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刘海虹走过马路时正好看到李伟,她停住脚步,默默地注视着他。快两年了,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个曾经给予自己无私帮助,温暖、阳光的正直警察。一年多来,她选择了逃避,但狭小的世界最终让他们重遇。
“你还好吗?”李伟浑身都洋溢着偶然邂逅的幸福。
“还好。”刘海虹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这两个字里包含着多少心酸与苦楚。
“叔叔阿姨还好吗?”
“他们都去世了。”刘海虹平静地回答。
“哦,对不起。”李伟黯然神伤,忽又转移了话题,“你来看病吗?”
“不,看一个朋友,她在这里做整形手术。”刘海虹掠了下散乱的头发,将右手的雨伞轻轻往李伟的方向推了推。
“哦,正好顺路,一起去吧。”
王帅这时很识相地说要去车里打个电话,正好让李伟带刘海虹去美容美体中心瞅瞅。李伟点头同意,不等刘海虹回答就已经站到了她身边。刘海虹略一迟疑,最终答道:“好吧。”
“她叫什么名字,是你朋友吗?”
“嗯,她叫宛言,是我公司的同事。”刘海虹温柔地笑着,“我们都在星雨泉文化公司工作,认识时间不算太长,不过关系很好。她昨天来这里做抽脂手术只告诉了我一个人,所以今天想看看她。”
李伟点了点头,陪着刘海虹走进住院部,边聊边找。谁知一直到两人把分别一年多来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没有在任何一个科室的电脑记录里查到宛言这个人。这下刘海虹有点急了,拿起手机给宛言打电话,结果却是关机。
“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记错医院?”李伟安慰道。
“我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吧?”刘海虹轻轻撇了撇嘴,把另一只手里提的营养品放到墙角的椅子上喘气。李伟左右打量着,发现三楼整个美容美体中心人都不多,几个大夫甚至在屋里扎堆聊天;远处的办公室里传来轻微的争执声;偶尔有一两个由导医员领上来的病人,但都很快被大夫们“热情”地围了上去。他灵机一动,拉过梳着马尾辫的导医员亮出身份,“你好,我是桥南公安分局刑警队重案调查组的李伟,请问你们医院昨天是否有一个叫宛言的女孩来做抽脂手术?”
“警察?”知道他是警察,再听到宛言的名字,女孩的身体不自然地抖了一下,很慌张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来过这个人。”
“你确定吗?”李伟很快就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了她的紧张。干刑警这行这么多年,对方是否说谎他还是能看出来的,况且对方还是一个年轻且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女孩。
“是的,没有这么一个人来过,不信你可以和我去查看来宾登记。”女孩低着头,双腿保持着前进的姿势,好像随时想要逃走的样子。
李伟冷哼了一声,偷偷看了眼身边的刘海虹,忽然加重了语气,“我希望你能据实回答我的问题,到底见过这个人没有?如果因为某种原因耽误了办案,你会为此负上责任,必要时将传唤你到公安分局协助调查。”
女孩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抬起头,好半天才勉强说道:“昨天下午不是我当班,不过今天早上……”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下来,左右张望了许久,“美容美体中心主任说无论是谁打听叫宛言和宋辉的人,都说没来过,如果对方实在不信,可以让他看来宾登记。”
李伟紧皱眉头,问明了美容美体中心主任办公室的位置,拉着刘海虹就走了过去,边走边说道:“我看这里面有问题。”
刘海虹没有说话,仅仅是点了点头。
美容美体中心主任办公室里,头发花白的老主任和一个赤红面孔的干瘦老头吵得正起劲,“我说你这个老酒鬼,来我这还赖着不走了。我告诉你,昨天晚上的事和我可没关系。孙副院长让你去人力资源部,你来这儿捣什么乱?”
“人力资源部的人说,来你的部门就得你签字。”
“你儿子有本事到哪儿找不到工作,还用来个私立医院?”
“不行,我家没关系,他考不上公务员,就要来你这儿。再说了,昨天晚上普外科和美容美体中心那两个女的都是我帮着处理的,你们这是过河拆桥。”
“回头再说,我没时间!”老主任说到这里才看到李伟和刘海虹,略带歉疚地说,“不好意思啊,来整形的?”
刘海虹刚要说话,李伟就轻轻地拉了她一把,凑到瘦老头跟前笑眯眯地问:“大爷,您刚才说昨天晚上怎么了?”瘦老头瞥了眼李伟,哼了一声,“昨天晚上两个女人同时死在手术台上,连送去火化的人都找不到,要不是我及时帮忙,不一定出什么乱子呢。再说抽脂那个当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老主任就厉声打断了他,“你胡说什么,还不快走。”瘦老头一看主任真发火了也有点发憷,干笑了几声就要往外走,李伟一把拉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警察证,“我是桥南公安分局的李伟,请你把昨天的事重复一遍。”
“啊,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那个抽脂死亡的女人我当时就交给马主任了,阑尾炎那个已经送到火葬场火化了,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说着说着他的话音里竟然带出了哭腔。
抽脂死亡?李伟和刘海虹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宛言。虽然一时看不出这事和刘国贤的死有什么联系,但昨晚美容美体中心发生了事故应该是千真万确的。
为什么会这么巧呢?那个真的是宛言吗?
