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
“姑爷回来了——”
青玉、紫玉兴冲冲的叫喊声,大老远传进了房里头。
这个时候,小倩正在房里洗了陶罐、准备将刚刚令下人采集来的乌梅捣汁后、放入陶罐中,加入草药、酿成药酒,盼着这药酒能治丈夫肝气入肺的咳疾,心中正琢磨着丈夫什么时候回来,这乌梅酒约莫什么时候能酿成,却听得窗外两个陪嫁来的丫鬟兴冲冲的呼喊,双手一颤,捣汁的小棍子脱手掉到地上,骨碌碌滚在墙角。
“小姐,您快出来看看——姑爷回来了!”
咚咚咚,一阵急切的敲门声随即响起,丫鬟在门外疾呼。
也顾不得擦净手上的乌梅汁,小倩喜出望外、急忙奔到门口,一把拉开了房门,冲着门外两个报信的丫鬟、劈头就问:“他人呢?现在在哪呢?”
“在前门口呢,下人们正帮着卸马车上的行李,真是怪了,姑爷出门时也没带多少行李呀……哎?小姐,您跑慢些!小心磕着!”
见小姐一阵风儿似的奔出了房门,两个丫鬟急忙追在后面,一路小跑着,到了李府前门口。
小倩顿住了脚步,畏惧地看了看门楣上悬的辟邪之物,没敢冲出大门,停步于门前,看两扇朱漆大门敞开着,门外停来一辆马车,李府的下人们正进进出出,卸了马车上捆绑来的一些行李,忙着往府里头搬,有两个下人正搬着一只木箱子,经过少夫人身边时,箱子倾斜了一下,约莫是箱盖没盖好,箱子里竟滑落一条薄纱坎肩,杏红色的,竟是女子换穿的衣物!
小倩从地上捡起那片杏红薄纱坎肩时,愣了一愣,直到下人匆忙从她手中接过坎肩塞回箱子里,她还愣在那里,指尖儿上沾染了一丝浓重的香味,似是女儿家撒在坎肩上的香粉,残留在了她的指尖。
“哎?!姑爷出了趟远门,心里头还惦念着小姐呢,不忘给小姐捎带回坎肩、新裙子……哎呀,还有梳妆盒子呢!”
青玉和紫玉大呼小叫,拦着搬东西进府的下人,打开一只梳妆盒子,见里面满盒子的珠光宝器、尽是些女儿家喜欢的簪花、珠钗、耳坠子……两个丫鬟可开心了,急着捧过盒子来,跟自家小姐献宝。
“真的呀!”小倩又惊又喜,伸手摸了摸这只雕刻精美的梳妆盒子,眉眼唇腮流出几分羞涩和暗喜,似嗔还羞的眼波儿,流转,揣着“怦怦”的心跳声,瞄向门外停的马车。看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车厢里走了出来,风尘仆仆的,略显疲倦的脸上、却带了她日夜思念的温和微笑,她心口一暖,盼了这么多日、等了这么多天,他终于回家了,忍不住的,眼眶微微一湿,她开口欲唤“郎君”,情真意切的呼唤溜到嘴边,却硬声声卡住了,脸上的喜悦之色一凝,她愕然看到——
李之仪风尘仆仆地下了马车,细心地在地上搁了只小木凳,转回身去,把手伸向车厢,车厢的门帘子微掀,从里头先探出一只嫩葱似的白皙玉手,轻轻搭落在他的手心,根根似玉的纤细指尖、涂了丹蔻,流出几分浓重的风尘味——玉手一搭落在他手心里,他手指微拢、握紧,小心又体贴地牵着一位妩媚杏眸、长裙柔媚的少女、从车厢里走出,弓底儿的三寸金莲,悄生生踩落在小凳上,却似没有站稳,整个香躯竟绵软软的、倒入了李之仪怀里。
李之仪非但没有推开少女,反而香玉搂满怀,半搂着怀中娇俏妩媚的美人,相偕走进门来——这扶持偎依、目光相胶、浓情似水的模样,落在外人眼里,还当这家的主人携新婚娇妻远游而归,好不体贴温存!落在下人们眼里,却响起窃窃私语声,李府下人一边儿偷瞄门里怔怔呆立的少夫人,一边儿瞅着少主子带回的另一个女子,那亲昵温存的模样、与一旁倍受冷落的少夫人一对比,下人们眼里头自是看得真切,心里头也亮堂着,竟没一个去理会一旁受冷落的少夫人,反倒纷纷上前、万分殷勤小心地迎着少主子带回家来的那位姑娘,笑脸巴结。
