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块凤凰彩锦,到西院来,见何婉儿!”
云香转达给他的话,他记在了心里,手里反复把玩着那块凤凰彩锦,不记得自己府里有这东西,莫非是那个假冒何家千金的……她,从何家带来的?是婉妹之物?
婉妹已死,如何还能见到她?难不成……婉妹还活着?
那日梁城,他不忍开棺,或许……或许……
西院……
见何婉儿……
去?不去?
独自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沉吟片刻,心中猜疑不减——疑心重的人自是放不下那块凤凰彩锦,他终究是按耐不住,大步走出书房,直奔西院。
夜,细雨绵绵,烟雾朦胧。
整座府邸像是笼在一片诡异的浓雾中,变得飘渺、虚幻。
小倩住的西院,本是李府最冷僻的角落,平素里连下人也不常来,此刻夜深雾重,府里头的下人们也早已沉沉入睡,整片西院沉静在夜色浓雾之中,暗沉沉、阴森森的一片院落,静得吓人,犹如蜷伏在黑暗中的一只怪兽。
月牙门口突然闪出一道人影,李之仪独自一人,疾步走到西院前。
他站在矮墙对面,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座院落,手里头攥着那块凤凰彩锦,他此刻只想去看个究竟——
一个人若是起了好奇与猜疑之心,是没有什么可以吓得阻挡住他的。即便,此刻西院里一片漆黑,似乎并无人在,他仍想进去一探!
他绕过围墙,走向正门。
两扇厚重的院门紧闭,门上加了一把锁,像是西院里住的人不在里头,临走时还扣了锁。
脚步毫不停滞,他上前一拨,咯的一声,落了锁,他轻轻推开门。
吱咿——
令人牙床发酸的响声中,两扇厚重的院门徐徐敞开,李之仪抬脚跨进门槛,抬眼往西院里头一看,他惊呆了!
这里哪是他所熟悉的西院?李府里头也并无如此诡秘的景致,仿佛穿过一扇门,到了另一个异度空间,从门前扑涌缭绕的浓雾里走出来,他看到的居然是——
一座凄凉、荒芜的废园!
一眼望去,院内杂草丛生,围墙上爬满藤蔓,石阶上长着厚厚的青苔,曲廊内积累灰尘,廊柱红漆剥落,清晰可见一道道裂痕。几间屋子年久失修,屋瓦缺损,断垣残壁,满目疮痍。
淅淅沥沥的雨声隔绝于门外,一进这门里,雾色散开,院落内却没有落下一丁点的雨丝,周遭一片漆黑,看不清的阴暗角落,似乎潜伏着什么东西。
风吹树叶,枝叶沙沙晃动,落在地上的树影、屋影憧憧,形态诡异,似阴曹地府冒出的鬼魅,蠢蠢欲动!
整座院子阴森森的,李之仪愕然片刻,壮着胆子,举步,一步步走进这座院落。
杂草内猝然传出细微的响动,一条又腻又滑的蛇悄然从他脚边滑过,他浑身的汗毛竖了一下,加快脚步,迅速穿过院落,踏上曲廊。
西厢的墙体塌下一半,残余的半面墙也摇摇欲倒。他绕过西厢,来到对面的东厢,推开虚掩的房门。
屋子里很黑,积满灰尘,门后结着一张蛛网,模糊可见门侧落了一只男人的布鞋,几件衣衫凌乱地散落在地上,还有几本破碎不堪的书籍,书的内页朱笔圈的批语旁边,一行小楷,提有“婉”字,书中词牌落款却是一个“陆”字。
莫名的想到婉妹在梁城与那个陆姓书生私订终身一事,他暗自皱眉,捂手在唇,闷咳几声,没有进屋,掩上房门,直奔院落正中朝南的方向。
那里居然矗立着一座小楼,楼上匾额题曰:尘、香、阁!
楼门已歪斜,他轻轻一推,两扇门轰然倒了下去,激起遍地灰尘,他一手捂了口鼻、咳嗽连连,一手提了袖子挥一挥,拂散灰尘,抬脚,迈入楼内。
小楼里黑乎乎、静悄悄的,他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小楼屋内没有半个鬼影子,他却隐约感觉到这屋子里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种奇异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他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支火折子,擦亮一簇火苗,照照小楼里的这间阁房摆设。
屋子中间仍是一张八仙桌、四张圆凳,左侧墙边置有琴案,却没有琴摆在上面,旁边有书架,他上前翻看。
十来卷书册,内容全是些极尽煽情的花心房事,看来此间常常也是风花雪月、与人私会之所!
右侧墙边蹲着好大一只招财蛙!
