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与阿姬分别已有五日,这五日,她浑浑噩噩,像失了魂,一闭眼,脑海里就仿佛浮现一双怨恼凄楚的泪眸,令她黯然神伤。
驱逐不了一分思念,夜不能寐,独自一人在客房枯坐至天亮,她就到“千里香”买醉。说也奇怪,潜伏在她身边的几个仇家这几日竟不见动静,似乎凭空消失了,这令她很是不解。
伤脑筋的不止这一件事,这几日鸳鸯镇内实行宵禁,满城风雨飘摇,愁云惨淡。酒楼内,人们悄悄谈论着三天前一名宦官之死,这宦官原是奉旨赶往前线军营做监军或大帅的,途经此地时、却在勾栏院这等烟花场所胡作非为,逼得一名歌伎跳楼轻生。青楼女子有如此刚烈的性子,倒叫一些猥贱男子咋舌心惊。当晚,这宦官就在客栈里丢了性命,仍是被活活吓死的,仍是月曜的杰作。
宦官一死,对前线拼死抵抗外敌入侵的将士们来讲却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宦官只知对昏君花言巧语地拍马、吹捧,对军事谋略、临阵抗敌一窍不通,偏偏朝廷里的规矩是文臣控制武将,不懂军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宦官还要装模做样胡乱指挥,让将士白白丧了性命。如今这宦官一死,百姓又要额手称庆。
酒楼内,低声交谈的人们也对那月曜含着十分敬佩,她听了,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五味杂陈。
愁肠百转,她便举杯狂饮。今日无人劝酒把盏,纵然醉了也无人照管,以往独自一人惯了,也无甚感觉,如今却倍觉空虚寂寞,身边似乎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
女孩家少喝些酒,会伤身的。
酒入愁肠,愁更愁!你为何不学着洒脱些,学着放过自己,也放过……
今夜就让我陪你共饮这坛酒,同醉一场!
阿姬!阿姬……
她一手扶额,眼中热辣辣地刺痛,鼻腔一阵泛酸。阿姬必定已到了湖州,他在那儿习惯否?心中还有无那孤单的感觉?偶尔想起她这个不称职的亲人,他是怨?是恨?还是……她突然一甩头,想把脑海里扰人心乱的影子甩出去,什么都不去想,持起酒壶,只愿醉一场,把该忘的统统忘掉。
一壶酒悉数灌入愁肠,半醉半醒的迷离状态并没有让她忘记任何东西,反而使一些事物更加清晰,以往一点点记忆的碎片也在瞬间拼凑起来,一弯水湄边,玲珑少年孤单的背影深深刺痛她的心,把盏的手一颤,砰!打翻了酒杯,酒水湿了半幅衣袖,她慌忙去捡裂为半截的酒盏,一阵钻心的锐痛袭来,指腹划破了一道很深的口子,殷红的血丝渗出,凝聚成泪状滴落碎裂的杯沿。
看着这一滴滴落下的血珠,她一怔,忽又笑了起来,直笑得眼角溢出酸涩的泪,这才顿悟: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客倌,您没事吧?”店小二关切地上前询问。
她苦涩一笑,掏出仅剩的十文钱,抛在桌上,孤身而去。
走在大街上,秋日的艳阳依旧热情奔放,数日未眠的她依旧觉着这白晃晃的光束灼痛眼睛。她半眯着眼,脚步虚浮,漫无目的地游荡。
街道一头,一辆珠钿翠盖的华贵马车徐徐而来,与扶九天擦身而过时,车内传出“哧”的一声轻笑。
扶九天心中一动,两脚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一路尾随这辆马车,穿出鬼镇街道,来到溢春江边,马车停靠在树荫下,车内跳下一个伶俐的丫鬟,站到车门边高举着手,车帘子里俏生生地伸出一双青葱般柔嫩的手,轻轻搭在丫鬟的手背,缓步而下的是一名模样俏落的少女,晶亮的眸子顾盼间透着几分娇憨。
少女偷偷瞄了瞄一身男子装扮的扶九天,“哧”的一笑,双颊绯红,拉着丫鬟匆匆往湖畔走。