“马主任是谁?”李伟抛出了刘海虹想问的话,这次他是对着老主任说的。
“是……是急诊科的主任马志强,不过……不过……”
李伟没再理他,拉着刘海虹匆忙跑出了办公室。
宛强不知道刘国贤死了,他猜测这家伙一定被自己打得不轻。其实宛强很少动手打人,最起码在他的印象中这三年没有过。与一起负责拆迁工作的朋友们不同,宛强是最不喜欢用暴力来解决问题的人。平时他用得最多的手段用书面语言来形容应该叫恐吓,比如砸玻璃、堵锁眼或者雇人半夜蹲在门前学鬼叫之类,总之能达到目的就行。可今天他竟然动手把那个叫刘国贤的大夫打了个半死,应该算是极少见的。
当然,半死是他自己的理解。因为在那通被强烈愤怒支配的拳头挥舞过后,他只是有些仓皇地逃出了刘国贤的办公室,根本没敢回头看。
所以当刘海虹打通手机,让宛强去医院的时候,他有些犹豫。不过当听到妹妹宛言还没有死的消息从听筒中传来时,宛强瞬间像被强电流穿过,觉得自己浑身又重新充满了自信。从刘国贤的态度来看,他不相信这话是真的。但作为妹妹好朋友的刘海虹,似乎又没有理由骗他。于是,宛强决定豁出去一次,为了了解妹妹的具体情况,自己冒点风险也是值得的。
刘海虹在一次聚会上见过宛强一面,记得他除了比同龄人面相有点显老,还有那双永远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充斥着一种迷离的凶狠,别的都很好。可今天的宛强看上去似乎缺少了点上次那种充满霸气的倨傲,甚至整个人都显得很疲惫。
他古铜色的肤色中泛着健康的油亮;从脖子上那圈小拇指粗细的黄金项链,到从左肩蜿蜒至手肘附近的菱形块图案靛蓝色文身都颇为扎眼,给人一种街头流氓的印象。
其实了解他的人才知道,宛强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的出现甚至颠覆了刘海虹心中对这些人的一贯看法,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一点都不坏;而且每当提起他时,心头总会涌起连刘海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
宛强很结实,浑身都是肌肉块,每次他以一百八十二厘米的身躯站在宛言身边时,总会有人以为他们是父女关系,这也常使他有点沮丧,其实他才比妹妹大五岁。
此时的他刚刚走进病房,看到床边站了四个人。除了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刘海虹和那个没一点男人气概的王思远,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此人正用阴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宛哥,你可来了。”刘海虹走到宛强面前,指着躺在床上浑身插满各种管子的宛言道,“宛言出事了。”
“言言真的还活着!”宛强的脸上闪现出兴奋的光芒。他冲到宛言床前,激动地望着她。
“谁和你说她死了?”李伟突然把话接了过去。宛强看了他一眼问刘海虹这是谁,在刘海虹解释过后才冷冷地回答道:“我一早接到他们电话赶过来,他们说我妹妹死了。还没到,海虹就打电话给我了。”
“电话是谁给你打的?”
“不知道,你应该问问医院,我也要找他们算账。”宛强歪着头,故意用眼角的余光看李伟。
其实他不是有意想把李伟惹怒,只是想借此表达自己对警察的不满而已。
马志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咳嗽了几声才有些尴尬地笑道:“我刚才和李队长沟通过了,其实这事完全是个误会。宛言小姐昨天晚上做手术时对麻药过敏,当时造成了微弱死亡,也就是假死的现象。主治医生判断失误,所以才误诊为死亡,给宛强先生打电话。后来他们把她推下来的时候我正巧在楼下,发现她并没有死,于是急忙安排抢救,整整忙碌了一夜才把人从鬼门关前抢回来。”说到这里,马志强长长地喘了口气,继续道,“由于太忙,所以我把联系家属和通知院方的事情忘记了。刚才李队长他们找来,我才知道病人叫宛言。”
李伟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因为宛强的态度而生气,只是笑着和他打招呼道:“我想这事可能真是误会,宛先生也别往心里去,既然宛言没事就看开一点,还是救人要紧,其他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说嘛。”
宛强刚要回答,床上突然发出了几道轻微的声音。就见王思远疾步上前,兴奋地冲众人叫道:“宛言醒啦!”
二十四年前,当宛强在医院找到妹妹的时候,她也如这般虚弱。他清楚地记得妹妹动着嘴唇,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哥,我痛!”宛强哭了,在此之前他已经记不起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怒吼着冲到屋外,对着雨水咆哮着的阴沉夜幕大声地吼道:“兔崽子,别他妈让我找到你,我一定会宰了你的!”