看着自个儿的丈夫,新婚之夜丢下她,独自出了趟远门,回到家中时,却还带回个柔媚娇俏的美人,小倩怔怔呆立在原地,耳边听得下人窃笑声,浑身突然抖颤起来,面色发白地看着丈夫从车厢里迎着那姑娘出来,半搂着那姑娘进了门来,他明名看到她就站在门里,却脸色一冷、视若无睹,与她擦身而过的那一顺,小倩听到胸口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胸口拧得发痛,她忍不住地颤颤唤了声:“表哥……”
一声“表哥”,唤得李之仪脚下一滞,僵住身子背对了她,稍一停顿,却不应答,被他半搂在怀里的美人却偏过脸儿、看向小倩,挑眉冲她一笑,“咦?这位就是秋菊口中提过的小倩姐姐吧?小女子来自梁城故地,名唤……香尘!”
小倩耳边嗡的一声响,如遭一道闷雷击中,脸色刷白,呆呆看着那姑娘七分神似香尘姐姐的眉眼相貌,双唇颤启:“你、你、你……”
“哟,倩姐姐脸上的刀疤还真的被纹莲遮掩了,端的是精心巧妙呀!”云香笑眯眯看着她,两片儿娇嫩似花瓣的唇里吐的软哝调调,偏似针般扎人心口,藏着股一针见血的狠劲儿!“不过呢,这丑陋的伤疤遮得了一时、遮不了一世!经不得人轻轻一揭,就得原形毕露!倩姐姐,您说是不是这理儿呀?”
“你、你……你叫香尘?”小倩只觉天旋地转,有种被人光天化日之下剥光了衣服、饱受羞辱的感觉,毒辣辣的,烫上心口,如遭蛇噬!
“倩姐姐可以叫我云香,香尘嘛,不过是梁城里咱们的故人——那位嬷嬷赐的名!瞧瞧,你我与她,还当真都有几分相似,缘分当真不浅!不过……”云香腾出手来,依旧笑眯眯的,冲人打着招呼,却把手伸到了小倩怀里头,毫不留情的,一把夺回那只梳妆盒子,笑笑地道:“不过该是我的东西,他还就是我的!姐姐可别与妹妹争!妹妹还要请姐姐您——多多指教!”
揭人疮疤、将人打回原形后,几番奚落挖苦,云香笑眯眯的眼睛里藏不住得意,一手捧回梳妆盒子,一手挽住李之仪的胳膊,亲昵地把脸偎依到他胸膛,娇嗔道:“夫郎,你快看看倩姐姐,她怎的脸色不大好,脸皮儿发白发青的、像个鬼!”
一直背对着小倩的李之仪,僵硬着身子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听云香冲她说的那些话,感觉出她的反应,他心中更是冷笑连连,经不住的,被云香这么一催,他终是回过头来淡淡瞥了她一眼,只瞥了这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偕同新纳的小妾,双双进了屋,便不再出来。
丈夫冲她瞥来的这一眼,冷漠之中带着轻蔑和不屑,冷笑嘲讽一般,如同看透了她,再也无爱无恨,就那么冷冷的一瞥,小倩浑身如坠冰窟,耳朵里嗡嗡作响,隐约听得青玉和紫玉带了哭腔的焦急呼唤声,她眼前却是看不清东西,一片朦胧的水光,遮得周遭一切,朦胧缥缈得不太真切,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许久,感觉身边似乎空荡荡的,只有凉风习习吹过,胸腔一阵紧缩,一丝绝望的寒气蹿到心口,透骨生凉!