少女晶亮的眸光令扶九天恍了恍神,似乎有一双更为晶莹灵动的眸光与少女的眸子交叠在一起,她迷迷糊糊地抬脚,一步一步追随了少女。
湖畔停靠着一艘画舫,透过精致的镂花舱窗,依稀可见舱内人影晃动,一片嬉闹声,隐隐夹杂丝竹之声。
径直走到画舫与岸相连的一块踏板前,少女回眸冲傻傻尾随在身后的人儿嫣然一笑,三寸金莲轻巧地踩上踏板,至画舫,撩起遮挡船舱的一串串水晶珠帘,步入舱内。
扶九天鬼使神差般地顺着踏板上了船,站在舱口,隔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晶帘子往里看,布置华丽的船舱内有八个人,四男四女,或坐或站,穿着打扮雍容华贵,必是富豪贵族的公子、小姐。
铺于船板的金锦毡上搁着一尊金猊,龙涎香燃于镀金的香炉腹中,袅袅烟气自猊口喷吐。酸枝椅凳上坐着两位发挽高髻、戴以花冠的贵族少女,手抱琵琶,十指撩拨间诸宫调悠扬而起,一名丫鬟侍奉于侧。对座则是两位豪门公子,一身襕衫束带,头戴时下流行的东坡巾,一人手摇描金玉骨折扇,摇头晃脑地和着曲调吟哦风花雪月的词句,一人膝上置一古琴,时而拨弄丝弦,时而冥思苦想,身侧一小童手持龙首注壶,正往一盏琉璃杯中注入琥珀色的宫廷美酒。
方才进入船舱的俏落少女正靠坐于首座一位贵公子的身边,巧笑倩兮。
首座上那位贵公子穿一袭金缕银线勾勒流云图纹的雪白长衫,腰系蚕丝玉带,状极慵懒地半躺半靠在虎皮软座上,乌亮的长发随意披散,掩去半张容颜。他一手支额,一手把盏,时而浅啜微甜的琼浆,时而微微偏着头聆听身旁少女脆生生的笑语。
少女笑语如珠,说着说着猝然翘起兰花指往舱口一指,贵公子微微抬头往舱口瞥了一眼,隔着一层透明的珠帘,看到舱口呆立的人儿,贵公子突然“咭”的一声轻笑,有别于少女脆生生的笑,这一笑轻灵如瀑布间飞弹的一粒水珠,含着透明的甘甜,撞击在心田。
贵公子微微抬头时,船舱外的扶九天看到了一双晶莹灵动的眸子,她心神狂震,霍然抓向晶帘,丁冬的撞击声中,一帘水晶珠子断了线,凌乱地滚落在甲板上。
“阿姬——”
急切的一声呼唤,扶九天闯入船舱,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飞奔着扑向首座那贵公子。
“阿姬,是你么?是你么?”
她醉了么?怎会在此处看到心中牵挂的人儿?
贵公子微微皱眉,抓住她那双微颤着抚在他脸上的手,淡淡地说:“你醉了。”她一身酒气,简直能熏昏一头牛。
“是!我是醉了!”她泪眼朦胧,醉时才吐露真言:“我一闭上眼,脑海里都是你的影子,我不止一千遍地问自己是怎样糊涂地丢了你,若醉梦里才能与你相见,我宁愿长醉不醒!”
“是么?”贵公子依旧无动于衷地笑,“你只能借酒壮胆么?就不能清醒些面对现实?”如果犯了错,为何不去面对,反而要醉酒逃避?
清醒些面对现实?他不知她有无数个夜晚空自与残灯相对不能入眠,心灵的煎熬胜过肉体的疲惫,牵挂了一个人,心中情愫由浅转深,果然是无法潇洒地分手离别!这几日,她心中惆怅,无比空虚,明知抛舍不下,偏要自尝苦果,果然傻得可怜!她自嘲似的一笑,“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好么?我不是故意把你丢弃,我只是还不够……不够坚强!”她没有如山岳般坚毅稳固的力量把他留在身边,保护他。
她泪眼凄迷,借着七分酒意,张开双臂,扑入他怀里,无法奢求两情相悦天长地久,她却想得到片刻的安慰,一解孤寂。
贵公子毫不留情地推开她,似怨似恼:“别像酒疯子一样在我的船上胡闹,认错了人也不自知!”
“阿姬?”她被推得跌坐于地毯上,惊疑地抬眼,望入他那双眸子里,看到的却是翻腾的怒意,猛然惊觉眼前这个人的气质高贵,冷冷的怒气隐而不发,却奇异地震慑人心,令人敬畏!
他不是阿姬!阿姬不会用如此冷漠无情的眼神看她,她的心儿纯真无瑕、玲珑剔透,不似他这般气质高贵,她真个认错人了!
