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姐姐?”床上女子冷冷的语声一转,忽而吃吃发笑,道,“半夜闯到小妹房中,姐姐莫不是孤枕难眠、寂寞难熬?”
小倩心中冷笑,口中却道:“不是你自个敞着房门请我进来的么?”
“胡说!姐姐没瞧见妹妹我正与夫郎春宵共眠么?又怎会请个人来大杀风景?姐姐若是识趣些,还不赶紧回自个房里待着,免得给下人再瞧了笑话去!”云香故作姿态,放声娇叱着,生怕小倩不知道她的丈夫此刻就睡在她身边似的。
房间主人下了逐客令,小倩只笑了笑,起身就往门外走。
见她当真要走,床上的云香竟又慌了起来,疾呼一声:“站住!”
小倩依言止步,回眸笑问:“还有事么?”
云香目光闪动,默然片刻,忽然娇笑道:“姐姐既已来了,就别忙着走,不如先坐会儿!”
“这倒有趣了!”小倩嘴角居然还是带着笑的,“云香妹妹何时变得如此客气了?”
“姐姐可也不正是脸皮厚着么!”床上女子吃吃发笑,“被人识穿身份,姐姐还赖着不走!莫非,是在等李郎一纸休书?”
小倩盯着床前那双长筒靴子,微微一叹,艰涩地启齿问道:“他今夜……果真在你房中?”
“李郎与小妹我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夜里自是留宿在小妹房中!”云香掩嘴发笑,笑得像只小骚狐,“姐姐半夜摸上门来是寻他?还是——自取其辱?”
小倩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他是不是喝酒了?”
“不错!”
“那他还能出个声么?”
“他已醉了……”云香倏地住口不言。
小倩展颜一笑,“哦?他已醉了!你彻夜不眠,陪着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想必是无聊得很,难怪你要敞开房门迎我进来,此刻我陪你说说话儿,你心里可觉好受些?”
云香冷冷地道:“他只不过醉了七分,方才还清醒得很!方才……你可知道这房里发生了什么?唉!只可惜姐姐来晚了些,没瞧见方才那妙不可言的事儿,此刻姐姐心里只怕正难受得紧吧?”
小倩悄悄挪步,往床前靠近些,唇边幻了一抹奇异笑缕,道:“怎么会?夫君他喝醉了,还有人照料着,不是挺好的么?你都不在乎陪个酒醉之人干熬一宿,我自是无话可说!不过……”话锋急转,小倩忽道:“不过,我只瞧着你一人在作戏,实在无聊得很!”眸子里红芒一闪,夜里显形的妖物、直觉向来无比精准,区区一个凡人如何能隐瞒得了她?况且,表哥的气味,是她万分熟悉了的!除了刻意摆放在床前地面的长筒靴子和屏风上挂的银色罩衫,这床上,可没有一丝表哥的味道!
这话里夹着根刺儿,床上的云香听来心里可不舒服了。“你倒是大度得很!既如此,你也该出去……”猝然,一道寒芒掠来,截断语声,垂在床前的纱帐倏地倒卷而起,一把匕首已架在了她的颈侧!云香倏地变了脸色,抬眼便瞧见持着匕首立于床前的小倩。
小倩略微瞄一瞄床里头,这张床颇大,里头卷着一条被子,床上却只有一个人——杏目圆睁的云香,她身上仅挂着一片肚兜,一双狡黠妩媚的眼睛里露着几分惊骇。小倩用匕首抵住了她的颈项,问:“你的戏可演完了?”
本该受奇耻大辱般、被激怒的人却眉眼弯弯地站在床前笑看着她,反倒是床上的她自知黔驴技穷,心中委实恼火之极,冷哼道:“你不要得意,他今夜本是留宿在我房中,只是半夜咳醒,觉着头疼得厉害,才起身离开……”
“他在哪里?”小倩今夜确实是来寻他的,有些事,她非要与他当面问个清楚明白不可!
