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同时期,李鸿章的身边,聚集了一批完全不亚于日本的西学人才。可是可怜他的这批幕僚,在19世纪末决无可能涉足政治,决无可能影响决策,决无可能像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那样,去研究制度、设计制度、改革制度。而恰恰是那个难以改变的制度,决定了中国的命运。
一元化专制强权抹杀人的政治自由,个人的自主、自动自发的能力,遂令各种弊端渐次显现,人人自危、草菅人命、道德沦丧、吏治腐败、因循苟且、豪杰灰心、恶徒燥竞、信息黑箱、剜肉补疮……一时俱来。积弊发展到极端,终于引发社会的大动荡,底层民众承其巨大代价转徙沟壑……所以郑观应先生对此“弊之太甚”的状态,极为痛心,怎么办呢?“去之之道奈何?一言以蔽之曰:是非设议院不为功!”(《议院上》)。事实上美国国会之两院,一为贴近且跟随民意公论,一为防止集体情绪狂乱,宪法规定法律之通过须经两院允许。而两院之间互有羁控,譬如参院有权对众院之法案之修订或驳回,其分权与制衡相当有效。他所有的思想布局及深远的考虑,和后世的美利坚总统小布什之高明用心同出一辙:
人类千万年的历史,最为珍贵的不是令人炫目的科技,不是浩瀚的大师们的经典著作,不是政客们天花乱坠的演讲,而是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服,实现了把他们关在笼子里的梦想。因为只有驯服了他们,把他们关起来,才不会害人。我现在就是站在笼子里向你们讲话……
针针扎在专制的痛处
严复思想的杰出高拔,在于针针扎在专制的痛处。
他是福建闽侯人,那里溪山寒碧,树石幽森。少时家贫,后以第一名资格考入福州马尾船厂船政学堂,修习数理、化学、光学、地质学……读了五年,成绩为最优等。
中国最早留学的是容宏,那是1847年,读的是耶鲁大学,回国后在曾国藩幕中参谋筹策。他建议曾国藩派留学生出国,曾、李联奏,清廷获准。严复是这一代留学生中的第二批。1877年,他入皇家海军学院,既学机械原理之技术,也对西洋学术大加研磨。郭嵩焘对他称赏不已,以为他已得西洋学术之精髓,当时严复的英语水平也胜于使馆译员。
1879年,严复回国,期间四次参加科举考试均落第,从此在北洋水师学堂任服务近二十年,任总教习等,不获重用。
他的《论世变之亟》,道出中西方的根本差异,在于对自由的认识,朝廷当政并不推求严复变革的办法,主推三民说: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
严复所面对的官僚体系,生为能语之牛马,死做后人之绊石。
他骂康有为:“今日更有可怪者,是一种自鸣孔教之人,其持孔教也,大抵于耶稣、谟罕争衡,以逞一时之意气门户而已。”
他不太同意孟德斯鸠的对中国的分类法:德性、恐怖、荣宠。
他直接分为二种,君主之国权,由一而散于万;民主之国权,由万而汇于一。直截简明地说明政体的性质。
郭嵩焘早年即发现了严复的特质,以严复的头脑,他应为开放的时代和机制效力,那就如虎添翼、大放异彩了,但他厄于专制的流弊晚年被动惹一身骚,弄得灰头土脸。
有人对比同时期日本的伊藤博文,说是严复的选择不及其人,这是短浅之见。因为时代给严复的不是助力,而是大鸟奋翅冲天之际,胫上的铁砣。
1911年12月2日,他记述:往谒袁内阁。得晤。
随后又到汉口见了黎元洪,大抵属礼节性拜访。但他与袁世凯的关系,实因在清廷治下几十年,长期投置闲散,而有逆动之心,本已老迈颓唐,又期一振,这种潜意识也是有的。
他认为袁世凯“太乏科哲学识,太无世界眼光”。“不过旧日帝制时,一才督抚耳。”(《与熊纯如书》,全集三,624页)对袁世凯的暧昧态度,在筹安会列名却拒绝参加活动,拒绝发表拥袁言论。
二次革命后他说,“往者不佞以革命为深忧,身未尝一日与朝列为常参官,夫非有爱于觉罗氏,亦明矣。所以呶呶者,以亿兆程度必不可以强为”。(《严几道年谱》),此则和他先前“民心大抵归革军”的判断有矛盾之处。这是因为他对社会动荡揪心,而与自己先前的判断有所矛盾,但这和王国维的忧心忡忡爱护清廷性质全然迥异。
严复关于自由的论述,真是极精密到位。“自由则物各自致,而天择之用,存其最宜。太平之盛,可不期而自至。”(《侯官严氏评点》)自由因于自立,而自立又取决于人的自治(制)能力。他译孟德斯鸠名著《法意》(即《论法的精神》)有谓“人得自由,而必以他人之自由为界”。即自由是做法律所许可做的一切事情的权利。
