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目光凝在桌面一盏烛光中,追忆的神情使脸上蒙了层缥缈的雾纱,缓缓说道:“人总是很贪心,有了金钱又想权利,有了权利又要享受,要娶天底下最美的女子!耍尽手段,强取豪夺,终于娶得天下最美的女子为妻,初时沉醉她的绝代风采,肤浅地贪恋她的容貌身子,造了座豪华的宫苑,如养金丝雀一般将她深藏在宫苑里,不允任何男子看她一眼。但,仅仅过了一年,他就厌倦了她的容貌、身子、一切一切……
“他又开始寻觅有别于她的另一种美丽,又开始新一轮的追逐。而她,仍被锁在冰冷的宫苑,尝尽孤独;也只有她,痴顽地爱着自己生命里唯一的一个男人,傻傻地盼,盼他终有一日会洗心革面,会真正去懂她、怜她、爱她,终有一日,她能得到他的心……
“她为他生下一子,他却从未抱过这孩子,她和孩子都成了摆设,名义上这孩子是他正统的继承人,他却从不拿正眼看这孩子,听孩子哭,他会烦、会骂、会打,谁也不能束缚他,他想怎样就怎样!她却不死心,枯等、痴等、傻等,年少轻狂、中年花心,那么年老时呢?他总该收收心了,总该回到她身边安稳度日了吧……
“可惜,她没有盼到那一天,他还未老,却已染上了花心得来的病!有权有势有钱的他于是贪图起长生不老,遍寻秘方,还拜得一位道长为师,求长生不老术,并将道长接到家中,金银供奉。这道长着实可恶,偷偷窥得冷宫中她那绝代芳容,起了邪念,蛊惑诱骗他,称自己有长生不老丹,但是需要拿她来交换!他信以为真,竟然无耻地将她送到道长面前,这时,她才彻底认清他残酷自私的本性,所有的期盼成了泡影,绝望的她在他面前饮剑自刎!她死了……终究还是死了……”
语声哽咽,瑶姬突然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溢出。
“阿姬?”扶九天慌了神,有时他说的话总令她心惊。
她只知他有一颗洞察一切的玲珑心,实不知只有经历了,才会领悟,才能看得更透彻。
他摇一摇头,放下手时,眼角泪痕犹存,眼中却盈满了嘲弄的笑,“想知道那个贪婪自私的男人结局怎样么?”
“不!”她握住他的手时,不禁皱起了眉,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冰凉凉的,是因那痴顽女子的死而悲痛么?她不多问,只是不愿看他落泪。
他仍是摇头,仍是笑,“那个男人死了,是被吓死的!她死后的第三天,半夜里,他居然看到一身白衣的她站在他床前,她的手还没有伸过来时,他竟活活吓死了……他至死都不知道,这世间哪有鬼,哪有长生不死的人!那晚站在他床前的,是他和她的孩子,一个像极了她的孩子,他却从未正眼瞧过这孩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嘲弄讥讽的笑掩不去他眼中的恨。
扶九天心惊不已,“这是故事,还是真实?你是打哪儿听来的,还是亲眼目睹了?”
母亲自尽,父亲又被活活吓死,那孩子如若活在这世间,是满怀恨意、愤世嫉俗?还是无法承受打击,神智疯癫?
瑶姬闭一闭眼,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平复一下情绪,淡淡地说:“不记得了,或许是听来的,或许是亲眼目睹,总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就算经历了痛苦,随着痛苦根源被深深埋葬,之后,就是一个崭新的起点!
娘亲说过她是为爱而生下他的,他也应该为爱而活。而恨,只会毁了一个本性纯良的人,恨也会造就一个魔鬼!
他不但长得像娘亲,连性子也同娘亲一样——饱经人世磨练,仍保存着一颗童心!向往美好、渴望幸福,同时,也努力亲手创造美好、追求幸福。只是,他也同娘亲一样傻,爱上了一个本不该爱的人!
娘亲的爱平静孤单,无奈中包含了深切的希望与宽容,只不过那个男人不可救药。娘亲的死,使他难以谅解,心中也永远藏着份痛——她不值得为这样一个无耻的男人而死。一个希望破灭了,还可以再寻觅一个!她是这样的好,只要把那些可笑的三从四德,把那迂腐不公的、却自小强加于她的愚蠢思想当****一样唾弃,她就可以拥抱另一番广阔自由的天地,直至寻觅到此生的真爱!