云香斜睨着她,唇边泛起恶意的笑,“姐姐不知道他在哪儿么,若是姐姐都不知道,小妹又如何能知……”话犹未完,颈侧已微微刺痛,一缕血丝蜿蜒而下。
小倩持着匕首的手,指关节已渐渐泛白,她一字一字地问:“他、在、哪、里?”
云香脸色一白,骇然看着她眼中忽而闪过的一丝红芒,隐隐觉察出今夜的小倩,像是哪里不太对劲,与平常不同!云香心头打了个突,莫名的感到害怕,她不吭声了,伸出一只手来遥指窗外。
小倩顺着她所指的方位望去,不远处,正是竹园书斋——他今夜还独自待在书房?!
“令他头疼的是你,你若是今夜去见他,只怕他心中更烦!”
云香忍不住补了一句,嘴巴却突然被一物掷中!小倩收了匕首,却往她脸上掷出一物,吓得她惊叫一声,两手胡乱一抓,将蒙在脸上的东西抓了下来,凑到眼前定睛一看——小倩抛掷给她的,竟是一块用彩色丝线、一针一针绣成的凤凰彩锦!
“这、这……”云香愣愣地坐在床上,手里头抓着那块凤凰彩锦,满心疑惑地瞪着小倩。
“一个时辰过后,我若不来你房中取回这块彩锦,就劳驾妹妹帮我跑一趟书斋,把这块彩锦交给他,让他带着彩锦来我房里见何婉儿!”
“让他去见……何婉儿?”那人不是早就死了么!那夜她还亲自带他去过何婉儿葬身的那个坟头,他虽临阵退缩、不忍开棺验明真身,但心中早就笃定了小倩的真实身份,这人还想编谎欺瞒他不成?“我为何要帮你做事?”云香冷嗤,“你与他的夫妻名分,早已是名存实亡,我客气点叫你一声姐姐,可这府里头,哪个不知我才是他的娘子!”
“你不是希望我离开吗?”小倩也不多说什么,只道:“你若真想要我离开,一个时辰后,就把这块彩锦亲手交给他,把适才我讲的那句话、一字不落的告诉他!”
“这么做,你就会乖乖离开?”云香瞪大了眼看她,神色间有几分动摇,对她这番话,果然是有些心动了。
小倩看了看被她紧抓在手里的那幅凤凰彩锦,唇边泛开一丝令人看不穿、猜不透的奇异笑缕,在她愕然发呆时,小倩径自走出房门,只身一人去了书斋。
夜凉如水。
空中,飘洒着细细雨丝。
竹园书斋里,一盏光焰荧荧,窗纸上一抹剪影——书房里的人,独坐案前,闷咳声声。
嘎吱——
门前微响,书房里伏案的人略微抬头,就见本是反锁了的房门竟诡异地落了锁,似被风吹开,一只灯笼浮在夜色笼罩的走廊上,门外似乎站了一个人。
“谁?”房里的人一声问,吹开一道缝隙的房门猝然大敞,一只灯笼搁于门外,门外的人却一步步的,走了进来。
“你来做什么?”李之仪就着案上光焰,看清进门来的竟是小倩,面色一沉,似极不愿看到她。
“夜寒露重,夫君又犯咳疾,妾身来送药酒……”
小倩抱着那只陶罐,笑微微走进门里,迎着他的目光,一步步走到书案前,将陶罐搁至案上,揭开黄泥烤印后封的口子,一股乌梅伴着药酒的清冽香味,扑鼻而来,闷咳之声略停,李之仪郁郁的胸口舒缓不少,他不禁盯住了她笑微微捧上来的那一罐乌梅酿成的药酒。
见他目光落在陶罐上,却不说话,脸上神色淡淡,却也并无不悦之色,小倩吊在嗓子眼的心,放了放,更加温柔细致地倾倒出半盏药酒,用茶盏接稳,半滴不洒,双手捧着,缓缓递到他面前。
看她这番温良贤淑正如妻子关怀丈夫般的、体贴入微的举动,他默不作声,盯着她举案齐眉、双手捧上的那盏药酒,清冽扑鼻梅子酒香飘散开来,他无动于衷地看着,直到她捧得双手发颤,他的唇边才似有若无泛开一丝冷笑,在她柔情满满、满含期待的目光凝视中,他猝然伸出了手。
就在她满心宽慰,以为他要伸手来接那一盏梅子酒时,耳边却闻得一声冷笑弹落,他伸了手,却是扫向书案,狠狠的,一把将书案上搁的那只陶罐连同她手中那盏药酒,扫落到地上,哐啷声中,罐、盏碎裂,酒渍飞溅,一地斑驳!
