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史说益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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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资水放下洞庭

买青山

益阳木簰始于买青山。明清时的益阳,田土和山林均属于私产,产权多集中在大户或富户手中,山林拥有者被称为山主。俗语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旧时山主售卖树木竹子,一般通过“买青山”途径实现。而买家则以木商居多,或是益阳城里的木行老板,或是乡邑做木货生意的商人。所谓“买青山”,其实与产权无关,仅仅涉及山上的林木,其中以杉木、竹子为主。出售之前,卖家要圈定好需砍伐的竹木,在表皮上蘸洒石灰水涂抹记号,业内称之为“灰砍”。如果山主打算蓄山,就对长势较差的标注清楚,这叫“洗山”。“洗山”的情形很多,依买家的用途和山主的意愿而论。如销益阳、汉口的竹木,就“灰砍”大的、好的成材林,留下小的、未成材的幼树,如用于砍樵烧炭,往往剔除值钱的用材林,只售那些卖不起价的薪炭林,这叫做“择伐”,又称“轮伐”,照如今的提法就是“抚育采伐”。也有划定山场界址,不管什么林木全部出售的,谓之“皆伐”。“皆伐”的规矩是“千山留一树”,意指一轮砍伐只留一棵树下来。留树有讲究,一般得拇指粗细,斗口齐胸,且长得生机勃发。这树一旦蓄起来,往往就是土地树或关山树,尤其是土地树,它吸附着某种灵性,可以与神祇对语!

山林的买卖虽是山主与木商之间的交易,但多通过中间商人才可完成。这类竹木中介被乡间称作“中人”,一般是城里的牙行经纪人,个别为乡村长老、绅士抑或讼棍。他们为买卖双方说合,从中抽取一定比例的佣金。交易之前,木商和山主根据数量、价格、付款方式等一系列“买青山”的程序,请“中人”出面撮合作保,议价成交。买卖做成后双方达成协议,根据成交量的大小和约定,由双方或其中一方请吃“合食”,俗称会餐、打牙祭。参加“合食”席面的有当地保甲长、友邻、看山员、中人等。宴请完了就意味着双方要诚信履约,如若一方毁约或不遵守约定,所产生的用费损失均由其承担。

除“买青山”外,也有少数山主是自砍自销自运的,不过,他们的山林多半面积不大,积材也很少。

砍山发脚

青山买好了,接下来就要上山伐木。这些均由木商雇请当地小工去做,山主可对砍伐过程进行监督。史载,民国中期雇一个砍伐的点工,每日工价1斗谷。活立木伐倒后修去枝柯并从山上梭下来,也同样要雇工搬运。穿越深山老林崎岖陡峭的山路,竹木一直运到了溪河边,完全是靠一副副卡在颈脖上的垫肩才做得到。运竹木的脚夫俗称“搬脚”,雇人肩运山货谓之“发脚”。他们发一肩楠竹平均8~12根,至少180斤,木头则依据大小长短而定,一段一段接力出山,一肩路在250米上下。运出来的竹木码在离溪河不远的旷地或沙滩河洲上,再雇请船工扎成“羊古佬”或“蜈蚣连”,从水路运走。还有一种情形,那就是若遇山脚有溪沟,且水势又大,就用箍上鹰勾铁的竹篙,扎住一根根竹木,顺着水流拖着拽着洗出去。一俟汇聚到大溪大河了,就把零散的竹木扎成连子或做成规格各异的竹木簰。当然,它的效率未必比发脚夫要高,好处恐怕就是节省劳力和减少开支。

至于那些自砍自运自销山主,他们把竹木运到山边或溪河边,早已打枝成捆,码得整整齐齐了。若有木商看中,即可直接议价成交。这些竹木行话称为“熟货”,相关资料显示,1945年前后,此类熟货大抵1两木(合1.3立方米)值银洋10元,而当时,3银元可以粜谷1石。

