
寺门虚掩着,无人应门,她便伸手去推,这一推,两扇寺门“嘎吱”作响,敞开了!
啪啪、啪啪——
几只栖息林中的野鸟拍翅而起,“嘎嘎”乱啼,盘旋空中。
闻着浓郁桂花香,推开了寺门,姽婳轻悄悄走进门去。
门里头,几级台阶,一方天井,石砖铺的地面,左右两边分别搁了只炉鼎,香烟袅袅,正前方就是宝殿,还有偏殿与之相邻,后方一片屋舍,是和尚禅房。
殿内除了弥勒佛像、烛架、幔帐,空无一人,姽婳穿殿而过,独自进了院落,庭院里一株梧桐、一排长廊,曲廊内侧一间间禅房,房门锁得死死的。
檐下风铃被风吹动,叮当微响。偌大的寺庙,一派寂寥中,清晰回荡着姽婳一个人的脚步声,越往寺庙里头走,她就越发地感到蹊跷——分明是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寺内,理当寻得见人影,但眼下除了她这个不速之客,入夜时分竟再无旁人!只是……她的身后有时竟会响起鬼魅般似有若无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暗中跟踪、监视着她,但,每当她迅速转身往后张望时,回廊上却总是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只听得角落里一声叹息,游丝般缠来,令人不寒而栗!
这座寺庙里,似有不可名状之物,潜伏在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