清脆的裂响声,宛如一颗心碎在了地上,碎成片片,再也无法拼凑。
她眼中隐忍的泪,霎时间夺眶而出,朦胧了视线,却仍清晰看到他唇边的冷笑,淡漠而不屑的表情,好似她已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而是粘在他衣袖上的一点微尘,令他嫌弃地皱眉拂袖弹尘!
弃若尘泥!
“你当真……从未喜欢过我?”小倩眼中泪流不止,却定定地看着他,分明被泪水糊花了视线,却能看清他眼底决绝!
“我此生唯一爱过的人,不是你!”他冷笑,恨极了她的欺骗。
“你只爱何婉儿?”小倩流着泪,却笑了,悲怆的一笑,“即便我是如此全心全意对你,仍取代不了她在你心中的位置?”
“你,只是从婉妹那里偷得几分怜悯,却玷污了我对婉妹的那份情!”他一字一字的,毫不留情。
宛如刀子剜在心口,她以为自己残碎的心、不会在痛,哪知还是痛到无法呼吸,“你为何不告诉何家……她已死!”为何不将她彻底打回原形,让她再也无家可归?——小倩心头犹抱一丝希望,希望他未将她的身份捅穿在何家人面前、这样的隐瞒,是对她留了几分往日情的……
“放心!”他唇边的冷笑加深,冷冷看着她,冷冷道:“你既已冒充了她,就继续冒充下去吧!李府很大,柴房里也腾得出你落脚的地方!”
是了,他与她本无往日情,他只是将她错当成何婉儿,施舍给她一丝温暖,也只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只是她自己编的一个梦、独自沉醉在梦里!
而今,梦醒了,心碎了,对这个爱得自私的男人,她也看得越发真切了:“你隐瞒她的死,不在大家面前揭穿我的身份,只是为了她!都是为了她!为了不让人知道她曾沦落风尘,为了保全你所爱的她一分清誉!你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即便……她已死了!”
“住口!”被人看穿心思,他有些恼羞成怒,一手戳到她鼻尖,道:“滚!给我滚得远远的!滚出去——”
“婉儿姐,她不爱你!”她笑,直笑得泪水奔流,“否则她不会与陆书生私订终生,你爱她,她却不爱你!”他又如何能冷眼看她,冷眼笑她?
“闭嘴!马上给我滚——”
他执拗禁锢着心中的婉妹,不容他人破坏,他也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与小倩不同的是,他自私得不愿从梦里醒来,更不容许别人闯进他的梦里,只有他记忆中无限美好的那抹倩影,才能自由徜徉在他的梦中世界!
“你不想见我,只想见何婉儿?”她泪流满面、却仍在笑,唇边的笑,有几分扭曲。
“滚——”
闷咳声中、骤然爆发一声怒斥,被一句句地剖开内心、戳到痛处,他挥手愤然驱逐,抓起书案上可抓到手的东西,一件件地掷向她,地上碎裂的陶罐残片也被他踢得飞起,尖利的陶罐碎片飞旋着划过她的面颊,右边面颊纹有粉莲的地方,又破开一道血口子,旧伤添新伤,泪水里浸透了血水,一滴、一滴,啪嗒啪嗒,伤痛欲绝的血泪,一串串滴落在地上,血泪里映着一双彻底绝望的眼……
自私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发泄了一通后,逐渐冷静下来,抬头看时,房中已不见了小倩的身影,房门一侧的花架已撞翻在地,零落的花瓣沾着血、卷落在凄凉风中……
大敞的书房门外,掩着一抹人影,他定睛看时,却见云香吓白了脸,站在门口,手里紧攥着一块凤凰彩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