羊古佬

从山林散集到河滩的竹木,需要捆扎妥当才可借由资江水路运出去。明清以来,一般按惯例每20~40根竹木互相叠加捆扎,根据吃水深浅组成一个个簰块单元,俗称羊古佬,又称“把子”。为什么叫做羊古佬呢?一种说法是益阳盛产竹子,乡间匠人加工竹篾时,工休抽烟吃茶空隙,常用边角细篾给孩童挽织中空的四脚角羊,形神毕现的羊儿准会惹得小孩们开心雀跃。兴许是捆扎竹木簰的方式与绕制篾羊大同小异,于是就取了一个形象的名字——“羊古佬”。还有一种说法叫“强箍牢”,属于益阳方言“羊古佬”的谐音。因成簰方式是竹头穿孔加栓,木头用篾缆箍绕,再用撬棍压实,故有此名。羊古佬制作确实比较粗糙,捆扎多用竹篾,很少用到毛铁马钉,所以容易被急流冲散。一个在溪河放簰的水工,每次顶多放到5个,少则两三个。扎羊古佬是吃竹木饭的基本功,船工个个皆会。

蜈蚣连

蜈蚣连,也称连子,是一种形象化的描述。如果说羊古佬是叠加成簰,那么蜈蚣连则是线性排列成簰。习惯做法是先由4、8、10、12根竹木在根部穿孔或缠绕,扎成一页,每10~100页层层覆压串成一连,长数十米。因在溪河中穿行,随河道水流蜿蜒,其形状和轨迹酷似蜈蚣摆动,故有“蜈蚣连”之称。一般在资水两岸的溪河,水大时可放10~30页不等的竹木。基本上,羊古佬和蜈蚣连都只适合在吃水较浅的溪河放流,一旦进入滩多水急礁石环生的资江,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打散。而出海事的结果,往往就是簰毁人亡。

短水簰

从河溪放出的竹木连子和羊古佬,如若在资江上漂流或闯洞庭入长江,就得重新扎簰,以抗击激流和风浪的无情撞击。一般扎成两种簰型:短水簰和长水簰。但短水簰又分成骨簰和鱼鳞簰两种。

先说骨簰。骨簰因形似牌九而得名,是头尾互补的对插簰。卖相不好的细木、小木多置于底层、下层,卖相好的大木、粗木则放在上层、顶层。再者,竹子一般也置于木头之上。具体是顺放一层,再倒放一层,一共码上5~6层。这样,做出的簰宽达2~2.4丈,长度则就是木头本身的自然长度。一块骨簰大约由300根木头组成,每块5立方米左右,一人最多放两块,合10立方米。史载,这种簰从桃江沾溪口运到城关镇潭头湾,一次可得酬劳合银洋8角,送抵益阳就翻一番,合银洋1.6元。鱼鳞簰是垛簰,第一层是底簰,宽为1.8~2丈,层层相叠,页页相盖,一排排整齐的木头刀口露在外头,因形似鱼鳞而得名。与骨簰相比,鱼鳞簰虽吃水不够深,但更长、更难伺候。

长水簰

顾名思义,长水簰是走大江大湖那些遥远水路的簰,主要发往汉口、南京、芜湖、上海等长江中下游沿江城市。其名字很多,又称车簰、滚簰等。在整个资水流域,益阳簰通常做得最大,安化、桃江簰次之,邵阳、新化一带的簰最小,不过最小也有百余吨。此簰一般分成三大部分:头簰、二簰和尾簰。以桃江的长水簰为例,头簰均以最大的木材起底,属于冲浪防撞簰,宽3.2丈,长按原木自然长度,5至6丈不等,约75个水方,合150立方米。头簰后面是二簰,因搭有棚子,俗称棚簰,供簰工生活起居所用,宽约3丈。其余簰均傍绕在二簰周围,供牵制头簰流向所用。说是车簰,是因为头簰安有竖车。竖车实际是一个巨大的舵,目的是控制走簰不致偏离航道。簰与船的构造不同,它有两幅舵,头簰的是主舵,尾簰的是副舵,主舵与副舵配合,才能完成对航向的及时调整。船仅有尾舵就可调转船头,但簰做不到。这不仅是因为簰的体量太大,更是由于它的整体刚性不足,一个尾舵扭矩力太小,不足以掌控全簰的走向。对一组簰的称呼,一是根据竹木的聚集排列的特点,谓之一簉簰;一是按照簰上搭建有供饮食起居的棚子,称作一棚簰。