他服膺西方的思想文化与政治制度,他说“西治”“苟扼要而谈,不外于学术则黜伪而存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而已”。
严复借友人之话,慨然曰,“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严复集》,第一册,53页)他发挥议论道:不徒嬴政、李斯千秋祸首……六经五子亦皆责有难辞。嬴、李以小人而凌轹苍生,六经五子以君子而束缚天下,后世其用意虽有公私之分,而崇尚我法,劫持天下,使天下必从己而无或敢为异同者则均也。因其劫持,遂生作伪;以其作伪,而是非淆、廉耻丧,天下之敝乃至不可复振也。此其受病至深,绝非一二补偏救弊之为,如讲武、理财所能有济。
专制与民权的问题,他说,“吾未见其民之不自由者,其国可以自由也;其民之无权者,其国之可以有权也……民权者,不可毁也。必欲毁之,其权将横用而为祸甚烈也。毁民权者,天下之至愚也。”这是他翻译《原富》所作的一段按语。
潘恩的《常识》以为,君主专制意味着人民的堕落和失势,“他们被当作权利来争夺的世袭,则是对所有人的子孙的欺骗和侮辱。君主享有世袭权是荒谬的。”
潘恩举例说,英国威廉一世,生于诺曼底,在11世纪,他侵入大不列颠疆界:“一个法国的野杂种带了一队武装的土匪登陆,违反当地人民的意志自立为国王。”(《常识》商务版译本,15页)这和严复的思想,正有吻合之处,诚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严复的睿智,在于把握政治伦理的根源盛大之处,疏通古人智慧对今人的融汇启迪,而非对立,他论庄子,“庄生在古,则言仁义,使至今日,则当言平等、自由、博爱、民权诸学说。”(《严复集》,648页),这是何等通透的卓识锐眼。国运的兴衰和国民的素质密切相关,他论述开发民智的作用,在于思想上的打通,使后生英俊洞悉中西情形者日多一日,则中国的复苏也就多一分希望。
1905年,孙中山先生和严复相会于伦敦。严复说,中国民智卑陋,所以应从教育上着手,逐渐更新。
中山先生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君为思想家,鄙人乃实行家也。
中山先生深切注意到时间,这个可怕的事实。人在世间,高远地观察,人的生命非常短暂。逐渐改良,其意不可谓不佳。但事实是专制者也往往一代胜于一代的暴虐,如此一来,改良没有实行的空间,而生命一代代被毁弃摧折,逝者如斯,情何以堪。
所以,严复思想固然有游移、逡巡,但在根本上,他是同情革命派的。
所以他还是认为,要图存,就非变法不可,尽管民智愚陋,经过二三十年的努力,中国将可起步,追踪西方。如果因循守旧,到二三十年后再谈立宪,那将白白浪费几十年的光阴(参见《严复传》155页所引严复逸文)。
严复高出侪辈一筹之处,是进一步指出了这些制度的建立,离不开人的自由。西方社会生机强盛的真谛在“自由”。他所说的自由是一个全面的概念,是在伦理、经济、政治、思想和学术等领域要求破除对人的束缚,全面实现现代公民的基本权利。
严复晚年思想确有反复,但归根结底,他早年的留学及其底子,在根本上,宪政与帝制孰优孰劣,毋庸词费。
他连梁启超、袁世凯都瞧不上,更不用说杨度之流了。严复多封致熊纯如信中,谈起梁启超,说梁氏喜发偏宕之言,惊奇可喜之论,他认为梁氏出风头之意味多,他引雨果的话说,当革命风潮起来时,人人爱走直线,意即取巧。
他思想的矛盾,主要是仁人君子对社会动荡,民生疾苦所起的感慨。
将严复植入筹安会,乃是杨度幕僚生涯的一次重要作业。故其全力以赴。不管不顾,谎言、诈欺、诱哄,无所不用其极,却因大势所趋,弄得一塌糊涂,拖泥带水,社会各方及其舆论都极不爽。他谈到对袁世凯的看法,南北和议成,袁氏胸中,早有成案,孙中山辞职,袁氏继之,就是靠惯性,其势非帝制自为不可。(《严复集》,645页)
对于帝制,他不赞一词,他年老体衰,仅虚与委蛇,不料还是惹得一身腥臊。“仆之不满意于洹上,而料其终凶,非一朝之事。”“长沙杨皙子以筹安名义,强拉发起。”(全集,637页)他的话还未说完,杨即表示不愿听,起身拂袖而去。
第二天报纸就已列出他的名字,成为既成之事实。杨度说,袁世凯见到有严复名字,欣然色喜。诸般事务都是杨度在摆弄,可能有一个跟袁世凯一样高兴,或者比袁还要暗喜的人,就是杨度自己了。
袁世凯称帝,是以汉人接掌近三百年的满清。所以,严复心态复杂。他以为,清朝最初进攻中原、江南,极端暴虐无道,但以后的政治,他认为尚可,较元、明要好些。到了晚清,奸臣欺负寡幼,人民认为他们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