心中一痛,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苦涩地笑:“错了!错了……”像一个失了魂的人,一摇三晃地往舱外走。
心里的酸涩苦辣混着烈酒的劲道冲上昏沉沉的脑中,眼前点点金芒,脚底软绵绵的,一个趔趄,她跌倒在舱口,意识逐渐模糊,再也爬不起来。
眼下这状况倒叫舱内那些个公子小姐看傻了眼,手持描金扇的公子厌恶地皱着眉,哼道:“这人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跑到这里来撒酒疯,真是放肆!”
一旁侍奉的小童挽起袖子,大声道:“公子爷,让小的来处置这酒鬼。”
手抱琵琶的贵族少女举袖掩住鼻端,皱眉道:“这人一身酒气,还如此胆大地闯进来冒犯王爷,真该丢到湖里喂鱼去!”
小童诺诺连声,疾步上前,作势欲将这醉酒的人儿丢进湖里。那俏落的少女见状焦急地“哎”一声,舱内有六人把置疑的目光凝在她脸上时,她脸儿微红,幽幽低下头,不敢吱声了。
眼看小童的两只手就要碰触到扶九天时,坐在首座的贵公子猝然呵喝:“住手!”
小童两手一颤,愣住了。
“退下!”贵公子瞪着小童。
小童吓得手脚发凉,低着头唯唯诺诺地退到角落里。
“王爷?”
其余几人见贵公子发怒,心中惶惑。一人小心翼翼地问:“王爷,这人该如何处置?”
贵公子若有所思地瞅着倒在舱口的人儿,淡漠的神情有着微妙的变化,他轻叹一声,起身徐徐走到扶九天身边,弯腰轻轻抱起她,见她眼角含着一滴泪,双眉锁住了不绝如缕的相思情怨,呓语声声,他伏耳一听,却是她惆怅失落的反复痴语:“错了!错了……”
他心中诸多不忍,以唇含去她眼角的泪,品尝舌尖的微苦,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原有的怨恼都被这泪水稀释,他抱着她出了船舱,顺着踏板往岸上走。
船舱里的俏落少女惶惶追了出来,“表哥!”
闻唤,他足下一顿,却不回头。“不要跟来!”
冷冷的喝令,令少女怯怯止步,目送表哥抱着那醉人儿疾步远去。
她醉了。
迷迷糊糊的,似乎听到阿姬清亮悦耳的语声,声声唤着她的名,呵!这感觉真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来,一睁眼,又见一屋子的风,一屋子的月色,还有被风撩起的青色帏帐,如午夜孤魂似的飘荡在床柱两侧。
一屋子的冷冷清清。
她眨眨眼,竟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左右顾盼,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十分眼熟,她终于记起这是瑶姬住过的那间客房,却又疑惑自己是怎样回到房中的。
掀了被子,缓缓坐起,她才发现身上已是一件干净清爽的杏黄薄衫,双手扶额,她冥思苦想,如裂碎的镜子般残损的记忆里头停着一艘华丽的画舫,一帘透明的水晶珠,隔着水晶珠帘,可见舱里有几个人,或坐或站,面目模糊。再往里看,娇憨俏丽的少女挨在一张虎皮软座旁,巧笑倩兮地翘起兰花指往舱口一指,虎皮软座上一袭雪白长衫的贵公子微微抬头,“咭”的一声轻笑……
画面定格!
回想起贵公子眼中冷冷的怒意,她就莫名心惊、心痛!甩一甩头,告诉自己:他不是阿姬!不是!阿姬此时远在他乡!
屋子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扶九天警觉地抬头,屋外人影微闪,“吱呀”一声,房门悄然开了一条缝隙。
惊兆突起,她飞快下床,一个箭步跨至门侧,待房门完全敞开,一人轻轻地往门里放入一只脚时,她闪电般拧身一挡,五指微拢,扣向门外那人的咽喉。
门外之人陡然一惊,原本端在手中的托盘掉落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锁喉手已精确地扣住那人的咽喉,同时,扶九天眼前惊现了一张熟悉的容颜。
“……阿姬?”极轻极轻的一声唤,惟恐惊碎了梦中幻影。
门外那人浑身笼在朦胧月色中,好似一个朦胧的梦,只不过,这人儿有体温,有呼吸,温热、略显急促的气息喷在她的手背上,手一颤,五指渐松,又迫切地抚上人儿的脸颊,掬起一束鬓发,真实地感觉到手中一缕清凉,“阿姬,真的是你?”
“不高兴见到我么?”瑶姬口气有些冲。
不似画舫里那位贵公子如同戴着冷冰冰的假面具的神态,眼前的他真实流露的性子,在她看来是那样的熟悉。
“不不!”她急切地握了他的手,悬空的心落了下来,终于有塌实的感觉,“你是怎么回来的?”
