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生当旧幕僚,北大的江崇屏入吴佩孚幕较成功。丁文江做孙传芳的幕僚,则不伦不类。北大的康白情回他的老家一段时间,给川军军头做幕僚,全然与军事隔膜。他的诗歌《草儿》,富于童趣、理趣、天真和平,和地方军头万难整合。饶汉祥,他则是名士加畸人,他的文字贯通技术性操作,要他写什么样的文字他都能折腾出来,可为无米之炊。
旧军阀用新学生,有一种硬性和时代接轨的复杂心态。在中国仍是个新鲜事物。
杜甫也有过短时间的做幕的一段生涯,当时他在四川,过着清贫的生活,恰好他的朋友严武被派到四川当成都的节度使,因此他推荐杜甫做节度使的参谋,这对他的生活来说是一个转机。这个时候严武主要是在训练部队,想要跟西部大山中的吐蕃作战,在某一年的7月份,率兵西征,他曾写诗记录这件事情,杜甫也有绝句跟他唱合,两个月后就将吐蕃人击败,收复了一些城市,就是现在的四川理县一带。严武又指挥他手下的刺史继续追击吐蕃人,将地盘向西扩展了好几百里,杜甫这时写了《八哀诗》,其中说“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真是推崇备至了。严武这个人文武皆备,很有气魄,对地方及边疆建设卓有成效,杜甫在他的幕府中颇受关照,在这期间写下很多诗,还写有文章《东西两川说》,此文议论边疆问题。当时幕府管理非常严格,一早上班,天黑才下班。
因杜甫家在城外,在幕府上班生活相当呆板,其他有些幕僚为了维持自己的生计,往往都是钩心斗角。杜甫这时已经五十多岁了,和这些人在一起,暗箭难防,心中忧郁不可言宣。而这些人出于自私的本性,有的将矛头对准杜甫,说他这样那样,他受到这种打击,压抑憋屈,滋生多种身心疾病,加之办公室久坐,导致四肢麻痹。当时他做了一首很伤怀的《宿府》,记录幕僚生涯的,“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又说“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饱经丧乱,流离失所,其痛楚可知。所以他在第二年的初春,很坚决地向严武辞去幕僚的职务,回到他的杜甫草堂,重返他的耕读生活。他的幕僚生涯不及一年,回到草堂后,生活也大致过得去,又过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严武去世了,杜甫也就失去了依凭,过了一个月,就彻底离开了四川。
饶汉祥大笔如椽
张爱玲以为,生活是一袭华丽的袍,上面布满了虱子。虱子这个小虫,与那些文人幕客,渊源甚深,给他们的华袍,增添了几许悠长的说道。有时候,竟要有狮子的伟力,才能运动虱子的意象呢。
王猛,当年本来可以成为桓温的得力幕僚,可是他们谈不拢。所谓深沉刚毅,气度弘远,天下人没有几个是他放在眼里的。就在和桓温见面扳谈的当儿,他一面捉虱子,一面与桓温纵论天下大事,旁若无人。桓温对其行为艺术也称奇不已,承认他是江东才干第一。
大文豪苏东坡也长过虱子。某次也曾从他身上捉得虱子一匹,当下他就判断说:此垢腻所变也。旁边的秦少游不同意,说,不然,棉絮所成也。
又据明代江盈科《雪涛谐史》,说是王安石上朝时,一只虱子从他衣领爬到胡须丛中,为神宗皇帝所见。后来他要弄死这只虱子,他的同僚还为之求情,说是皇上看见过的虱子,那也该是神物了。可是这只虱子得有多大呢?皇上的眼力有特异功能吗?
这些虱子都有特异的故事和来由。而饶汉祥这个民国大幕僚,他身上一度孳生虱子,而他似不以为意。这又如何说呢?实在也就是他个人不讲卫生生活邋遢而已。当然,他的心力、思维全盘聚焦文章做法,聚焦文章的运筹帷幄,其他也真就无暇顾及了。
饶汉祥也曾穷处下僚,如非遭遇黎元洪恰到好处,两人一拍即合、一触即燃,可能就只有长期默存底层了。
就像那个早些时候的骈体文大家许葭村一样,依人篱下,索贷求告,一生牵萝补屋,许氏的文字处理功夫不在饶氏之下,然而到处碰壁的结果,令其性格越发走偏,越发地滑向郊寒岛瘦那一路。这时就算有大人物拔其为幕僚,他也可能很难再有建树,为什么呢?弹簧久压,无力回弹,超过了弹性限度嘛。而饶汉祥,遇人恰逢其时,多能发挥其所长,甚至挖掘出他平常之所不能。到了替郭松龄策划时节,余勇都还能化为信心。此固自视甚高,以为可以拳打天下,脚踢英雄,实则眼前一片墨黑,旬日之间,差点丢了老命。但是活动环境、往还人物、所经事件,造成了胸襟、眼界的区分,所以像饶汉祥,相当一段时间内,自觉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不乏胸有雄兵百万,大智大勇,神出鬼没……神仙撒豆成兵,而他不妨布字成阵。至于许葭村等,则滞留寒蛩不住鸣的境地,无法摆脱,封闭在自怨自艾的蛛网之中。说来可叹!
