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这个地方,不分白天黑夜,你只管睡足了,等狱卒送来吃的,吃饱了再睡,对于囚徒来讲,这里没有什么明天、未来,就傻呆着等死……
回想七十六方才说的那番话,虎娃心头突然压了块巨石,沉闷得喘不上气,思绪纷乱地躺在石床上,他只觉眼前越来越暗淡,看不到一丝光明,只有丫头的身影在脑海中若隐若现,如萤火虫般忽闪着些许光亮。
丫头……
心中默念着那人儿的名字,虎娃闭上眼睛,十指交扣在胸口默默祈祷时,睡在另一张石床上的那个男人蓦然大吼一声,霍地坐起身来,疯也似的凌空挥舞着双手,口中“啊啊”狂叫着。
他惊愕地看到这个男人的面容渐渐扭曲起来,挥舞双手鬼吼鬼叫的,吵得他头都痛了,终于忍不住地喊出声来:“别叫了!”
闻声,七十六浑身一震,突然安静下来,扭头向他望了过来。
虎娃骇然发觉七十六虽是在望着他,但那眼神十分古怪,像是透过他在望着另一个人,看着看着,七十六突然下床向他走来,带着鬼魅般的表情,中邪似的“嘿嘿”怪笑着,步步逼近。
“你、你想做什么?”
瞬间绷紧了心弦,虎娃无比紧张而警惕地瞪着黑暗中步步靠近的那道身影。
七十六止步在他床前,缓缓伸出双手,竟摸向虎娃的面颊,口中喃喃:“你说过要陪伴我一生一世的,你发过誓的……”
发烫而颤抖的手指,轻轻碰触在他的面颊上,如同在爱抚心上人般的怪异感觉令虎娃的头皮阵阵发麻,冷不丁打个寒战,急缩着身子拼命往角落里闪躲,口中惊喝:“你做什么?!”
七十六两眼通红,中邪般的怪笑着,跳到石床上,将虎娃逼到床铺角落里,“你忘了吗,你发过誓的!”
发过誓?他发过什么誓了?
虎娃心中惊疑不定,忽听他一声暴喝,扑身过来,青筋暴凸的双手掐住了他的颈项,狂也似的用力摇着,声声质问:“你发誓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为什么又要背叛我?为什么?为什么……”
通红着双眼,吼得声音沙哑了,他突然松了手,把脸埋在她肩窝,竟低声哽咽起来。
虎娃吃惊不小,急着想推开他时,他却猛地抬头,睁着布满血丝的眼,哽咽着问:“你嫌我身份卑微?嫌我容貌平庸?嫌我身无分文?”顿了顿,他的耳畔隐约听得有人应声,是箩儿?对,是箩儿在对他说话,她曾对他讲:
表哥,你我虽青梅竹马,可是、可是我只把你当作哥哥,箩儿只想……只想嫁入朱门,哪怕当个妾,也好过……好过布衣荆钗遭人使唤,在柴门里揽着粗活,累到死……
箩儿何苦委屈自己给少爷当妾?跟我回去吧,哥不会让你吃一点苦,哥在大户人家捞到差事,穆家大小姐打赏的月银可不少……
穆家小姐心儿善,你就三番五次地骗她,上次还说家中老母染病,又骗得银两去赌坊,你整日好吃懒做、赌瘾缠身,与其嫁给你这烂赌鬼,箩儿倒不如给阔家少爷做妾!
箩儿,不、不要走,我答应你,一定、一定戒了赌瘾……我、我很快就会有钱了……很快就会有……
“对,箩儿,我有钱了!我有的是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给你!给你!给你……”
眼前晃动的人影模糊地变成了箩儿的模样,七十六疯也似的掐住“箩儿”的颈项,狂吼乱叫:“我有钱了!你为什么不跟我回去?你这坏女人!坏女人……”
七十六狂也似的掐虎娃的脖子,窒息感令他张开嘴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本能地挣扎着,拼了全身的力气弯起膝盖猛力撞击对方的腹部。七十六吃痛地闷哼一声,松开了掐捏她脖子的手,虾一样弓着背蜷缩起来,虎娃再奋力一推,将他推跌到地上。
七十六重重地摔跌在地,脑壳磕了石板,“嗷”地怪叫一声,抱着脑袋直哼哼,等到疼痛稍稍减轻了,他才颤悠悠地伸手攀上床沿,在石床边露了半张脸,皱眉瞪着室友,“咯吱吱”地磨牙问:“干吗推我?你发什么疯?”