打那时起,他的心中就留下了两个愿望:一、让妹妹开开心心地生活一辈子;二、找到那个男人,杀了他!每当闭上眼睛,他都不敢想象那三天妹妹是怎么过来的。
可是今天,宛言再一次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能让宛强感到少许欣慰的是宛言的精神状态尚可,最起码比想象中要好得多。她睁开眼睛,迷糊地望着周围的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到了宛强身上,“哥,我又做梦了。”
“梦到什么了?”宛强走到妹妹跟前,慢慢地俯下身子望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温柔。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那个人。”宛言抬起头,迷离地在周围寻找着什么。
“你太累了,身上疼吗?昨天到底来这里干什么了?”宛强低声问道。宛言正要回答,却望着门口的方向怔怔地呆住了。
宛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一老一少两个身着西装的陌生男人正站在门口往里张望。马志强一步蹿到那两个人的跟前,介绍说这两人就是他们景美综合医院的院长孙远平和他的儿子副院长孙旭。
“我刚听说你收治了一个昨天晚上的危重病人。”孙远平声音很低,好像有些嘶哑。马志强连忙点头,把宛言的事情又说了一遍。而这个被马志强称之为院长的陌生男人带给宛强的却是种在哪里见过的强烈熟悉感,就像人生中经常遇到的,前世恩怨般的羁绊。
宛强很想从回忆的碎片中把他找出来,然后清晰地剥落干净,清清楚楚弄明白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他都不能在混乱的思维中再多找出一丁点儿关于此人的记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孙旭已悄然走到宛言近前低声询问了几句,然后又慢慢绕回孙远平身后。而与马志强交谈的孙远平则完全没有注意儿子和宛言,他询问的重点是为什么会导致这次事故发生和区别责任人的问题,到最后甚至连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直到宛言勉力抬起头,忽然提高声音问他时,他才吃了一惊般回过神来。
“你会变魔术?”宛言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足以让孙远平突然一惊。他微笑着往前走了几步,“你是怎么知道的?”
“真的是你?”宛言仿佛恍然大悟一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从被子里爬了出来,在众人反应过来的瞬间抄起桌上的暖水壶狠狠向孙院长打去。可能是由于术后身体虚弱,宛言在抡起暖水壶的时候没打着孙院长,倒是右手一酸,水壶掉到了床上。虽然暖水壶没碎,但热水散了一床。她下意识地拼命往后一躲,却不料撞到了洞开的窗户上。
在宛言猛烈的冲击下,装有厚玻璃的窗户被撞开了。虽然玻璃开裂成数块,却并没有粉碎。但宛言的身体却穿过洞开的窗户径直向下面坠落,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这里虽然是一楼,但却建在作为药房的底层之上,窗户离地面的距离少说也有三五米,况且宛言是脚朝上掉下去的。
那么,她身体最先着地的部分将会是头!宛强眯起眼睛,牢牢地记住了孙院长的面孔:是他吗?接着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屋外,抱起浑身是血的妹妹时只听到了一句话,“哥,真的是他!”
突然间,宛强心里一阵颤抖,他又哭了。
宛强走进位于景美综合医院顶楼办公区的院长办公室,发现孙远平已经坐到办公桌后面等着自己了。他看上去气度不凡,年龄在四十五岁上下;一身笔挺的灰色阿玛尼西装和鼻梁上的米黄色兰诗眼镜将他衬托得既英俊又儒雅;桌子上随意地摆放着几支金笔、几张空白的打印纸和一部纯白色的笔记本电脑;而右手边的苹果手机则正在充电。身后墙上的电子万年历显示着9月24日、星期六以及9点37分等字样。
此外,办公室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左边的书墙了。宛强几乎要把头仰到六十度才能看清占满整个墙壁的大书架上面摆的图书,书多得甚至让人有些眼花缭乱,从四书五经到马恩列斯文集,从《读者》到《科学美国人》、《时代》的英文版等。孙远平似乎把一个小型图书馆外带阅览室搬了进来。宛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办公桌后面那个经常挂着微笑的陌生男人,多少有些出乎意料:这人就是在塞北市医药界呼风唤雨的孙远平吗?难道十四年前那个人真的是他吗?为什么这么熟悉?我又在哪里见过他呢?
“请坐!”孙远平和蔼地招呼宛强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亲自给他倒了杯水,回到位子上意味深长地说,“你妹妹的事情让我感到很遗憾,我的确不知道她见到我为什么会那么反常。刚才我和她的主治医生郭强大夫沟通过了,虽然她的情况有些危险,但做手术还是有一定把握的。所以我们会全力医治她,这点你放心。”
宛强面无表情地听着孙远平的话,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盒点了支烟,跷起二郎腿冷哼了一声,“我和家人都希望妹妹能转到市人民医院去,你这里我不能再信任了。今天主要想和你谈赔偿的事。”
“哦,说说你的意思,看我能做什么。”孙远平的语气依旧异常平静,好像和他谈话的是心仪已久的女人抑或是他尊重的长者一般。
“我妹妹看到你们吹得天花乱坠的广告后跑来做抽脂手术,没想到这么大的医院连个有资质的麻醉师都没有,竟然能发生患者因麻药过敏引起休克导致假死之类严重的医疗事故。而且更让我接受不了的是你们对我妹妹的态度,差点将她当死人送到火葬场,打算私自火化。是怕家属发现什么吧?”
“这只是个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