夜已深,偌大个府邸之中灯火阑珊,万籁俱寂。
夜风瑟瑟,屋舍建筑岿然不动,林苑花园、曲廊水榭之间,弥漫着浓雾。
突然,雾中闪出一点火光,一盏灯火在九曲回廊当中、若隐若现。
花园内侧、长廊彼端,猝然冒出了一只灯笼。灯笼浮在半空,忽悠悠地飘来,穿入回廊中段一道拱门后,灯笼里亮着的火光“噗”地跳动一下,灯焰蹿起极亮的一道光线,原本隐在灯火后面的一个人影逐渐显现出来。
拨开丝丝朦胧的雾色,只见一个身着鹅黄柳裙的少女拎着那只彩绢灯笼,款款走来。她的体态是那么轻盈,如风摆杨柳,带着一股子幽香飘然而至——是小倩!
深夜里,独自拎一盏灯笼,沿九曲回廊,她轻挪莲步,款款走来。
夜虽深,回廊东面一间厢房里头,仍亮着一盏烛光,她看了看半开的小窗前洒出的灯光,缓缓走了过去。
回廊东面那间厢房,房门居然敞开着,房里烛光幽幽,晚风徐来,光影摇曳,一室幽静。
门虽开着,小倩缓步上前,仍伸手往门框上“咚咚”敲了两声,里面无人答应。
噗——
吹熄灯笼光焰,她挽起裙摆,足尖微踮,悄然迈入房中。
房里头燃着一炉香,淡淡的香气里隐约飘着些酒味儿,香炉旁一张栉妆台,台面搁着一对珍珠耳环,一旁圆凳上叠放着一件薄纱罩裙。
小倩看了看那件杏红色薄纱罩裙,目光微微一闪,唇边弯翘出一抹如妖似孽的笑,夜色迷蒙了她妖异泛红的瞳人之色,轻巧踩动着似有若无的脚步声,绕过门侧一个花架,往里走便看到一扇屏风,杆形烛台上豆大的一粒光焰照着绢质屏风上描绘的一幅幅春宫图,也照着高高挂于屏风上的几件衣物,是男子的衣物,其中一件银色衣衫上透着一股子酒味儿。小倩盯着这些衣物,泛红的瞳人里幽幽发着光——她知道这些衣物的主人是谁!
透过朦胧的绢质屏风,隐约看到里头有一张床,两幅薄纱蚊帐遮住了躺在床上的人影。她绕过屏风,一眼望见床前地面摆放的两双鞋,一双杏红色的弓底绣花鞋子,还有一双是男子的长筒靴。
这时,床上突然冒出“嘤咛”声,纱帐内一个女子翻身侧卧,被褥半掀,露出半片胸部。女子身旁拱起的被褥里似乎还躺着一个人。
小倩悄然站在床前,目光变幻着,夹杂着纷繁复杂的情绪,进到这房内、不出意外地看到春光旖旎、如此暗昧的一幕!盯着床前那双长筒靴子,她已猜到与床上女子同枕而眠的是哪个薄情郎!眸中妖异的红芒炽涨、忽又缩回,她悄悄地站了片刻,双足往后一挪,竟退出了屏风。
坐到房中一张圆桌旁,她竟将桌上一支蜡烛也点亮了,隔着那扇屏风,目光凝注着里头那张床上躺着的人影,良久良久,她微微眨动了一下眼睛,一只手缓缓伸向桌上那支蜡烛,手腕一抖,咻的一声,燃着火的蜡烛竟被她掷了出去,撞在屏风上。
四溅的火星引燃了绢质屏风,一股青烟蹿起,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床上响起一阵呛咳声,纱帐内倏地甩出一条薄被,挟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罩向火源,光线一暗,火光被罩灭了,焦黑残损的屏风砰然翻倒在地,小倩便看到床上那女子已坐了起来。这火一烧,对方果然沉不住气了。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一声冷叱,纱帐内射出两道尖锐的视线,直指小倩,“深夜闯入我与夫郎房中,还纵火毁物,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倩端坐在房中,未语先笑,“我瞧你一直在那里装睡装得很辛苦,这才好心燃一点火光催你起床。你既已睡不着了,何不出来招呼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