滚簰安化人称之为镇江滚簰,专指走益阳以下水路的大木簰。扎这种簰,安化簰工很擅长,但数量很少。从安化下来,在滩多水急的资江漂流多日,簰筏早已伤痕累累,然而抵达益阳后仅完成了内河航运。自宋元明清以来,特别是清代汉口开埠以来,整个资江流域的竹木多以汉口鹦鹉洲为销场,因此无不重新扎簰。其实扎簰的理由很多,除了修整,还有就是资江里的簰太小,放一趟汉口不划算,于是镇江滚簰就应运而生了。这种簰体量大,捆扎牢靠,抗风浪强,能保证簰工的生命和财产安全。鹦鹉洲洪埠码头是滚簰的聚集地,此外,还有后来的歧埠、清埠以及桃益安码头等处。但也有不少滚簰继续放到镇江、上海等地。据安化文史研究专家陈首涛介绍,这种由一层又一层木簰相叠的滚簰,最多每层700~800根杉木,叠上10~20层,码起有一丈多高,吃水也有好几米深,称之为一坨。一坨算下来有原木16000余根,以杉木当家,清光绪末年值银子4000多两。要是生意做得大,水况也好,最多并排扎两坨,数额相当可观。

资水航道

湖南湘资沅澧四水,自古资水最险,所谓“操舟者戒为畏途”,全河险滩299处,益阳境内就有100余处,且凶险之状无出其右。最著名的有沂滩、大汴滩、龙拱滩、竹山峡、刘公滩、油麻潭等处。沂滩是进入安化境内的第一滩,与洛滩相连。《安化县志》称沂滩“左岸突峙横岩,右岸盘踞石洲如月形”,“仅一线容舟,迂回难通,舟触辄沉”。一首《沂滩洛滩歌》唱道:“两滩相距无数里,后滩首接前滩尾。舟人努力过后滩,遥望前滩心胆寒!”大汴滩位于东坪下游41公里,水流湍急,势如瀑布,危岩中梗,行舟多碎。途经此滩,每年毁坏船只和竹木簰筏,数不胜数。自古以来,沿河居民“贫不能活,全赖抢救覆舟以维生计”,当地流传“不怕不种田,就怕资江不烂船”的民谚。岸边勒石立碑无数,内容诸如“以昭法戒”之类警示语,宋元以来历朝历代均有。民国初年,宝、安、益船帮还专置“救生局”于泥湾,照料险滩,救助遇难,收捞浮尸。

竹山峡位于桃江三堂街上首,下水船簰过滩,须从郭家洲、木鱼洲之间进口,然后沿右堤驶下。当行至堤尾处,又要转向左边沙洲出口。稍有不慎,即舟覆人亡,虽屡经整治,但改善无多,成为资水诸滩中的“老大难”。

刘公滩位于益阳古城下首,为资水入湖的最大险滩。滩心有烟波洲将资水一分为二,左为大水航槽,右为小水航槽。每年9月至翌年4月均有险情,客货轮均须提驳过滩。明天启年洲上始建魁星楼,后屡废屡建,清代由木改石,改楼为塔,不断扩岸固基致使流水回旋,沉沙不断。数百年来小水阻于基,大水阻于楼,故益阳民间流传“益阳河里一只鬼,三天麻雨一河水”的谚语。益阳历来以竹木输出为大宗物产,此滩阻航后,竹木簰筏不能一次性扎就,需要过滩后在清水潭重扎。

簰下洞庭

在益阳城里的各大码头,窑湾、西流湾及东关至清水潭一带是扎簰最集中之处。窑湾是新化、邵阳一带“羊古佬”的集聚之地。西流湾一带水最深,是安化簰的黄金码头。桃江以产竹著称,木材次之,基本分布于四溪公至皇庄河一线的沿江各个竹木码头。益阳簰多产在南门外至东关一带码头。与位于湖北新堤的北关厘金局齐名的东关厘金局就设在此处,所有出境竹木需要停簰验货,缴纳税金。清水潭是季节性簰厂,主要是冬枯时避免在刘公滩搁浅。在滩尾做簰,簰主来自三山五岳,地域比较复杂;特大号的安化滚簰,每年要等到洪水季节才能放,其余时节,簰的体量就要小得多了。

簰出益阳码头,不久进入洞庭湖水面,水流平缓,视野顿时变得开阔起来,但好景不长。从毛角口到临资口长35公里,湾多水急,河道狭窄,仅险滩就有近30个,如毛角口、挽口子、阎王滩等,历来是湖南省行簰走船最著名的凶险之地。位于毛角口下游2公里的油麻潭,因被大堤束缚,易家咀突入,形成一个强迫性河湾,流水回旋,流速极快。船簰一旦进入就失速螺旋,极易出事。即使是每年枯水季节,海损事故也未见减少。在此地段行簰,一切得听从航运塔台的指令,每逢三、六、九日才被允许通行,每次放行也不过三五簉,花去一个左右时辰。而塔台一旦号令行簰,所有来往船只一律避让。因为一簉长水簰少则100余吨,大则500~1000吨,滩急速度快,能量巨大,破坏力惊人,一旦被撞,必定发生船毁人亡的惨剧。

