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了上海,首先找到市长吴铁城,由吴氏出面,邀约上海名流教授达四五百人,在市府大礼堂召开茶会。刘健群将中枢的策略阐述一番。上海是人才集中藏龙伏虎的地区,尽管这种场合,多半不会有人发表意见,公开赞成与否,但就一般情绪观察,也还算是了解与同情的成分居多。会后他和张道藩就自己的熟人,分别前去交换意见。如章士钊、褚辅成、沈钧儒、章乃器等,他们都曾登门拜访,交换意见大抵还算融洽。刘健群认为,当时就他们所接触的知识界,对抗战的方针,并没有什么偏见。
至于后来上海抗日救国会的活动,所谓“七君子事件”已经是超越常情。刘健群以为其间含有为了个人出路,乃道出偏门,更可叹可笑的是促成了君子的产生,“当然早已不是衡情说理所能解决的问题。再加以拘捕的办法,实在是有些笨拙,反而使根本不具备任何君子条件的人,都变成君子了。是笑话,也有些令人浩叹了!”(《传记文学》总第25号,1964年)。
抗战前的外围幕僚多是大知识分子,对社会有着多侧面的绝大影响力。
从牯岭会议开始以备咨询为第一次。1937年夏,卢沟桥事变发生,日本大打出手到态势已极明显。在此情形下,中国抗战高层主持召开了庐山牯岭茶话会。蒋介石发表了“战端一开,只有打到底”的精神总动员令。知识分子和军政高层云集庐山,茶话会等于幕僚动员会。
黄埔路为第二次。随后的八月初,又在南京黄埔路举行午餐会,蒋介石邀约张伯苓、蒋梦麟、胡适、梅贻琦和陶希圣到黄埔路官邸午餐。蒋夫人亦在座。蒋介石与夫人都表示抗战到底的决心,夫人并以空军的情形相告。
国防参政会则为第三次。就在此前后,国府高层组织了一个幕僚式样的咨询机关,即包括各党派和无党派人士的国防参议会。有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胡适、傅斯年、罗文干、蒋百里、黄炎培、梁漱溟、晏阳初、张君劢、曾琦、陈启天、沈钧儒等,陶希圣亦在内。第一次会议上,陶希圣在其回忆录中记述:
黄炎培那一套“悲天悯人”的神气,一连串的会谈,仿佛一家大照相馆的玻璃窗一样,陈列着军政大员的相片。
梁漱溟起立发言:“我想教育应该改革……我想……我想……”说不完的我想。傅斯年先生忽然起立,指着漱溟说:“梁先生!今天不是你想做什么的时候。你想的全没有用。今天要打仗,要打胜仗。你要把学校教育制度推翻,实行你的书院,更是荒唐。”漱溟的话就这样半路上打住了。
虽然并非直接议论军事,但是他们的意见直接影响中枢的决策,他们的信心就是国人的信心,其意见直接进入到抗战的巨细各个层面。
潜在幕僚不甘寂寞
罗隆基有明显的幕僚心态,那就是求能被用、备用。
罗隆基之类是潜在的参谋、幕僚,他的行止,表明他实在好这一口。
对上,他希望当局用他。对下,他希望国人听他。
但是,军事的进展,虽有理路可寻,有时却连老毛奇这样的人都不敢下肯定的断语。或以为苏德不会妥协,可是互不侵犯协定成立了;或以为日本不敢摸老虎的屁股,珍珠港偷袭了,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所以,硬撑着要当赛诸葛,却往往在最紧要的关头判断豁了边儿,错得不成样子。
料事如神,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但是他们也有一定的市场,芸芸众生总有思想的惰性,正如生理上的贪图安逸一般,庸众总是懒得动脑筋的,所以,不少赛诸葛们在一定时段很能收效,成其声名。
萨孟武先生《中年时代》,回忆国民参政会那一节,说到参政员的与会情形,不少人有上乘表现,但也有可笑的,他以为最讨厌的就是那所谓的六君子,“罗隆基本来只想在考试院内做一科长,因为目的不达,就在上海创办《新月杂志》,以攻击国民党为事,终而成名。”他的文中还提到沈钧儒,穿长袍,执纸扇,讲话声音很小,又无内容,“其状有似冬烘先生。”
罗隆基这种人呢,也可怜,也可恶。
为什么呢,生于悲剧时代,更兼悲剧性格,不特影响社会,即对其个人,也是蹭蹬坎坷,处处都触霉头。
本来在民主国,想当行政官员,上至总统,下至州长市长……皆无不可,而在以愚民为事、民智蔽塞的专制国,为官乃攫利之具,正人君子有所不取。罗隆基等人处乱世,乃以做官、做大官为鹄的。求官于官方不遂,转而压宝于他方。而彼方利用之后弃如敝屣,进而予以灭顶之打击。此固时代共有之悲剧,却也有个人心性难以逆转的缺陷。同是在这个参政会上,还有中西医之争,萨先生说,其实不必,各有各的优长。中医把人的气质分为金木水火土,有似西医把人的血型分为四种。这也可以借来说明性格影响人生的关系了。