“是你在发疯!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来掐我脖子,你这个疯子!”揉着颈项,呛咳几声,虎娃心有余悸地瞪着他,小心防备。
“什么?”七十六满脸茫然之色,“我什么时候掐你了?”他在自己床上不是睡得好好的么?
“疯子!”虎娃猝然扬起手,赏了七十六一“锅贴”,“你想钱想疯了是吧?要钱不要命的疯子!”为了钱,这个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蒙昧了良心的疯子,他真想一巴掌打醒他,“你有钱了是吧?我不稀罕你那几个臭钱,现在连本带利还给你!给你!”
“啪”的一声,颜面上被人赏下“五百”,七十六一蹦老高,嘴里头大呼小叫:“你不稀罕钱?”他惊异地瞪大眼睛看着虎娃,又歪着嘴角坏笑着把手伸过去,搭到他肩头,“嘿,小老弟,别装着一副清高的样儿,我要是真个把金山银山都堆到你面前,你呀,眼珠子都要掉进去喽!”
“把手拿开!”
虎娃忍无可忍,又霍地扬起手来!
啪!
一个响亮的耳刮子,赏在那张蜡黄坏笑的脸皮上,又挨了打的这位摸摸自个的脸,先是愣了愣,直到火辣辣的刺痛感在脸皮子上蔓延开来,他才跳起脚来怪叫着问:“你你你……你老是打我做甚?!”
“我打的就是你!”虎娃甩出一巴掌后,感觉郁郁在胸口的那股子闷气疏散了不少,“像你这种疯子,谁会愿意陪伴你一生一世,发了誓又怎样?”
一听这话,七十六震惊不已,瞪大眼看了他老半天,突然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下脑袋,带着哭腔问道:“我是不是又梦到箩儿了?”
虎娃没有回答。
七十六跌坐在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痛苦的闷哼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抬起头时,他的神情变得恍惚,口中喃喃:“要不是为了她,我也不会被人关到这里来……是她害我的,都是那个人害我的……你害得我好苦……”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不再闪烁不定,眼神是涣散而黯淡的。
看着这个可恨又可悲的人,虎娃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扭过头去面对着墙壁,索性不再理会他——这男人挺没种的,居然会推委责怪到一个女孩家身上,哪像他,为了丫头什么都豁出去了!上刀山下油锅,只要丫头平安幸福,他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
七十六独自恍惚了片刻,缓缓站起,拖着沉沉的脚步,回到自己的床铺前,坐到床上,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气氛变得沉闷,石室里静悄悄的,面壁侧躺着的虎娃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疲累到了极点,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了。
“丫头……”
七十六回过神来看他时,他已昏昏入睡,梦呓似的喃喃声模糊不清,紧抿的唇线竟已变得柔和,他第一次发觉,这虎头虎脑的小子挺可爱的,虎崽子似的,憨直、勇猛,却也单纯可爱!
冥思苦想之际,石室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一个狱卒站在门外,往门里丢进来两个硬梆梆的糠饼、一皮囊袋的水和一卷羊皮纸,七十六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捡起扔在地上的糠饼,就着竹筒里的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偷瞄着仍在昏睡中的室友。
狼吞虎咽地解决了两人份的食物,又捡起那卷羊皮纸展开一看,他居然拍着大腿乐呵起来,“七十八啊七十八,你的图纸符号可比我的有趣多了!”凑到石床边,一巴掌拍在昏睡中的室友肩头,硬是将人弄醒了,献宝似的把羊皮纸凑到室友眼前,挖苦损人似的发笑道:“瞧瞧,你的天书就跟你这人一样,挺逗的!”