陶瓷的蛙身涨鼓鼓的,蛙嘴大张,倒像是等着客人上门来往它嘴里投金银财物,极尽市侩之气!但摆在这遍布灰尘的废屋里头,却显得极落寞了!与小楼中饰架上一些雅致精巧的小器物摆设相比,这招财蛙是市侩庸俗了些!倒像是青楼里头的老板娘会搁在姑娘房门口的东西!
火折子终于照亮了小楼的正墙,墙上也挂了一幅画,画中有一面描绘戏水鸳鸯的屏风,一件彩锦宫装挂在屏风一端,半透明的纱质屏风后露出半截浴桶,雾气缭绕的浴桶中一名女子正在沐浴,香肩裸露,云发披散,微偏着半张脸,凤目中盈盈秋波睇来,狐媚卖笑、笑意却未漫及眼底!
好一幕兰汤浴艳,当真能勾得一些男子心痒难耐!
奇怪的是,这近乎完美的画面上偏偏落下了一道长长的划痕,像是被人怀着极大的怨恨以利刃划开的,这道划痕恰恰分割了画面中女子那白皙纤嫩的颈部!割划的痕迹,宛如在颈项上缠了根绳索,吊紧了脖子!
画卷积尘泛黄,还缺失一角,缺的正是题词落款的一角,只隐约可辨出半个残存的字——“宛”。
“宛?宛……”李之仪怔怔地看着墙上画中的女子,若是少了那风尘卖笑、媚态流融之姿,那便是他珍藏在记忆里、分外熟悉的那张脸……“婉妹?!”她怎会变成如此的模样?如此狐媚卖笑的画中女子,当真是他心底珍藏的那个端庄与娇媚相融的大家闺秀?——执拗禁锢在他心中的美好倩影,与墙上画中女子的狐媚风尘之态相叠加,扭曲之中,他只能在画中女子的眼底还能找到一丝安慰,那狐媚的笑,并未深及眼底,只是伎子逢场作戏一般,画中女子的眼底却似落着灰烬般的无望……
“婉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从这画里隐约看出婉妹经历了什么,看到她眼底落着灰烬般的茫然无望,他持着火折子,突然狂也似的奔到楼上,掀开布帘冲进了楼上的房间。
房里空荡荡的,原有的摆设、物品定是被移走了,地面散落着许多色彩艳丽的衣物,每一件都被剪刀剪过。这房间里似乎残留着一股怨念,连空气都是凝固的,待久了会让人窒息。
他匆匆退出房间,噔噔噔,下了楼梯,折返楼中一层前厅。
火折子的光焰晃动了一下,小楼中忽然旋过一阵阴寒的风,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隐约感觉这屋子里好象有了一些变化!
举高火折子再照照墙上的画,这一照,他骇然看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画面上瞬间多了一个字,一个以血写下的“恨”字,字迹下方还不断滴落血珠,血淋淋的“恨”,令人胆战心惊!
他飞快转身看看门外——没有人!
走廊上静悄悄的,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来过这小楼里头,但画卷上怎会多出这一个字?
他屏气盯着这幅画,猝然看到一道阴影出现在画卷上端,并慢慢拉长,慢慢往画卷下方移动,是一个人的影子!
屋子里显然已多了一个人!
但火折子不是从那人身后照过来的,那人的身影怎会落在画卷上?
他的手心已冒了汗,听不到那人的脚步声,他看了看阴影落下的那一个点,双足猛地一旋,转过身来飞快地举高火折子,照向屋顶横梁的位置——
横梁上没有人,堆积得厚厚的灰尘上也没有半枚脚印!
惊怵不宁之中,他举着火折子,目光巡游小楼的每个角落——楼内所有的事物尽收眼底,令他吃惊的是,屋子里除了他根本没有第二个人,但那幅画上的阴影仍在移动!
难道是那幅画有古怪?
转过身来,面对正墙,他伸手摸一摸这幅画,薄薄的纸张背后是平整的墙面,没有设置任何暗匣!
他轻轻触碰一下画上不断滴血的“恨”字,指尖却没有沾上一丝血渍!
画上的阴影缓缓往下落,逐渐清晰,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子身影!
这时,房梁上有了细微的响动,喀咝、喀咝,灰尘扑簌簌地往下落。
他屏住呼吸,霍然转身,抬头一看……这一看,他纵然有官家审案磨练出的镇定,此刻也已惊骇欲绝、心胆欲裂!
他看到一个人,一个悬在房梁下的死人!
艳红的绣花鞋荡在半空,悬梁自缢的女子长发披散,盖在脸上,身穿彩锦宫装,正是画中的女子!
方才他看遍了整间屋子,分明没有这悬在梁上的死人,她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令他更觉恐怖的是,女子衣袖外的手与衣领上裸露的肩,皆已腐化成森森白骨,披散的长发内掩藏的赫然是一颗骷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