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天降
大魏景初二年。辽东的这个七月,注定是一个古怪而不祥的月份。自七月初一开始,每天从早到晚都是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暴雨“哗哗啦啦”地从半空倾泻而下,就像老天爷攒射下来的万千雨箭,又像天河决堤奔涌下来的汩汩巨瀑,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汪洋,冲得地面上树倒屋塌!
“好厉害的霖雨!”征辽护军校尉兼太尉府军司马梁机对站在帐篷的窗边,正向外眺望着的魏国太尉兼征辽大都督司马懿感慨道,“咱们关中那边的暴雨下得再骤猛,也没有他们辽东这边的雨来得厉害!这平地积水都这么深,已经完全淹到梁某腰胯这里来了……”
司马懿没有接话,只是无言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瞧了瞧自己的身下。他现在何尝不是因为站在桌案之上,方才免去了身陷泥泞雨洼的窘况?大帐内的地面之上,早就积起了三四尺深的雨水,人一站到里面就似把自己的下半身泡进了大水缸一般。
“太尉大人!太尉大人!”幽州别驾、裴潜的堂弟裴景“哗啦哗啦”地踏着积水一头直闯进来,咋咋呼呼地喊道,“这雨下得太大了!咱们军营设在这洼地之中,到处都是泥水横溢,兄弟们跑来走去实在是多有不便,还请您颁令让大家移屯于后面山坡顶上!”
“裴君!这可使不得!”司马懿在桌案上蹲下身来,向他答道,“我军处于洼地之势,与后面的山丘坡坎相比有大大的不便,但却是不得已而为之。此地正是襄平城兵马出入进退之咽喉要道也!咱们倘若就此撤营而走,万一此地被伪燕人马窃据而占,则全局攻守主客之势尽易,咱们日后再想要扳回来就千难万难了!所以,本座还请裴将军下去代为多加疏导,劝诸位儿郎稍稍再忍耐数日。待得天晴雨停之后,咱们筑好营垒四面合围,便可一鼓攻下襄平城了!”
裴景听了,在雨水洼中恨恨地一跺脚,顿时踢得泥水飞溅:“太尉大人您不知道,咱们这几日冒着大雨在绕着襄平城外墙修营筑栅之时,那些伪燕士兵们站在城头上就一直嘲笑咱们是又蠢又呆的土鳖,只知道在泥水里打滚,折腾,连天下这么大的雨都不晓得找个地方去躲避……”
司马懿缓缓抬起了目光,向帐中侧壁望去,凛然道:“那也没什么关系。且让这些蠢材自己笑去!瞧一瞧将来到底是谁能够笑到最后!”
裴景在底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侧壁上悬挂着两条宽大的字幅,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段铭训:“居安则操一心以防患于未然”“处变则坚百忍以图成于积渐”!他虽然是从半途赶来支援司马懿的幽州“客军”主将,但这几个月来也是熟悉司马懿的脾气了,看到他今天说得这般冷峻坚定,只得闭住了口,不敢再行劝谏。
司马懿仍是直盯着那两条字幅铭训,冷冷地吩咐道:“古来善用兵者,以纲纪为本源,以一人之心为万众之心,役千军万马而如役一人,令行禁止而其应如响,心意所到而兵锋皆到,其静如渊而其动如瀑,其进如风而其退如电,泰山压顶而不惧,烈焰焚身而不恤,勇闯龙潭而不怯,故能所向披靡,无往不胜!本座就是要身先士卒,带头打造出这样一支铁的队伍来!”
说着,他提气一纵,跳下地来,半个身子都淹在了雨水洼中:“从今之后,本座与列位将士一道在这深可及腰的泥水中同行同止,同苦同熬!梁机——你且传令下去,军中若有再敢妄言移营徙垒者斩无赦!”
待梁机出帐传令去后,司马懿又唤来幕府秘书郎虞松,自己就站在泥水之中问道:“虞君,如今本座持兵于坚城之下,驻屯于雨水泥泞之中,而欲发檄射书宣谕逆顺祸福之理于襄平城内的将士臣民,你觉得如何?”
虞松也站在水洼地里,凝眉沉思有顷,躬身而答:“启禀太尉,先礼而后兵,先教而后诛,庸人视为迂缓,而豪杰明其卓绝。您之此举,实乃王者之师所应为,自当可行。”
司马懿微微点头,以手抚须,吩咐而道:“那你马上给本座拟好一份檄文草稿呈来!”