睁开眼,便瞧得羊皮纸上鬼画桃符般奇特的地图坐标,虎娃更觉头昏脑胀,看着看着,眼前竟模糊一片。
“小老弟啊,”七十六抖了抖羊皮纸,“你是不是大字也不识得一个啊?我那挑担子卖大饼的老爹也是不识字的,为了记住一天卖了几个馒头,他就拿木炭在纸上画圈圈……瞧,这张图上也点了好几个芝麻点似的小圈圈……”
“我认得字!”虎娃打断了七十六的唠叨,一把夺来羊皮纸,揉成一团再一丢,丢到了角落那个镶了铁环的石板上——看不懂的天书要来何用?阳城中的狱卒也只想借着鬼画桃符般的地图,来哄骗囚徒继续抱着一丝希望苟延残喘、活活地在阳城里受苦受罪罢了。
七十六见状怪叫一声,一个箭步蹿到角落里,将那张羊皮纸捡了回来,仔仔细细地折叠整齐了,藏掖到自个的衣襟里头,嘴里头咕哝着:“这天书你不要我要!等哪一天咱脑筋开窍了,识破了这天书中的奥秘,咱就自由了,就能痛痛快快地享受外面的阳光,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话犹未完,忽听室友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他的眼皮子一眨巴,说起谎来就跟吃豆子一样爽脆:“你饿了……也得忍着!谁叫你得罪了那几个狱卒,不给你吃的让你饿着,还不都是你自个的过错……”
七十六拍拍臀站起来,不再搭理室友,回到自个床铺上,闭目养神去。
这厮方才捞了两人份的食物,吃饱喝足,在床上跷起了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哼着小曲。虎娃这会儿却饿得慌,肠子和胃都绞在一起,眼前金星飞舞,心口发慌似的“怦怦”直跳,他又咬紧了下唇,凭骨子里的一股韧劲,闭着眼默默忍受饥饿带来的煎熬。
或许是饿到乏力了,他竟又昏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虎娃恍惚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坠,心悬得高高的,身子却急速地下坠、下坠,就快要跌到深渊底部了,这一跌下去,会粉身碎骨的!
心,惊悸着,隐藏在黑暗中的恐惧笼罩下来,几乎将灵魂吞没时,“啊”的惊叫一声,他整个人弹坐而起,终于挣脱了梦魇,睁开了双眼,双手触摸到冰冷却很坚实的石床,悬着的心找到了清晰的落点,他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双手捂着额头,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鬼叫什么?吓死人了!”
惊叫声吓到了共处一室的七十六,人影晃到床前,他捂着额头的手被人拉了下来,耳边传来七十六的一声惊呼:“你在发烧?!”
发烧了吗?难怪他觉得额头烫烫的,很不舒服!缓缓抬头,虎娃便看到七十六像只兔子般地惊逃到角落里,隔了老远冲她惊慌地喊道:“你快离开这间石室,不要把伤风传染给我!这里没有郎中,没有治病的药材,所有生了病的人都被病痛活活折磨死了。你快出去!出去!”
虎娃怔怔地看着他惊惶惧怕的举动,全然不知该做何反应。这时,躲到角落的七十六突然冲了上来,用力拽住他,拼命将他推向门口,拉开石门,猛地将他推出门外,“出去!快出去!”
砰!
石门关上了,虎娃跌在门外,忽听曲折的甬道里一阵脚步声荡来,拐弯处两个黑袍狱卒正持刀疾步走来,他吃了一惊,慌忙站起,跌跌冲冲地逃向甬道深处。
“丫头——丫头——”
声声呼喊,在看不到尽头的曲折甬道奔跑,跑得再也跑不动时,虎娃扑倒在了冰冷的石面,金星飞舞在眼前,交织着光怪陆离的幻境,灵魂渐渐沉沦到了黑暗的深渊。
沉闷的地宫甬道内,幽绿如鬼火的磷芒忽闪忽闪——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埋伏着死亡的阴影;这里原本是死人安寝的地穴,却关押着无数个活人;这里关押着的囚徒,都在心中隐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无法袒露在阳光下的秘密;这里的囚徒日复一日地挣扎在过往的记忆里,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张“天书”、那张永远也无法被人读懂的天书!
这里,就是如噩梦般的地宫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