她的傻,他不会重复!因此,他唾弃荒谬的朝政,痛恨当今昏君,藐视不合常理、不合人心的律令,耻笑一些表里不一的官员,同情受强势欺凌的弱小庶民,并愿尽自己所能去帮助无辜受难的人!
“近墨者黑!九天,我真的真的很不希望你混迹官场。”他坦白心声。
扶九天笑了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固执的人儿呵!他无奈地摇一摇头。她仍有她的坚执,他无数次的劝,终究什么都没有改变!
“你可真执拗!”他微恼地点点她的鼻尖。
扶九天挑了挑眉,“不错,我向来执拗!我只是不明白,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哪一点?如果要细分,那就……你的眼睛!还有,你的脚!”
“脚?”她愕然。
“所有的女子都裹足,只有你,你的脚真实自然,完美无缺!”他呵呵地笑,掩饰不住开心的样儿。
她却微恼,“你是在笑话我么?”
女子裹足萌生于五代,推广于两宋,如今女子不裹足就等于找不到好婆家。三寸金莲遍地是,她算一个异类,只不过,自打丢掉缠足布起,她就不曾把自己当一个女儿家,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天网是堂堂男儿身,直至遇见阿姬,她突然介意起自己那双天足来。
岂料,他瞪了清澈的眼眸说:“我就是喜欢你这双自然健全的天足,不像那些折弯了脚趾,解开裹足布时脓水、臭气一并流的畸形东西!”
他的“完美无缺”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爱的正是毫不做作的她,人工雕琢粉饰的东西再美也失了自然的灵性,耐不住久看!
只有他,能透过一具皮囊看到她心里去!
他的眸窗清澄无瑕,却非天真无知,而是蕴藏了洞悉一切的智慧,有一颗不沾“肤浅、媚俗”等等尘腻的玲珑心!
玲珑、飘逸、清妍!这样的他怎不叫她渐渐迷恋!
因了他的赞美,她未沾酒,却有些醉了。
一顿饭吃了足足两个时辰,多半是在饮酒谈心,藏在厨房角落里那坛子高粱酒被拿出来饮得点滴不剩时,瑶姬已醉了,软软地趴在桌上,眉眼弯弯地望着她,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动,“一个九天、两个九天、三个九天……怎么有好多个九天哪?”
扶九天捉住他的手指,微叹:“你醉了。”
“胡说!”他摇摇晃晃地站起,双颊酡红,憨态可掬地笑,“我是人醉心不醉!”
看他站在那里像个不倒翁似的左右晃摆,她忍不住发笑,搀扶着他往外走。
他一手搭着她的肩,一手胡乱舞动,口中唱:“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又指着夜空中一轮清新婉丽的月,问她:“知道那是什么吗?”
看来他是醉糊涂了,她好笑地说:“那不是大饼就是月亮喽!”
他把头一摇,指指月亮,又指指心口,“明月如我心!”
“嗯?”她不明白。
他对月浅吟:“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照塔层层,不如暗处一灯。”
“唉?你真个醉了。”净说些她一知半解的话。
“错!”他竖指轻摇,“众人皆醉我独醒!”又一指“千里香”后院外隔着一条胡同的一座豪宅,问她:“知道那是什么吗?”
豪宅门檐底下悬挂两盏外蒙彩绢的灯笼,上面蘸墨写有大大的“王”字,应是王姓人家的府邸,她答:“王府。”
“错!”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明明是一幢鬼宅么!你怎都看不出来?”
“鬼宅?”她诧异地挑眉。
他点头,“这里面住的都是鬼!大鬼、小鬼、凶鬼、恶鬼,还有一只专门吃人的鬼!那只鬼狡猾得很,我几次出手都没能捉住他,下回捉住了,定要将他打回十八层地狱去!”
“净与我打诨!”她笑骂,只当他是醉人醉语。
“错!”
又来了!她无奈地扶额,岂料这回他只道出一个“错”字,却没了下文。
她诧异地抬眼,见他正凝神盯着某一处,顺着他视线所指的方位望去,王府护墙一扇侧门“嘎吱”微响,开了一道缝隙,门内探出一颗脑袋,左右一晃,大约见胡同里没人,门内的人才放心地把身子也挪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