“不瞒太尉大人,虞某先前亦对此事有所思忖,早已打好了这篇檄文的腹稿。”虞松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款款而道,“现在虞某就背诵出来,请您详加审听,如何?”
“哦?原来你早就打好了这篇檄文的腹稿?难得!难得!”司马懿微微眯上了眼,拿眼缝间的目光瞟了他一下,“那么,你就念来给本座听一听吧!”
“是!”虞松闻言,急忙将衣领一提,整了整自己的长袍,身子一挺,开口背诵道:
告辽东、玄菟等将校吏民:
逆贼公孙渊世受国朝皇恩,本享公爵之荣与上卿之号。大魏待之极厚,一心冀其可化,不料此贼利欲熏心、性如枭獍,为夺伪位而公囚其叔,为谋僭号而暗结孙权,背恩叛主,恶极滔天,诱骗尔等而欲同陷大罪。
按诸典籍:十室之邑,犹有忠信,陷君于恶,《春秋》所书也。而今辽东、玄菟奉事国朝,纡青拖紫,以千百为数,戴冠垂缨,济济于市野,曾无匡正献善之言乎?龟玉毁于椟,虎兕出于柙,是谁之过也?国朝实为诸君士大夫羞之!昔狐突有言:“父教子贰,何以事君?策名委质,贰乃辟也。”今乃阿顺邪谋、胁从奸惑,岂独父兄之教不详、子弟之举习非而已哉?若苗秽害田,随风烈火,芝艾俱焚,安能自别乎?利则义所不利,贵则义所不贵,此为自厌安乐之居、自求危亡之祸、自贱忠贞之节、自负背叛之名,何其鄙也!蛮貊之长,如莫护跋等,犹如爱礼,以此事人,亦难为颜!今忠臣烈将,咸忿辽东反复携贰,皆欲乘桴浮海,期于肆意。当今陛下为天下父母,加念天下新定、西虏刚平,既不愿劳动干戈,远涉大川,费役如彼,又悼边陲遗余黎民,迷误如此,故遣太尉司马等陈兵示意。若股肱忠良,能效节立信以辅时君,反邪就正以建大功者,福莫大焉。倘恐自嫌,已为恶逆所见污染,不敢倡言,永怀伊威!其余与逆贼交通而迷途知返者,皆赦除之,既往不咎,与之更始。
司马懿静静地半闭着眼听罢,方才开口赞道:“很好!很好!虞君这篇檄文可谓理明词畅,心澄文清!看来,你之天资实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俱有大过人之处,将来必会建树非凡——”说到此处,他双目一睁,眸中一道亮利如雪刃的寒芒一闪而过,“不过,依本座之见,你却可在这篇檄文本尾添上一句,‘若有一意孤行、从逆不回者,城破之日既是族诛之时,勿谓国朝言之不早矣!’”
虞松闻言,心头一震,急忙答道:“是!虞某待会儿撰拟之际便将这句话添写在上。”
司马懿两眼盯视着他,缓声而道:“虞君,你心中既是早已打好檄文之腹稿,足见你亦善于藏器于身,择时备变。这本也不错。‘上不呼,则下不应;上不问,则下不答’,本也是中规中矩的君子处世之道。但在我司马懿麾下,却从不崇尚虚文繁仪,只重真抓实干,得策辄发。你日后若是在本座面前再多几分积极筹谋,直抒胸臆就好了!”
虞松听出了司马懿对自己半掩半藏、半吞半吐的做法有所批评,顿时双颊一红,惭色尽露:“太尉大人教诲得是,虞某衷心领教了。”
“懂得受教就好。”司马懿摆了摆手,便让他退下拟檄去了。虞松刚一离开,却见帐门布帘一掀,一个铜钟般洪亮的声音扑面而来:“司马太尉,您在雨水泥泞中扎营围城。可真是持忍得住啊!”
司马懿与裴景应声看去,见来人乃是一个身形雄伟如山的鲜卑壮汉,深黑的长发披散双肩,微黄的胡须斜斜上翘,两眼铜铃一般又圆又大,腰板挺直得如同劲松,整个人举手投足便溢出一派夺人的豪气来。他身后跟着一个鲜卑青年,虽然身材并不很高,但也生得脖粗背厚,脸如铁铸,顾盼之际虎虎生威。
“莫护跋大酋长驾到——本座真是有失远迎啊!”司马懿哈哈一笑,也不顾帐中水深及腰,就“哗啦哗啦”地踏着迎了上去。
那鲜卑壮汉却是带着身后那鲜卑青年一齐手捂着左胸,朝着司马懿深深弯腰一躬:“司马太尉,莫护跋这厢见礼了!”