西方行政官员,如欲得遂做官之愿望,须对选民负责,决定他命运的,是选票,而非长官意志或个人攀附。与此相反的机制里面,那就要压宝观风,见风使舵,也就是说他必须投机取巧,才能往上攀缘。一旦沦于投机的地步,他的意志和思想,都随之变换形状,如软泥一般,随便拿捏,除了个人的目的,金钱和名位,国计民生不可能在其考量之内。这种情形之下,和他的投机同类的庞大人群,乃构成其命途的随时的威胁,矛盾激化就成大型运动,其间纠葛多多,矛盾重重,决战之际,或一蹶不振,或身败名裂,甚至肝脑涂地身首异处,任人宰割,如此悲惨的命运也就不是他们所能羁控的了。其致命弱点仍是缺乏真正的自由精神、独立人格,重依附,重投机,于是不免命运的捉弄。在乱世的权力文化烂泥坑里翻滚,这批沐浴过西风的仙鹤也未能免俗。
他的后半生到了《最后的贵族》里面,果然吃亏只为强出头,以部长之尊,直线下滑,沦于贱民。际遇之惨,令人欷歔。然而就在对他同情的同时,却也免不了嫌恶。乃因投机取巧的性格,也已置换为一种基因,融会在他的血液中,离可敬可爱越来越远。
罗隆基20世纪50年代写有办报回忆录,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还在天津办《益世报》,他突然就主张对日作战。其文《枪口对外,不可对内》哄传一时。他的观点就和当时的《独立评论》那一批知识分子不同。全不考虑策略和转圜的余地,盖当时军队和武器等硬件都极端落后,而地方割据的情形,使中枢难以利用全国资源,仓促应战,实自取灭亡。但罗氏这一类人全然不管不顾,口号震天价响,目的乃是火中取栗。结果最不爱国的企图以最爱国的面目出现,所谓真风告逝,大伪斯兴,几乎渗透人身成了国民性了。
钱钟书先生的名作《猫》,写了几个文化界的时髦人物,其中袁友春乃林语堂,曹世昌即沈从文,陆伯麟影射周作人,而马用中就暗讽罗隆基了。小说中他是一个政论家,他喜欢就时事暗示或预言,他名气大,口气也大。在私人沙龙里面,“你觉得他不是政论家,简直是政治家,不但能谈国内外的政情,并且讲来活像就是举足轻重的个中人,仿佛天文台上的气象预测者说,刮风或下雨自己都做得主一样……”其不甘寂寞、热衷显摆的神态跃然而出。
老报人张林岚先生的回忆录《腊春前后》,说到抗战甫胜,在重庆的时候,美女名记蒲熙修,她“身材颀长,端庄清雅,笑靥上有一对酒窝,很是妩媚而性格豪爽”,她对罗隆基情有独钟,认为罗隆基的口才好,中英文都很行,下笔千言,她不讳言她的倾倒,“风度也是没得说的”……浦熙修的迷恋,实在可说是看走了眼。一者罗氏的政论空洞而欠踏实,文笔也很枝蔓,精彩之处久觅不得;一者看他的照片,神情也是充溢无端的自大做作,总之人与文的趣味都欠妥。当时重庆文界对其评价“才高于学,学高于品”,委实入木三分,字字点中他的痛穴。
吴宓先生在文革中大受冲击打压,身心颇遭巨创,他1961年8月30的日记写着:“我辈本此信仰,虽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动,决不从时俗为转移;彼趋时之先进人士,其逢迎贪鄙之青苔,殊可鄙也”,说的就是这班跳来跳去、不甘寂寞终被玩弄的“时贤”。
曹聚仁的感慨
曹聚仁关于江淮军事地理的分析,大处着眼,他以为,欲图东南,必争江汉,欲规中原,必得淮泗,因为江淮辅车之势相依。他的军事时评,作战前后的分析意见,就大势的概貌而言,多可采纳征信。
徐蚌会战,刘峙、杜聿明、邱清泉、李弥、李延年、黄维、孙元良……这一众大员,曹聚仁先后都见过他们。谈起来,无不摇头叹气,说是无人负得起责任。曹聚仁以为,一是要蒋介石负责,他自作主张啥事都要听他的嘛;二是刘峙,摆在剿总位置上,是“事无大小,都要听令而后行的饭桶”。
曹先生更感慨道:“我一听到刘峙就任剿总,就知道这一仗是完全完蛋了。”当时记者组团赴前线采访,曹先生看到蒋、刘指挥,心凉半截,干脆退出了采访团。曹先生有时候易犯冬烘之病,不过就他对徐蚌会战的战略布棋看法而言,是在当下第一时间作出反应,和后来军史的检讨颇有会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