“怎么走的,就怎么回来。”他揽了伊人的腰,轻搂着她,把脸埋在她颈侧,呼吸那淡雅的体香,又使坏地咬一下她的耳垂,“吃惊么?是不是还在想,把这惹人厌的小子丢到湖州去,眼不见为净就好,干吗又不识趣地跑回来,招你心烦!”越说越气,张嘴往她颈子上再咬一口。
颈侧一痛,她却笑出了声,他仍穿着她那件藏青色长衫,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是她的“亲人”回来了!
“为什么回来呢?”她这样待他,决绝地将他抛开,难道他不怨她?
“回来,只想问你一句话。”瑶姬一字一字地说,“那夜湖畔,你承诺的‘往后你跟着我,再多的苦也是我俩一同去担’这话是真?是假?”
不言而喻的意思:他想要与她同甘共苦呵!
扶九天用力地点头,“真的!”这一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哪怕前面是荆棘丛生的坎坷路,她也不再一人上路,因为他的义无返顾、真心相待,她已不再犹豫。
她点头给予肯定的答复时,只觉颈侧一凉,似乎有一粒清凉的水滴滑过颈子钻入衣领。
他,落泪了?
她推一推他的肩,他却执意把脸埋在她肩窝。许久、许久……他抬起头,脸上竟是灿烂的笑,指了指摔碎在地上的碗碟,抱怨:“这下可好,我亲手做的饭菜全供给土地公了。”
“你亲手做的?”她竟弯腰往地上捡。
他“哎”一声,急忙阻止她,“这些都脏了,要不,我去那边再弄一些来。”
“哪边?”她问,这家客栈有厨房供房客使用么?
“那边!”他伸手往客栈外一指。
那方位似乎是……“千里香”?
她愕然,“你知不知道鬼镇这几日宵禁?”这几日鸳鸯镇内一到晚上,不论酒家饭馆、青楼客栈或寻常百姓家,都是大门紧闭,人们早早入睡,家中连灯都不敢亮一盏,只在门前屋檐下高悬起犀照的两盏灯笼。
“可是只有那边的厨房里有做菜的原料啊!”他满不在乎,拉着她就往外走,“刚才我偷偷溜出去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酒楼里也没人。来,你随我去看看。”
她只得依着他。
果然,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连穿街走巷的巡逻官兵也不见了踪影。二人绕到“千里香”后院,从一扇废弃的木门畅通无阻地进入厨房。
在厨房里挑了几样原料,瑶姬围着炉灶忙活,不一会儿,弄好三菜一汤,有鲈鱼脍肉、莼菜羹、金丝酥卷,还有一碗东坡肉,再盛上两碗荷叶包煮的香米饭。
扶九天惊讶地看着这一桌菜,“你家以前是开酒楼饭斋的么?”她模糊地记着他曾说自己的父亲是经商的商人,当今男子会庖厨的,除了宫廷御厨,就是经营酒楼饭馆的掌勺师傅了。
“不是。”瑶姬递了一双筷子给她,“这些手艺是娘亲教我的,只是平时我很少自己动手做菜,有些生疏了,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入嘴里一嚼,嗯!香嫩肉滑,果然有七成火候!“令堂怎会想到教自己的儿子做菜?”她突然来了兴致,想听他聊聊家里的事。
“嗯!娘亲还让我牢记一句话。”提起娘亲,他一脸孺慕依恋之情,眸子里则隐含着忧伤悲痛。
她没去细看他的神色,仍笑微微地问:“什么话?”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他轻叹,“娘亲总是告戒我,绝不能把感情当儿戏,朝三暮四最是要不得的,更不能无情无义无心!”
白头吟呵!
她点头赞同,“得此贤妻,令尊一定很珍惜夫妻情分吧?”
他沉默片刻,勉强牵动嘴角:“是啊……珍惜……”唇边的笑却稍稍扭曲了。
“令尊对你是不是很严厉?”她有些诧异,他为何时常提起娘亲,对父亲却只字不提?
“记不得了!”嘴角抽筋似的抖动着,即使是扭曲的笑,也保持得很辛苦。“他已经死了。”
一句话堵死了她的嘴,看不透他脸上的表情是悲痛还是怨恨,只当自己说错了话,不该提及他的伤心事。
她噤声不语。
沉闷的气氛笼罩着厨房,他只觉心里堵得慌,吐了口气,打破这沉闷:“九天,人为什么要这么贪心?”
她不解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