饶汉祥1911年年末入湖北军政府,此前多不得志。自入都督府秘书室任职,为黎元洪赏识,很快晋升为秘书长。从此在北洋纷纭世象中,沉浮与共,堪称刎颈之交。
辛亥革命爆发,黎元洪被时势推向风口浪尖,势成骑虎。此时汉祥即献一策,以其起死人肉白骨的文字向全国通电,虽说清廷大限已到,但自黎元洪七上八下的心理,有此鼓动文字,借电波频传,各省相继独立,使其居弄潮的主动地位而避免孤立危险,给他一颗定心丸,实在是功莫大焉。
当时他将袁世凯比做曹孟德,将武昌民军及同盟会势力比做东吴孙家,将黎元洪比做刘玄德,为事实上的鼎足而三,连类比附也较为贴切。由此再来定位其战略,如何折冲樽俎,还是起到相当的作用。
袁世凯为笼络黎元洪,对饶汉祥也施以恩惠。到了张振武为袁世凯、黎元洪合谋杀害,全国舆论哗然,饶汉祥即奋笔起草“辩诬”之长篇通电,将其幕僚作业全部植入其中。
他的骈体电文,在民初公牍中风行一时。
就饶汉祥跟随两度任总统的黎元洪而言,故说他是天字第一号的幕僚也不为过。
他是把他的幕僚作业写在他的作文里。
除了幕僚的专业而外,他的文字承载了更多的艺术功能。他是另外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人物。
别人的作业已随历史烟消云散,变成漫漶的荆棘铜驼,他的作业却在他的文字里面积淀,并且放大。
饶氏以其天才的文字质感,对典籍的渊然洞悉,对骈文高明的把握驾驭,不特举重若轻完成其幕僚作业,同时更造设出一种戴着脚镣跳舞的欣快。以其磐磐大才,将艺术的束缚和规则变为一种优势,跳得更加的淋漓尽致。在幕僚作业之外,更增一种表演的功夫,滴水不漏,起落裕如。似乎在无意识和下意识之间就完成了他的作业,随时随地在和特殊的文体彻夜偷欢,魅力密布字里行间。
饶汉祥是湖北广济人,同盟会成立那年(1905年),他也到了日本,入政法大学,两年后回国,曾在福建任视学。武昌首义后即返鄂,为黎元洪高参。撰文理事,颇得黎氏赏识。后随黎元洪入京。1914年5月黎氏任参政院院长,他就为参政。筹安会活跃其间,他曾因黎元洪的关系而受软禁,袁世凯死后黎元洪出,饶即为总统府副秘书长。其后府院之争,黎下野,饶汉祥也随黎氏寓居天津。到了1922年夏,黎元洪时来运转复任总统,饶氏出任总统府秘书长。1923年春,为黎元洪草拟《致京外劝废督通电》《致京外劝息兵通电》,颇获社会谅解。黎元洪再次下台,饶氏又随之寓天津,可谓须臾不离的核心幕僚。1925年秋,奉系郭松龄在河北倒戈,饶氏出山为代拟讨伐张作霖的通电,且亲往郭部赞襄文告。郭氏兵败,饶氏间道逃逸。
他的骈文,综合了六朝汉大赋、演连珠、唐四六文的长处,高蹈雄视,而又贯注体贴。近年的文评家,或多以为他所做通电宣言属于骈文滥调,这并非成见或从众心理使然,实情乃是彼辈眼大无神,无力欣赏的缘故。饶氏文章,乃综合文言作品尤其是历代骈文的成就,沉潜深郁,而又脱颖而出,运用出神入化,实为国粹烂熟时期的结晶。白话文学家采蔑视之态度,殊不知他的作品多为传颂一时的名篇佳作,非大手笔不能为。
他替黎元洪复任总统后所拟的电文,舍我其谁的心态中有透着一种优游不迫。于是先把当年辞职的情况宛转表述一通,情词复沓,不厌其烦。“人非木石,能无动怀?第念元洪对于国会,负疚已深,当时恐京畿喋血,曲徇众请,国会改选,以救地方,所以纾一时之难,总统辞职,以谢国会,所以严万世之防,亦既引咎避位,昭告国人……”“十年以还,兵祸不绝,积骸齐阜,流血成川,断手削足之惨状,孤儿寡妇之哭声,扶吊未终,死伤又至。必谓恢复法统,便可立消兵气,永杜争端,虽三尺童子,未敢妄信,毋亦为医者入手之方,而症结固别有在乎?症结惟何?督军制之召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