司马懿却伸出手来将他俩扶起,满面堆笑地说道:“免礼!免礼!莫护君与本座本有同门之谊,何必显得这么客气?”
原来,这莫护跋是辽西鲜卑胡族的大酋长,同时也是司马懿师父玄通子管宁隐居辽河之滨时本着有教无类的原则收下的一名亲传弟子。所以,论起来,他自然算是司马懿的同门师弟。这一次北伐辽东,司马懿特意派人邀来莫护跋,把管宁先生亲笔所写的介绍函在他眼前一亮,立刻就将他延揽到了自己的帐下,担任了平辽先锋将军。毕竟朝廷只拨给了司马懿四万人马,而公孙渊这边的兵力却达十余万之众,故而,对莫护跋这支强悍的地方势力,司马懿是绝对不能不加以借重的。
“师父所教的尊长敬兄之礼,我莫护跋衷心铭记,焉敢稍忘?”莫护跋连鞠三躬之后方才立起身来,“司马师兄,您不必谦让!”
司马懿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伸手指着军帐正壁上悬挂着的那幅辽东全境军事地形图,面色一正,认真地问道:“莫护师弟来看——如今本座的意思是准备沿着襄平城四面筑起一圈二百里连营,将此城紧紧围困其中,来个瓮中捉鳖,你认为此计可行否?”
“可行自是可行,”莫护跋沉思着点头而答,“就是只怕这霖雨下得太大,弟兄、儿郎们泡在水里都受不了。上一次毌丘俭将军前来征伐之际,也就是因为熬不过这大雨整日整夜的浇灌,没办法才撤军而退的。”
“唉……行军打仗非同儿戏,面临艰险之际,再难熬也得熬,再难忍也得忍啊!”司马懿伸出手掌拍了一拍自己的腰甲,深深一笑,“你看——本座不也是和前线将士一般时时刻刻泡在水洼里处置公务吗?”
“唔……司马师兄您真是能以身作则,垂法于众,我莫护跋实在敬服之极!”莫护跋毕竟曾在一代儒宗管宁先生门下受过教的,所以开口谈吐之际颇有文通词顺之状,到底与那些不知文学礼仪的粗蛮酋长大不相同,“行!我鲜卑儿郎亦自当一意追随于您,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冒箭雨也在所不辞!”
裴景在旁边听得连异族客军酋长也这样向司马懿表态示忠,心底暗自讶异,这位司马太尉当真是了得,竟连鲜卑蛮子也被他收在麾下整得服服帖帖的!
司马懿也听过管宁的介绍,知道莫护跋这位鲜卑酋长素来爱慕中华礼仪文明,对华夏的器物典章、泱泱风范一向欣赏之极。他心中一动,便依着管宁先前所教,微笑而道:“对了!莫护师弟,本座奉管宁师父之命,特将一物赠送于你。”说着,从桌案上取过一只红木方箱来,轻轻打开,一派耀眼的金光顿时四射而出。
“哎呀!这不是管师父先前所戴的那顶纯金步摇冠吗?”莫护跋一瞧,两眼瞪得圆亮亮的!
只见那座步摇冠通体上下金光闪烁,底座被雕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鹿头,鹿头顶上分别向左方、上方、右方伸展开来七根细细长长的角枝,每根角枝上面都悬吊着一片片黄澄澄的金叶子。司马懿将它托在手上,轻轻一摇,微风掠动,那步摇冠上的金枝金叶便闪动个不停,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莫护跋满脸漾出浓浓的笑意来:“好、好、好……”
“来,师弟,为兄给你戴上!”司马懿走上前来,莫护跋应声向他单膝跪下。司马懿先将他头上披散如瀑的长发细心地绾起,然后小心翼翼地罩上了这顶纯金步摇冠,再从发髻之中横贯了一支梅花银簪将他这冠牢牢固定住。瞧得这冠戴端正了,司马懿这才松开了手,左看右瞅了一番,呵呵笑着点头叫好。
莫护跋戴上纯金步摇冠后,站起了身,一步一摇地就踏着雨水在帐篷里踱起了步来,好像一个得到了心爱宝贝的孩子一般兴高采烈。那明晃晃亮灿灿的步摇冠,在他头上于摇曳晃悠之间流光溢彩,当真是妙不可言!