按照惯例,簰出洞庭湖与资江交界的临资口水域就竖车。据出身于驾簰世家的冷长庚介绍,竖车包括巨舵和绞盘,以及用于抛锚的副簰。巨舵有单双之分,按簰的大小设定。舵臂用数根大号原木固定在簰上,带滑轮并伸出簰头,绞盘设四个大盘柄,盘轮上缠满篾缆,篾缆与滑轮相连,通过绞盘绞动改变簰头舵臂的方向。操纵四个大盘柄,一般安排双数,按簰的体量设定,分四、六、八人不等。实际上,在急弯险滩处,前舵往往控制不了头簰巨大的动能,需要紧随的副簰或小船用篾缆将簰死死吊住,再用巨大的石锚锁住,方能完成一次惊心动魄的调度过程。一个车簰编织原木500~2000立方米,由10多个棚簰组成。一般而言,一簉簰若无三五十号人,是不可能从益阳放到鹦鹉洲去的。民国初年,益阳城里崔姓家族个别大的车簰出了湖还要用小火轮牵引,几乎覆盖了半条长江,可谓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水上风情

资水上的木簰,绝大多数由木商发包运输,自己承运者为极个别。承包者谓之“包头”,均按水方计算承包报酬。包头承揽活计后,再雇请打鼓佬、二拐、车工、炊事等各类人员,根据运量大小确定用工规模,一般在40人上下。打鼓佬又称“掌令”,因驾簰途中以锣鼓号令全体簰工,资江用鼓,洞庭湖用锣,出城陵矶行长江再擂鼓,故有此名。打鼓佬是技术负责者,个个谙熟航线水性,行江经验十分丰富,所以佣金最丰厚,往往是普通簰工的1~5倍,甚至更高。如从益阳到汉口鹦鹉洲,顺利的话半月抵达,可获银洋约80元,其他人等仅得3~10银元。

簰从益阳城发运,到汉口销场收头,包头须至少安排四次牙祭。第一次牙祭是启运之际,所有簰工悉数参加。此次要祭祀资江的航运神魏公菩萨,祈求神灵护佑,保一路顺风顺水,不出事故。第二次牙祭是在簰出临资口,敬奉洞庭王爷,求一路平安,但也有不少打鼓佬信奉救人危难的萧公王爷。相传萧公曾在洞庭湖里救起过落水的渔郎,故在洞庭湖周边很有名,南县一带还建有萧公庙专供祭祀。簰出岳阳城陵矶,称之为“出湖落江”,要组织第三次牙祭。最后一次是在鹦鹉洲,木簰收头到岸,来一次大聚餐欢庆圆满,犒劳簰工。此刻,所有禁忌抛却脑后,簰工们狂欢豪饮,一醉方休。

行簰的日子是枯燥的。那些穿越过资水崇山峻岭的簰工,只要得些空闲或兴致上来,或有同伴怂恿,哪怕是一边捋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在火堆旁拧着冒着热气的衣裳,都会毫无拘束地打开喉咙,高声唱起曾响彻资水两岸的山歌来。不过,多是诸如《汤九娘》、《点兵歌》、《卖杂货》和《十二岁攀花》之类既悲苦又多情的山歌,婉转哀伤之处,偶尔也可以听到岸上飘荡着若有若无的应和。那一刻,簰古佬们可谓苦累皆忘,其乐无穷。

与风浪搏击之后,九死一生的簰工们一旦平安靠泊,他们也懂得享受生活的全部含义,其中包括那些饥渴的情感。益阳堡上沿河一带的大量吊脚楼,以及那些栖居的女人,是簰工们的心灵守望。水上激情和浪漫,在码头上一双双黑夜的眼睛里期待并演绎着。湘阴芦林潭、岳阳南津港、湖北新堤小北街和汉口鹦鹉洲,也俨然成了红灯笼高挂的簰工乐园,蕴涵着道不尽的欢乐和幸福。当然,一代代益阳簰工留下的不只是一段段与浪共舞的青春轨迹,更是成就了一座座城市的繁荣乃至一个时代的兴旺和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