“好了!管宁师父知道你一向喜爱他这顶纯金步摇冠,就托为兄转送给你了。莫护师弟,你且好好收下吧!”司马懿抚着自己黑光水滑的须髯,笑吟吟地说道。
莫护跋听罢,也不顾帐中积水颇深,“哗”的一声便跪了下去:“弟子衷心感谢管宁师父的赠冠之恩!”
司马懿疾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师父赠你宝冠,也是希望你知书达理,将来成为我大魏藩夷中的铮铮亮节之人啊!你千万不要辜负了师父的这一番苦心才好!”
“是!是!小弟一定牢记师父的苦心训诲,一定不负师父的殷切期盼!”莫护跋两眼噙着泪花,上身直挺着,满脸认真地看向司马懿,“司马师兄,小弟这里尚有一事请求相助——我莫护跋既已倾心归慕华夏文明,还请司马师兄为我等恩赐一个姓氏,如何?”
“赐姓?唔……你既有这等诚意,为兄倒是不当予以轻加拂逆……”司马懿听了,背负双手,在帐篷中来往踱了几番,方才沉吟而道,“为兄记得,管宁师父曾经给你莫护族留下一条亲笔字幅,内容为‘慕两仪之嘉德,羡三光之懿容’。为兄便从这十二字中取出两个字来,建议你们一族改姓为‘慕容’!”
“慕容?慕两仪之嘉德,羡三光之懿容?慕容……”莫护跋将这个崭新的姓氏反复地口中念叨了好一会儿,终于伸手一拍膝盖,哈哈笑道,“师兄你改得好!改得好!我莫护跋从此就改姓为慕容了——小弟从此就叫慕容跋了!”
说着,他回过身来一拍那鲜卑青年的肩头,大声笑道:“木延!我这像海东青一样矫健的儿子——你今后再也不要用莫护这个粗鄙的姓氏了!你的姓名从此是慕容木延了!你还不赶快向你的这位司马师伯跪下叩谢!”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司马懿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了慕容木延,同时侧过头来对慕容跋说道,“慕容师弟啊!你既已躬率全族上下归顺了我煌煌大魏,就且随为兄一道大展身手,狠狠地将这逆贼公孙渊一举收拾掉!只要你立下战功,为兄一定不以华夷之别为念,亲书上奏,恳请陛下封拜你为率义王!”
“瞧师兄您这话说得——师兄您的敌人,就是我慕容跋的敌人!就是我整个辽西鲜卑一族的敌人!您这样的博学达礼之士能够像亲兄弟一般待我慕容跋,我慕容跋怎不会把一颗真心掏出来回报您呢?”慕容跋将顶上的纯金步摇冠扶了一扶,满面肃容,爽朗地讲道,“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
襄平城中金碧辉煌的伪燕王宫里,外面“哗哗啦啦”的暴雨击打着屋顶、地面的声响,丝毫也掩不住殿阁内到处飘溢的歌舞丝竹之音。
头戴貂尾鹿皮毡冠,身披大红绸袍的公孙渊大腹便便地踞坐在雕龙王座之上,右手执着一方青铜古爵,向座下的诸位臣僚敬酒而道:“列位爱卿!朕……朕敬你们一杯!不,不,不,咱们大家一齐来向天致谢。苍天有意,祖宗有灵,降下神雨保佑我大燕万世无敌啊!”
他话犹未了,伪燕的丞相王建已是谄媚地一笑,逢迎而道:“陛下!上天待我大燕真是不薄啊!上一次毌丘俭那厮率领五万人马进犯而来,结果在辽河西津口也被一场天降神雨淋了个焦头烂额,撑不到半个月就仓皇而逃了。司马懿这一次在咱们襄平城下也坚持不了多久的!”
伪燕御史大夫柳甫也站起来同声附和道:“是啊!是啊!陛下!这神雨下得这么大,那些魏贼在城外的营栅土山怎么砌也砌不起来的。今天早上老臣特地登上南城墙头看了,他们每砌起一尺,就会被暴雨冲垮一尺!一个个却还傻乎乎地在那雨水泥泞里做无用功!”